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海軍以后，庫贊就再也沒有見過池川繪奈。

    他只是從海鷗送來的報紙上無意中看到她的消息，看見她很快就離開了卡普，離開他走前給她安排的位置。

    他其實想到了。

    卡普是為了自由而拒絕海軍大將位置的男人，而繪奈則是一定要成為海軍大將的少女。

    他看見，她去了黃猿的手下，只不過不是副官的位置。

    她還是像一柄鋒利的刀，精準而利索地完成一個個任務。

    而他像個流浪漢一樣隨心所欲地活著，發現離開了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他看到了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他越來越能夠理解繪奈所做的事情，即使那對于海軍來說是違反紀律的。當時他是她的上司，可如今他可以作為一個普通人，從心底里佩服她的勇氣和執著。

    然后他看到了震驚世界的一張頭版。

    少女在執行任務時遇到了草帽海賊團，不但沒有攻擊，反而走到船長的面前，擁抱了他。

    銀色的長發落下幾縷搭在路飛的肩頭，拍攝照片的角度路飛的頭擋住了她的臉，只能看到少年的臉上是難得一見的正經。

    聽說她回去以后，被薩卡斯基訓了三個小時。最后是卡普和波魯薩利諾一起求情，才沒有讓她降職，只是寫了檢討并且停職一個月。

    庫贊大概能猜到她為什么要去擁抱路飛。

    這樣可不行啊。他想。

    這種程度的任性，已經是超出太多了。即使他還在海軍，也不能包容她去擁抱極惡的海賊船長這種事啊。

    雖然他知道那是為了火拳。

    庫贊看著少女的身影和少年交匯在一起的照片，又想著她即使過了這么久也還是牽掛不下的那個人，心頭不知道為什么有著罕見的煩悶。

    這是前上司對前下屬的惱火。

    他這么給自己解釋。

    庫贊心頭有著一縷冥冥之中的擔憂。

    按理說她不應該這樣任性的，即使想見路飛，也不應該讓報社拍到這樣堂而皇之的照片。

    她的能力應該很容易做到私下見面。

    但是這樣就好像是有種故意一樣，故意要給所有人看，他不知道那是為了什么。

       

    直到他在西海遇到了她。

    那是西海最混亂的一個鎮子，無數地下拍賣場在這里發酵，花街和賭場組成了地上的一條條糜/爛街道。

    他來這里是要找一個人打聽他要的消息，于是坐在一個小酒吧里喝酒。

    他聽著耳邊酒鬼們粗爛的吵嚷聲，看著對面花街的女人衣著不整地嘻嘻哈哈站在街上拉客。

    一直皺著眉的男人忽然睜大了雙眼，面上是震驚至極的表情。

    雖然帶著兜帽，但帽檐下墨綠色的冷光一閃而過。別人或許不能從短短一秒里認出她，但庫贊絕不會認錯。

    腦子里無數個念頭閃過，他很清楚這里是天龍人的黑暗產業，不可能有海軍是接到了正式任務才來這個地方的；更何況眼前這一位應該還在停職狀態中。

    而且這么纖細的美麗少女獨自走在魚龍混雜之最的街區，庫贊實在忍不住擰起了眉。

    護犢之情過于嚴重的前海軍大將可能忘了這位少女的戰斗力在戰場上可以匹敵中將吧。

    他馬上站起了身跟了上去，眉頭的疙瘩一直沒有松開過。

    他在一個拐角處抓到了她，還沒碰到她的手眼前就是一道寒芒劃過，他向后退了一步，對上少女濃厚的冰冷氣息。

    繪奈看清他以后顯然也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是很頭疼的表情，似乎他是個什么麻煩一樣。

    “呦…庫贊先生…”她有些尷尬地開口，男人皺緊了眉，不由分說地把她拉走。

       

    “你是不是應該解釋一下？”庫贊有些陰沉地看著面前捧著果汁的少女，看她小口小口地咽水，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已經開始恍惚了起來。

    他離開她也不過一年左右，她就已經變了太多，甚至他都快不認識她了。

    她的身材還是纖細而具有爆發力，但是似乎變得結實了不少；她還是那張精致而漂亮的臉，然而上面多了很多滄桑的氣質，最大的變化在于她的雙眼中多了些東西。

    是一種不容置疑的，終于凝結到了一起的堅定的東西，像火一樣燃燒著。

    你找到了嗎…？你的信念？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了很久，繪奈穩如泰山地喝完他給她買的那杯果汁，然后轉過頭對上他的視線。

