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春心 第17節(jié)
“那確是他的福氣。” 傅元青笑著嘆息:“可情與愛,熱烈都是極短暫的。你還年輕,也許不明白……人這輩子,要背負的極多,生老病死是常態(tài),愛恨癡癲只能慢慢褪色。就像是……就像是這天空偶然劃過的流星。燦爛燃燒,卻只有一瞬。” “你問我是否有心愛之人。曾經(jīng)是有的。”傅元青道,“只是已經(jīng)記不得那時是因何喜愛他了。” 傅元青不回頭,自然而然的問:“你問我這個,是否自己有遇見喜愛的人,又為此憂愁?” 死士從身后緊緊摟住他。 “屬下喜歡老祖宗。”陳景說。 傅元青一怔,翻身過來看他。 陳景眼眶有些紅,低聲沙啞道:“我喜歡老祖宗,可老祖宗并不喜愛我。” “我自然是喜愛你的。” 陳景眼睛亮了起來。 傅元青又道:“只是并非那種喜愛。” 陳景頓時又萎靡了下去。 傅元青好笑起來:“傻孩子,你初嘗情欲,又是對著我這般雙修。自然會迷糊了愛欲的界限。你并不喜歡我,我這般千瘡百孔之人也不值得你喜愛。” “我快死了,陳景。我還要拉你一起去死。”傅元青說。 陳景道:“我喜愛老祖宗,可老祖宗瞧著我,卻是瞧著另外一個人。” 傅元青心里有些酸痛,過了好一會兒:“你記得每次我們雙修后,我便問你有什么愿望……這樣好不好,以后也如此,只要雙修后,你要什么便告訴我。我盡我所能為你滿足。” 他說完這話,陳景眼眶紅得更厲害,他問:“老祖宗說什么?” 老祖宗嘆息一聲,“我們?nèi)绱擞H昵,倒與夫妻沒有什么不同。你若不嫌棄,就裝作我們互相喜愛,也不是說不通的事情。” 陳景吻了吻他的指尖。 “好。”他落寞道。 作者有話說: 老祖宗:喜愛,但是沒有完全喜愛。 第20章 三人成虎(二更) 寅時未到,便有人入了院子,又敲正堂的門,傅元青睡眠本身就淺,已經(jīng)醒了。 身側(cè)陳景倒還在睡夢中,他神似先帝的面容如今正側(cè)貼在枕頭上,壓出了些許的痕跡。 他先被帶入宮,昨夜又出了力氣。 傅元青沒忍心叫醒他,自己起來穿上了宮服,洗漱完畢,又束發(fā)后帶上烏紗帽推門而出。方?jīng)苷е衷谠鹤永锏戎?/br> 他在早春的涼風里,小臉蛋被凍的發(fā)紅,見傅元青出來,幾步過來叩頭:“干爹起了。” 他身上那件宮服已經(jīng)換了紅衣,又上了秉筆的補子。 “你現(xiàn)在是秉筆太監(jiān),品階也不算低,不要總是跪我。”傅元青扶他起身,方?jīng)苎劭粢呀?jīng)紅了。 “我這秉筆是偷了干爹的權(quán)才得來的。兒子干著不踏實。”方?jīng)苷f,“陛下也是的,為什么要這么做。才拿走批紅權(quán),現(xiàn)在連東廠也……” “是我自愿讓出了東廠之權(quán)。”傅元青說,“況且,東廠交到你手上許多年了,原本就是要給你升秉筆。如今也沒什么區(qū)別。” “可東廠的密報以后劉玖就能過問了。”方?jīng)馨l(fā)愁,“煩死了,兒子討厭那條老狗。主子萬歲爺怎么這么糊涂呀。” 傅元青整理了一下領口,聽到這句話抬眼道:“天意難測。你又怎么知道陛下如此安排沒有深意?” 方?jīng)苷Z塞。 “走吧,去皇極門。”傅元青說著,抬腳出了院子。 