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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船行過盈滿了云影天光的湖面,蕩漾著朝岸邊靠近,女子的歡笑聲和琵琶聲混雜在一起,聽得楊令虹垂下頭,心漸漸沉落。 那只船終于停了。 皇帝不待人扶,便跳上岸來。貴妃南氏停下琵琶,一雙美目望著她,淚光涌起。 楊令虹來不及揣摩她為何會哭,連忙跪下行禮,念著讀了一路的字眼:“奴婢顏莊,拜見圣上。” 貴妃短促地“啊”了聲,道:“原來你便是顏莊啊。” “拜見貴妃娘娘。”楊令虹終究沒法向駙馬jiejie吐出這般屈辱的自稱,連看都沒有看她。 皇帝拍了拍衣裳下擺,隨意坐在湖邊石塊上,語氣中聽不出喜怒:“顏莊,朕聞你昨日帶人圍了公主府,要捉拿駙馬?朕需要一個解釋。” 她抿了抿唇角,雙眼盯著地面: “回圣上,奴婢聽聞駙馬苛待長公主殿下,一時驚怒,故而帶人去捉拿駙馬。誰知到了公主府,殿下反倒說,他們夫妻間打打鬧鬧,過一陣子就好了,奴婢方才知錯,請圣上責罰。” 湖畔寂靜了半日。 皇帝終于哼笑一聲: “昨日習執禮都和朕說了,叫管教管教你,朕深以為然。你和朕一起長大的,平日不管做些什么,朕都愿意縱容你,可你不該太狂妄,去找駙馬的麻煩。” 她聽見幾聲貴妃的啜泣。 “駙馬隱瞞身份尚公主,朕明白meimei心里有怨氣,他們夫妻二人平日有些矛盾。” 皇帝斥道: “可朕讓你管東廠,為的不是盯著他們自家事,況駙馬家中一門棟梁,朕甚是滿意,他縱不如別人,又能差到哪里去?你管著各樣消息倒還罷了,可不許把手再伸到駙馬那里去!不然氣著了貴妃,朕可不依你。” 楊令虹死死咬著牙關,雙目泛起血絲。 顏莊此前聽過皇帝的訓斥嗎?他面對訓斥會有什么反應? 她全然不知。 亦拿不準該叩頭認罪,還是該分辯一二。 可她腦袋昏昏暈暈的,一時間什么都想不到了,只剩下悲哀和嫉妒相夾雜,吞噬著她的心。 兄長待顏莊可真和氣啊,就算訓斥也語氣溫吞,仿佛并未生氣,與面對她時的疾言厲色完全不同。 明明是同父所出的至親骨rou,她在兄長眼中的地位,或許還不如他的親信宦官。 就算不和顏莊比較,可貴妃呢? 貴妃和皇帝既無血脈親緣,又無少時情誼,可一入宮便得了皇帝寵愛,被放在心坎上疼著。 她叫駙馬那般欺辱,兄長反而責罵她,而今“顏莊”捉拿駙馬不成,惹哭了貴妃,兄長便怕她生氣! 楊令虹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 貴妃起身,跪在皇帝腳邊,梨花帶雨般輕聲道: “妾身的弟弟哪有那么不堪,膽敢欺辱長公主殿下?多謝圣上為他說句公道話,妾身謝過圣上了。” 皇帝伸出一條腿。 貴妃不輕不重地捏了上去。 她回頭呼喚楊令虹,說道:“顏莊,你還不向圣上謝罪!” 楊令虹眼前陣陣發黑。 做皇室公主,皇帝的meimei,有什么用呢。 空頂著上昌長公主的尊榮,有什么用呢。 先前不愿自稱奴婢的堅持,在此時顯得分外可笑。 楊令虹忽然記起年幼時日。 那天太妃難得出門,去見先太后。 她正在先太后身邊侍疾,三個人聊了一陣子,太妃忽然問道:“虹兒,你有什么志向?” 幼時的她認真地想了又想,回答道:“我要做大將軍,平定四海,叫哥哥以我為榮,以后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就和全天下一樣。” 先太后和太妃便都笑了,夸獎她道:“我們虹兒可了不得了。” 先太后拉著她的手說:“好虹兒,你要想當大將軍,就先跟著太妃練武,不然可怎么上戰場?” 那時候年紀小,志向也變得快。當大將軍的宏愿漸漸淡了,忘了,只有一家和樂的心思,越發濃重。 做高高在上的長公主有什么用處呢。 除去遷居行宮的生母,以及她出嫁后沒幾天便病故的先太后,又有誰肯把她放在心上,如珠似寶地疼愛呢。 夫家不敬她,兄長不護她,她必須忍著。 還不如顏莊,身份雖為奴仆,卻得到了她從不曾得到過的一切。 楊令虹沉默得太久,貴妃等得不耐煩,沉下聲音,斥責道:“顏莊,你還愣著做什么?別仗著圣上信重,就一錯再錯。” 她狠命咽下淚意,開口道:“顏莊知罪,請圣上懲處。” 可心頭酸澀仍在,說出話來,便禁不住發顫了。 皇帝表情僵住了。 他驀地從貴妃的撫按下收回腿腳,仔細往楊令虹面上瞧了瞧,由不得笑罵道: “朕并未生你的氣,你怎么就哭了?快起來,朕也聽過meimei的話了,駙馬不該寵妾室,晾著她,這件事朕就當你做得對,快回去歇歇吧。” 楊令虹慌忙擦干眼淚。 她心驚膽戰著站起身,等了片刻,沒聽到兄長說什么“你怎與從前不一樣了”,暗自慶幸,不敢在宮中多停留,慌忙告辭。 · 出宮時無人引路。 楊令虹沿湖畔快步走過。 轉過一座涼亭,便有一片小小桃林,岸夾桃花錦浪生。她看得出神,不覺停下腳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