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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后,徐蓮生懷著心事,匆匆走在宮道上。忽然,耳朵捕捉到只言片語,似乎有人在低聲議論,說自己拍得一手好馬屁。 激憤油然而生,他快步靠近那二人,笑瞇瞇地輕聲道:“劉大人,你認為本官方才在朝會上講的話,是拍馬屁?那么你的意思是,萬歲是馬而不是真龍天子嘍?” “徐大人,這可不能亂講啊!”二人嚇得面無人色。 “二位自詡清高,不擅諂媚,那么又為陜西的災民做了什么呢?在心里為他們打氣?還是吃飯前默念一句:唉,陜西的百姓好可憐啊!” 二人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今天我耳背,就當沒聽全吧。”徐蓮生微笑著退了幾步,“劉大人,你可欠我個人情哦!” 他不知西北旱災的嚴峻程度,趙清源時而來信,而他只能從寥寥數語間一窺災情。一句淡淡的顆粒無收,背后便是萬戶蕭疏。 好在,鄰省已經調撥糧款賑災。 年前,京城降下一場大雪,厚實如新彈的棉花。徐蓮生松了口氣,明年定是豐年,陜西的百姓靠救濟捱過寒冬,來年便能緩和。 吃罷晚飯,他在院中和管家王福、兩個婢女、廚子一起,堆了個大大的雪人,以蘋果當雙目,紅薯做鼻子。足足玩了一個時辰,才各自回房歇息。 徐蓮生有些乏了,酣睡之際,王福忽然敲門:“老爺,門外有個邋遢漢子求見。他說他是宋知縣,可我看不太像。” “快,快開門!”他登時睡意全無,胡亂裹了件衣服,趿著鞋沖出房間,如離弦之箭般穿過前院。 “老爺,把衣服穿好,小心著涼!” 王福搶在前頭打開宅門,徐蓮生幾乎是擠了出去,只見一人肩負包裹,佇立在眼前。夜色之下,男人須發蓬亂、形銷骨立,但脊背挺得筆直,如一株蒼勁的古樹。 “宋大哥……宋大哥……你這是怎么了?”徐蓮生眼眶酸脹,撲過去握住男人的手,“快進來說話。” 路過前院,宋澤看見雪人,忽然兩眼發光,一個箭步沖上去,摘了雪人的兩個蘋果眼睛,放在嘴邊猛啃。 婢女也驚醒了,披著棉襖從廂房探出頭來,驚恐地瞧著這個不速之客,竊竊私語: “這人誰呀?” “他怎么把咱雪人給弄壞了……沒吃過蘋果么……” “宋大哥,你、你這是餓的?”徐蓮生瞠目結舌,見他以竟驚人的速度啃完蘋果,又要去拿雪人的鼻子,連忙制止,吩咐管家:“愣著干嘛,去把飯熱一熱!”又朝婢女喊道:“別看熱鬧了,去準備洗澡水!” 飯菜熱好,宋澤如餓死鬼托生,將飯和菜統統倒入一個盤子里,略做攪拌,幾乎用吞的方式將它們吃光。 浴桶也搬了進來,熱氣氤氳。徐蓮生屏退下人,陪在桌旁,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燭光下細看,雖滿面風霜,仍可見當年如玉君子的風姿。 飽餐之后,宋澤的嘴才閑下來,得以說出第一句話:“我這一路沒敢在館驛歇腳,家里的錢糧都賑濟災民了,也很少住店,大半時間風餐露宿。幾天前,馬還死了,只好步行。我下午就進了城,不過躲到三更才來見你,怕別人看見對你不利。” “災情這么嚴重?” “我縣里還好,餓死的不多。有的地方,已經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那賑災糧——” 宋澤目光一沉,擱在桌上的手猛然攥成拳頭,恨恨地道:“一石糧食,到百姓口中,不足一斗。上面層層貪剝,下面的官吏和富戶扣押賑災糧,用來賤買百姓的田地。” 徐蓮生腦中一片空白,愣了許久,才道:“趙清源……他是貪,但不該是這種不知輕重深淺的人。” “趙清源知道其中的利害,這次他一分沒貪。但是,他已經管不住手下的人了。”宋澤解開臟破的棉衣,從懷中抽出一本奏折,“他管不了,我來管。我已將各衙門的貪墨罪行如實記錄,明日就去督察院告他們。” 徐蓮生慌忙握住他的手腕:“不能去!你這樣無詔進京,越級彈劾上官,是要治罪的!” “我知道。我不會連累你,只是來看看你。” “你這樣做,不會有結果。皇上派人去查,查的人再派人查,查來查去,查的都是自己人,不了了之。” “這個我也知道,”宋澤的目光淡淡地飄過來,似乎看透一切,“但我還是要來一趟,因為我縣里的百姓要我來。還硬是湊出一匹馬來,供我進京。對于朝廷和皇上,他們始終抱有一種遙遠而模糊的信心。好像只要上達天聽,事情就解決了。” 說完,他無奈地笑了笑,走到浴桶旁開始寬衣。徐蓮生動手幫忙,他也沒拒絕。步行幾日,他腳上磨起血泡,脊背上刻著層層疊疊的刑傷,倒真像個武夫。 徐蓮生忍不住,往下瞄了一眼,自愧不如。 第20章 有情人 “抬頭,別動。” 徐蓮生站在浴桶旁,仔細地幫宋澤修臉。他知道一時半會兒勸不動男人,便說:“年關將近,衙門都要關了。你在我家休息一陣,上元節后再去遞折子吧。就算現在去,也是壓到那時候。” 宋澤用深亮的眼眸盯著他,沒有反駁,算是接受了。 “核桃在軍中還好嗎?” “不知道。聽說軍糧還夠,應該沒事。”宋澤的眼神黯淡下去,“我來時,特意經過商南縣,翠娥不太好,病得很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