方?jīng)芷擦艘谎圻€黑著的正堂窗戶搖搖頭,也出了門。 外面已有司禮監(jiān)下健壯的太監(jiān)前后抬了凳杌,傅元青坐上去,方?jīng)軓呐赃叺碾S堂手中接了燈:“干爹,兒子給您前面兒帶路。” “快到陛下御門聽政的時辰了,走吧,別遲了。” 方?jīng)軕艘宦暎汉纫恍腥送蕵O門而去,末了他私下嘟囔道:“急什么呀,正主兒還睡著呢,遲不了。” * 然而傅元青的擔心并沒有錯,等他到的時候,寅時一刻已過,皇極門外擠滿了官員。他的凳杌一轉(zhuǎn)過彎來,人群自然而然分開,黑暗中,悠悠的燈火零星分布,凳杌走在石板路上,周遭黑暗中不知道是些什么人的視線射過來,一層層的、帶著異樣的疏離和敵意肆無忌憚的在他身上打量。 這些視線是無形的。 可無形中帶著的那種惡意,又讓人喘不過氣。 還好,老祖宗這些年來習慣了,并不以為意。 凳杌一路到了皇極門臺階下,門內(nèi)放著龍椅,內(nèi)閣及六部眾臣站在距離龍椅最近的位置。 傅元青下杌,躬身行禮:“諸位大人,安泰。” 諸位大臣皆漠然,唯有於睿誠回禮:“聽說掌印前些日子身體不適,如今可好些了?” 傅元青垂首回答:“回於大人的話,元青就是偶感風寒,已經(jīng)好多了。” 於睿誠的表情似松了口氣:“那便好。最近些日子時而陰雨時而暖陽,變化極大。傅掌印還應多注意才是。” “元青領受了。謝大人關懷。” 他話音未落,刑部尚書嚴吉帆已經(jīng)開口問:“老祖宗,想問下候興海什么時候能從北鎮(zhèn)撫司移交出來給刑部?還有他家眷呢?” “嚴大人客氣了。候興海后牽涉眾多,還有要犯要從應天府入京與他對峙。”傅元青依舊謹敏回答,“恐怕還需些時日。前幾日,浦大人已經(jīng)領了家眷離開。也請大人放心。” “我沒什么放不放心的。”嚴吉帆笑了笑,“只是本來是刑部的事兒,北鎮(zhèn)撫司偏要搶著做了。做了又做不好,迄今不能給個定論。馬上恩選,禮部快急壞咯。” “是啊!”禮部尚書師建義忍不住捧著笏板從人群里出來,“眾多學子都等著朝內(nèi)官員保舉才能參加恩選。有些遠道而來的,已經(jīng)等了數(shù)十日。候興海之事一日沒有定論,滿朝文武都難洗清白。這靠著官員舉薦的恩選就無法開科!恩選后,又是科舉。傅掌印,這候興海一發(fā)則動全身啊。哪些官員清白的可以保舉學子,哪些人不行?!什么時候能有個定論啊?” “今年情況特殊。恩選本就有種種人情弊病。”傅元青道,“不如便順水推舟,取消恩選,改為全部科舉吧。” 師建義聽到這里差點直接就摔了笏板,氣得聲音發(fā)抖道:“你、你、傅掌印……恩選自開朝以來延續(xù)三百年,你、你為了候興海的事兒就要把已奔赴順天府的學子們都拒之門外嗎?你……我……你……我問問你,昨夜你是不是夜闖宮門!” “是我。”傅元青回答。 “是不是你三大殿外策馬!” “是我。” “傅掌印,你為司禮監(jiān)坐堂,原本應該最注重祖宗禮法。大端三百多年,二十二任帝王,你何曾聽聞過落了鎖的宮掖大門為一個中人而開?你又何曾聽聞過有人敢在三大殿外策馬?這紫禁城數(shù)萬禁軍護著的是大端的皇帝,是天子,是真龍!你如此妄為視大端內(nèi)廷為你一人之內(nèi)廷,羞辱了天子,便是羞辱了我朝臣!傅元青,你眼中還有祖宗禮法,還有陛下嗎?”師建義痛心疾首,捶胸落淚,仰頭哀嚎,“蒼天!