    “我想，隱瞞您應該也沒什么必要了。”她淺淺地笑了，“反正您也不是我的上司了嘛。”

    青雉沒有說話。

    “您應該知道的吧，我來自西海——”

    “既然已經不是上司了，那么就不必用敬稱了吧。”

    繪奈有些驚訝地看他，隨即笑了起來：“好的——庫贊。”

    她繼續講自己的事：“我來自于西海，而這個小鎮子，是我的故鄉。”

    庫贊驚訝地睜大眼。

    “怎么辦呢，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我見證了這個鎮子的墮落。”她帶著隱忍的恨意看向遠處五光十色的最大的拍賣場，語氣里是滔天的怒火。

    庫贊跟著她一塊看過去。

    那就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噩夢。

    “你能理解嗎…被當成一件物品拿去拍賣，渾身上下除了一塊布以外沒有任何遮蔽，他們甚至沒有給我刻印。”繪奈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我以為那是好事，直到我看到那個男人看我的目光…我才終于明白為什么我沒有奴/印。”

    她緩緩抬起手，白皙的手指帶著粗糙的老繭，撫摸在自己那張美麗得驚人的臉上。

    “幼/女的身體應當保持純潔無瑕。”她的語氣陌生地扭曲著，復述那句有生之年聽到過最惡心的話時好像成為了另一個人，然而她自己的身體卻承受不住似的微微顫抖起來。

    庫贊已經聽不下去了：“繪奈，不要說了。”

    “我曾經以為，那樣的人渣早就已經消失了。”繪奈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容，帶著嗜/血和諷刺的味道，“我曾經親眼看到海軍的報告里寫著查處了這個小鎮…我以為那就是結束了。”

    “可是為什么呢…”她握緊了拳，眼中怒火泛濫，“為什么呢，我還是見到了那個男人…在瑪麗喬亞。”

    她看向庫贊，雙眼之中充斥著的是凝結成了執念的仇恨，以及憤怒。

    “我才知道，原來那個人的名字叫，天龍人。”

    前海軍大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前少女的神情遙遠而陌生，卻是那么理所當然。他看著她深呼吸慢慢平靜，低下頭，許久才抬起頭看向他。

    “所以…我想我也許這輩子也找不到我心中的正義了。”她笑了，“因為我放棄了，所謂的正義。”

    庫贊第一次從面前的女孩身上感知到了危險。

    而他也很快想明白了這是為什么。

    沒有什么比拋棄了生死的人更能令人感到恐懼。

    他想反駁她，想制止她，想說這樣是不對的。你不能放棄正義，不能成為犯罪的代名詞，不能背叛海軍。

    可是他有什么立場和理由呢？

    男人寬厚的手無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皮膚相接傳來的溫度讓兩個人都為之一怔。

    庫贊馬上就意識到了不對，但是他沒有放開，而她也只是看了一眼，然后靜靜地等待他開口。

    “為了那樣的人…不值得。”他終于找到一句可以勸說她的話。

    不值得賭上自己的性命，不值得拋棄自己的大好前途。

    他看到少女笑了。

    她的那個笑容就像是要哭出來一樣，卻帶著對這個世界的無限溫柔。

    “不值得又能怎么辦呢，庫贊…？”她緩緩拉住了他的手，將自己白皙柔軟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低聲呢喃仿佛情話，“我也努力了很久呀…但是最后發現，這個世界沒有值得我去期待的人。”

    他下意識收緊五指將她的手攥緊。

    “因為沒有人值得期待，因為沒有人能夠幫我。”

    “所以…我只能自己去做了啊。”

    庫贊終于涌上怒氣：“那也不是你這樣做的理由，這個世界總歸會好起來的，你又何必——”

    “我不想等了。”她打斷他，“我不想等了。你不是總在說，心里的信念嗎？”

    “雖然我拋棄了我的正義，但我終于找到了我的信念啊。”

    “可是你會死的！”庫贊怒喝，“你就沒有考慮過——”

    就沒有考慮過，我的心情嗎？！

    繪奈揚起嘴角，就像那天她送他離開時的笑容一樣，溫柔中帶著繾綣的笑意。這一次她不需要他的默許，踏著堅實的地板向他靠近，然后伸出那條沒有握著他的手的胳膊擁抱了他。

    這一次是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庫贊甚至能夠從相貼的胸口感知到她心臟的跳動。

    她在他耳邊說：“就算是會死，我也有我想要守護的東西啊。”

