她也更警醒了一點，提醒自己眼前這個看似病弱的貴公子差點兒要了她性命，不要被他此時表象迷惑。

    繼續(xù)說：“其實王爺?shù)囊馑嘉乙裁靼?，說商人不好，說世家不好，歸根到底是您想一統(tǒng)天下將權(quán)力集中于上……”

    “權(quán)力收歸于上比什么不好？”

    逸王打斷了樂則柔的話，幾句話功夫他已經(jīng)回過神來，坐直了身子，指節(jié)一下下敲著圈椅扶手，不疾不徐地說：“天下三分，我、陳拙還有江寧，彼此提防猜忌。他日外敵入侵，誰都不敢全力抗敵，邊打外人還要邊防備另兩家趁火打劫。

    倘若以后江南又遇見永昌十八年那樣的災(zāi)荒，三家分割，沒有統(tǒng)一調(diào)度任自生自滅。

    本王知道，湖州有七姑坐鎮(zhèn)不必憂心，可其他地方賑災(zāi)銀兩難不成也全能靠商人募捐？”

    “三家對立，才給我們這些普通人一些喘息的機會。

    您說權(quán)歸于上方能集中力量賑災(zāi)，”

    樂則柔好笑地搖搖頭，“恕我孤陋寡聞見識淺薄，永昌年間江南大旱饑民相食，說句人間地獄也不為過，可我沒聽說朝廷撥下來多少銀子和糧食，全都是各地自行籌備賑濟。

    哦，也不對，”

    她一拊掌，笑瞇瞇地說：“還是撥了一點的，不到十萬兩，扔在江南連個水花都看不見，遑論那點少的可憐的賑災(zāi)款要經(jīng)過重重盤剝——王爺經(jīng)歷過人間疾苦，大概也知道最后能有多少真用在百姓身上?！?/br>
    逸王當(dāng)然知道歷來落到百姓手中的賑災(zāi)款十不足一，他想說剿滅世家肅清吏治之后自然不會如此，被樂則柔略一抬手，示意先聽她說完。

    從遠赴遼東至今，樂則柔是第一個讓他等著說話的人，還順暢自然理所應(yīng)當(dāng)，逸王不合時宜地想笑，又很快收斂心思。

    聽她說：“我從那個時候就想，與其指望著皇帝饑荒年間能賑災(zāi)撫民，不如想法子藏富于民，有個天災(zāi)人禍靠往日積蓄自己能救自己，不至于淪落到沿街乞討的地步。

    至于您說的三家分立難以抵御外侮，這話確實有道理，但無需因此太過憂心。北面黨夏男丁盡亡元氣大傷，至少十五年內(nèi)緩不過這口氣兒來。

    周圍諸小國安分守己，只有東邊的落桑不安分，時不時有海盜上岸擾民，但對付他們有福建水師就足夠了。

    想來想去，大概外侮一時半會兒是沒有多少的，至少現(xiàn)在不用太憂心，以后的事情就留給子孫cao心吧?！?/br>
    三家分立是樂則柔無數(shù)個夜晚思索推演得出的最好局面，至少是十年內(nèi)最合適的格局。

    給民生恢復(fù)的時機，也給工商業(yè)長大爭取時間和空間。

    逸王明顯不贊同她的話，往后一靠“嘩”地打開折扇，蹙眉道：“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你也知道黨夏十五年后情況未卜，何不現(xiàn)在就促天下一統(tǒng)，以免去后顧之憂?！?/br>
    “那皇帝誰當(dāng)？皇權(quán)由誰來約束？”樂則柔反問。

    逸王眉頭突地一跳，霍然抬眸看向樂則柔。

    他從未想過約束皇權(quán)的問題，不僅是他，就連江南世家的老狐貍們也未必敢明目張膽說約束皇權(quán)。

    冰鼎滲著霧氣，縈繞樂則柔眼前如籠青煙，她神色淡淡，像是猶嫌自己前一句話不夠驚人，又說：“王爺可成一代明君，可您能保證以后代代都是明君嗎？真出了商紂王亡國，又有誰能給萬千百姓賠命？”

    逸王臉色倏忽陰沉得能滴水，樂則柔眼皮都不抬，自顧自慢條斯理地捋著整齊的衣袖，姿態(tài)放松語調(diào)溫和，針針見血，“□□皇帝圣明無私，開國時將君臣共治，不可廢宰相寫進天憲，就是為了有人能約束皇權(quán)。

    他老人家說，天下是百姓之天下，而非一家之天下。這是何等胸襟氣魄?！?/br>
    “可惜后來路越走越偏，幸好黨夏入關(guān)給了咱們撥亂反正的機會。

    日后與其將江山未來百姓疾苦寄希望于一個人，不如直接讓這個人消失?！?/br>
    繡著散枝茶花的衣袖終于又被重新折好，兩邊對稱分毫不差，她垂眸露出一個滿意的笑。

    逸王靠坐在圈椅里若有所思地看著樂則柔，一言不發(fā)。

    樂則柔的說法太新奇了，他從未聽過這樣的言論，與他三十多年的態(tài)度和看法完全相悖，偏又有幾分歪理，他驟然被砸過來，一時想不出如何反駁，需要時間去思考和咀嚼。

    樂則柔不是異想天開的人，當(dāng)然沒指望靠自己一席話能說服一位三十多歲的王爺，逸王能帶著散兵游勇從遼東殺出來三分天下，心智堅定城府深沉，要是會因為她一個小小商人幾句話改變一直以來的目標(biāo)，他根本就到不了今日地位。

    若是以后逸王決策時能因此多幾分斟酌，她就自覺功德無量了。

    眼下話已經(jīng)說透，她無意多談，只說：“王爺?shù)男男刂鞠蛟谙峦麎m莫及，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但也愿您在江北一展宏圖?！?/br>
    “對了，”她讓趙粉遞過來一個小木盒，打開了推到逸王面前，里面躺著一枚狼牙墜子。

    “這是當(dāng)初您給外子的信物，但以后他有什么事情自有我去做不勞王爺費心，現(xiàn)在物歸原主，也算美事一樁?！?/br>
    不知道是不是樂則柔的錯覺，逸王看見盒子里的東西時原本防備的神態(tài)驀地松弛下來，眼神也變的很奇怪，混雜驚訝、疑惑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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