我泱泱大端怎有這樣的一日,國不國,家何在啊?!” 師建義老臉煞白,捂著胸口喘粗氣,眼瞅著老先生就要氣背過去。 就像是開了閥門。 下面清流一派頓時群起而攻之。 “傅元青你囂張什么?!夜扣宮門乃是死罪!” “傅元青佞幸jian臣!” “傅元青負荊請罪!” 接著,更多的難聽的話,便更多了,不堪入耳的辱罵聲不絕,信口開河、張口就來的大有人在。 傅元青微微垂首立著,并為反駁。 過往他似乎還有些委屈。 但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已經(jīng)無所謂。 “候興海——”他揚聲道。 人們還在吵雜。 他又抬高聲音:“候興海一案,牽連數(shù)百官員,在場諸位亦有不清白的!” 人們的吵雜聲漸消了幾分。 傅元青從懷中掏出一份厚厚的奏疏,雙手抬高:“經(jīng)北鎮(zhèn)撫司所審候興海之口供,名單在此!” 終于,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今日乃是立春后第一次朝會。”傅元青道,“候興海一案雖未最終結(jié)案,今日往后,但是但凡在此名錄上之人,皆要去北鎮(zhèn)撫司接受問訊!以刑部吏部為先。刑部、吏部結(jié)束,再到六部,再到六科!待刑部吏部梳理清楚,后續(xù)自然可移交刑部主審,待六部梳理清楚,大理寺、都察院可用。屆時再由三法司梳理其余衙門各部。” “諸位大臣都是國家棟梁,傅元青不過一宮掖奴婢,微賤之身原本不配做這事。可先帝托孤,傅元青重擔在身。還望諸位大人體諒。” “傅元青你囂張跋扈!”又有個膽大的罵道。 傅元青不以為意,又道:“去年便有意停辦恩選,距離今年恩選還有三個月余,如此便停了吧。已抵京城的學子,愿意參加今夏科舉的,禮部送各書院及國子監(jiān)修習。不愿意留京的,朝廷給予盤纏,讓其返鄉(xiāng)。” 師建義暴跳如雷:“老臣不同意!老臣要上奏疏,向陛下呈情!” “師大人請隨意。”傅元青道,“元青沒了批紅之權(quán),說的話也不一定能真的做數(shù)。” “好,你等著,你等著!”師建義抖著手指指他。 眾位大人怒目而視。 可周圍錦衣衛(wèi)環(huán)繞,腰間繡春刀森白,盯著他們。 文人們便瑟縮了。 天邊慢慢亮了一些。 灰暗中,一邊是文武百官,一邊是一個穿著宮服的內(nèi)官。雙方以極為不對等的力量對峙,可又仿佛形成了某種勢均力敵。 又過了一會兒,皇極門開了,德寶舉著燈出來,看了看這局面,作揖道:“諸位大人,圣躬違和,今日御門聽政便罷了。” 等著面圣參本的朝臣們怒了。 “這都多少日了!陛下為何不上朝會?!”有不怕死的諫官開口道。 德寶陪著笑作揖:“諸位大臣散了吧,散了吧。” 傅元青嘆了口氣,亦作揖道:“傅元青退下了。” 接著他上了凳杌,率先離開,回了司禮監(jiān)。 又過了好一會兒,沸騰的人群才緩緩散開,朝午門而去。路上師建義還在生氣,然而人已經(jīng)氣得上頭,被幾個學生抬了出去。 嚴吉帆和浦穎揣笏在人群后面慢慢踱步,嚴吉帆忽然奇怪看浦穎:“浦大人性子火爆,也速來不喜傅元青的專橫,怎么今日連話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