    然后她微微向后，拉開兩個人的距離。

    她一步步向后退，依然緊緊交握的手臂隨著距離的拉大而慢慢伸直，到放開的前一刻她停了下來。

    她對著他綻放出一個他見到過的，最美的笑容。

    他聽到她近乎嘆息地說：

    “放我去吧，庫贊。”

    五指一點點抽/出，他就這樣看著她翩然離去。

    ————————————

    放我去吧。

    她是太過于信任他了嗎，才會以為這樣的一句話就可以讓他放手不管？

    放我去吧，庫贊。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酒，望著喧鬧的拍賣場的方向。

    他沒有辦法阻止她，也沒有立場和她站在一起。且不論他已經不是她的上司，單純作為庫贊來說，他是池川繪奈的誰呢？

    對于庫贊來說，池川繪奈做好了決定的時候，他就合該放手了。

       

    名為庫贊的男人從未想過在自己的人生中會出現如此強烈的愧疚和后悔。

    那時候他放開了池川繪奈的手。他想著，她要走的時候，他就不該攔。

    他想著，她只是會被世界政府追殺。

    她那么強，又那么機靈，救出那些奴隸或者毀了拍賣場只是很簡單的事。

    但是就是那么簡單的，那個少女和她此生的仇恨一同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她殺了那個天龍人，賭上自己的性命。

    他已經不知道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自己是什么反應了，他早就過了把情緒表達在臉上的年紀了。

    他只知道在她死后，他立刻想通了一件事。

    一件他逃避了很久，卻早有端倪的事情。

    但是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晚得錯過了一生。

    所以他再也不會開口說出。

    最應該聽到的那個人，已經再也聽不到了。那么這件事還有什么必要在世界停留呢？

    那一天，不知名的酒館里迎來了一位喝了整整一夜的酒的客人。直到醉倒前，他都面無表情。

    失去意識的最后一秒，一滴淚水順著酒杯落下，湮沒在木頭做的吧臺里。

       

    庫贊去參加了她的葬禮。

    讓所有人都震驚的是，葬禮的舉辦者的名字叫做卡彭·貝基。

    西海黑/社會的霸主，極惡世代的海賊【教父】。

    那一天來的人本就不多，令人驚訝的是海賊竟然占了大多數，甚至連四皇【紅發】香克斯都來了。

    除了庫贊和卡普以外，沒有一個海軍參加。

    因為前少將池川繪奈斬殺了天龍人，所以她是海軍的恥辱，沒有一個海軍敢光明正大為她吊唁。除了已經辭職的庫贊和隨心所欲的卡普。

    葬禮上路飛哭得稀里嘩啦，娜美和烏索普怎么拉也拉不住。

    “啊啊啊放開我啊娜美——嗚嗚，繪奈那么有趣的人就這么死了好遺憾啊——我本來還想邀請她成為我的伙伴的——”

    “都說了她是海軍啦！那是不可能的！”

    草帽海賊團全員到齊，除了金發的廚師。

    那個男人似乎在聽到她的死訊后就陷入了極為可怕的狀態，以至于連葬禮都沒有辦法來參加。

    看著眼前陌生的場景，庫贊忽然有種恍惚的感覺。

    這些人都似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和繪奈有著無法割舍的聯系。他并不知道這些事，也從未關注過她的私生活。

    “你是不是想問，為什么卡彭·貝基會舉行她的葬禮？”卡普來到他身邊，原本精神矍鑠的老人此時此刻仿佛蒼老了許多，“那個男人…是她曾經的養父。”

    “？”庫贊毫不掩飾他的驚訝，用眼神詢問著卡普。你怎么會知道？你為什么沒有上報過？

    “卡彭在檔案修改上有自己的人手。”卡普說，“更何況…那孩子在他手下的那五年里，一直被當做秘密武器所培養，所以根本沒有她的記錄。這些事是她自己告訴我的。”

    庫贊皺起眉看他。

    卡普聳聳肩膀：“那孩子是出于最高的信任才愿意告訴我，何況她根本沒有把他當成真正的父親，所以何必告訴上級呢？讓他們因為這樣的出身而葬送一個把海軍當成人生理想的好苗子？”

    庫贊一時語塞。

    所以…他還沒有到達那個讓她信任的程度嗎…

    “四十多的人了，居然露出毛頭小子一樣的神情，真是稀奇。”卡普陰陽怪氣，“別想太多了，對待爺爺和對待男人還是不一樣的吧。”

    庫贊rou眼可見地漲紅了臉。

    “我說——！”

    “誒，你這是急著承認什么呢——”卡普根本沒有把他的怒目而視放在眼里。

    于是他就很快xiele氣，沉默良久吐出一句話：“抱歉。”

    卡普瞥他一眼，嘆了口氣。

    “那不是你能夠改變的事實，庫贊。”老人眉宇間是化不開的寂寥，“一個兩個的…孩子們總是有自己的想法。不如說從把她當做孫女來看的那一天，我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了。”

    “我只能努力讓他們不要走歪路，保護他們能選擇自己要走的路…至于別的，除了他們自己以外沒有人有資格做決定。包括你，庫贊。”

    “即使你攔住了她，她的命運中也已經寫好了她最終為之奔赴的終點。或早或晚，或以什么樣的形式，都最終是會發生的事情。”

    男人心里的結此刻終于在面對著被少女當做爺爺一樣的老人面前，被輕輕打開了。

    也許正是因為同樣知道這一點，他才沒有攔住她吧。

    只不過后悔會永遠陪伴著他，因為他再也，看不到那個銀發少女的笑臉了。

       

    葬禮結束后他去見了卡彭·貝基一面。

    兩個男人什么也沒說，對方對于那個少女來說的身份在此刻都心知肚明。

    最后庫贊還是開了口：“謝謝你當初救下了那孩子。”

    卡彭叼著雪茄的嘴里發出一聲嘆息。

    “或許吧。但我并沒有能夠被她認作父親的資格…我從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這樣的資格了。”

    他說的是他最開始只是想要把她當成武器來培養的事情。

    “不…已經…很幸運了。”庫贊輕輕地說。

    他轉身離開了葬禮，獨自一個人走在海面上。

    漫無邊際的海上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偶爾從天邊傳來的海浪聲似乎那么遙遠。

    太孤獨了…在這天地間。

    太孤獨了。

    盛夏過去了，寂寥的秋卻只剩下了他一個。

    他終于擁有了大把時間去回憶他們兩個之間少得可憐的，公事公辦的相處，在那枯燥的回憶里偶爾有那么一個眼神，一個擁抱，或者是一個微笑。

    然而他卻永遠忘不了的還是他初見她的那一面。

    銀發的少女帶著稚嫩的笑容，帶著她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溫柔和期待，一腔熱情地朝他走來。

    如今她已沉沒在這廣袤的大海中了。

    她的死并不是全無作用，自從她死后，他能夠感覺到世界上的很多角落，有著和她一樣信念的人正在鼓起勇氣慢慢匯集。

    就如他對她說的那樣，世界總歸會好起來的。

    她只是，沒有等到那一天而已。

    ※※※※※※※※※※※※※※※※※※※※

    我終于發出了我最想讓你們看到的這一章。

    這章我寫的時候是深夜

    我真情實感地哭了

    卡普真的很令人心疼

    兒子做了革命軍，親孫子做了海賊，干孫子在他面前被處刑

    好不容易培養出來了一個做海軍的孫女

    但是卻一次又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

    李夜寒曾經問過我，如果當年青雉攔住她，或者早點知道她的想法，結局會不會有改變

    我的回答是，不會的

    我在設計每一段和每一對的故事時其實都是努力講邏輯的

    包括艾斯的死，以及她的很多選擇都是有前因后果。

    在繪奈去擁抱路飛的那一天，她實際上就對這個世界沒什么留戀了

    前文中有一段記憶碎片是她對卡普說，爺爺如果我有一天不在了，你不要難過

    那就是在她故意被停職以后對卡普說的

    其實在我看來，繪奈的前世才是最真實的人生。

    從她選擇做海軍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得不到救贖

    因為海軍的正義并不是真正的正義

    而我們的人生在選擇道路的時候總會犯錯

    繪奈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完成自洽，所以我一直覺得她很勇敢。

    但是這是小說，她可以重來一回

    這一次她等到了能夠令她期待的人就是路飛

    路飛也終于能夠如愿讓她成為自己的同伴啦，前世路飛就超級喜歡繪奈哈哈哈

    路飛：我打飛過天龍人。

    繪奈：哦，我上輩子殺了一個。

    這一次她很多來不及說出口的話也可以不留遺憾

    這一次她，會等到世界變好的那一天。

    明天恢復正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