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同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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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郭半城又帶三人去逛了逛自己在縣城內的鋪面,送了許多東西給幾個人做見面禮。三人卻之不恭,于是收下了。郭半城又將那個收了朱萬機錢的掌柜帶到了三人面前,三人還不明就里的時候,就當場給他廢了兩條胳膊,說算是給朱萬機和沈流霜賠罪。買東西的錢,也一并奉還。燕輕塵不斷提醒沈流霜此人擺明了在收買人心,此地不宜久留云云。然而沈流霜卻一直想著許丹青所說“唯一的活路”,也沒聽燕輕塵的勸告。 自從趙興學死后,郭半城便將趙府舊宅盤了下來,命家眷住了進去。而給沈流霜三人準備的房間,自然也在趙府舊宅。 不知是郭半城有意安排還是巧合,沈流霜的轎子一落,便發現:這間宅子,不是趙英才的宅院么? 沒想到,一年后,自己竟然以這樣的姿態回到了這里。 沈流霜下轎以后,并未直接進屋,而是在宅子四周轉了一圈。從宅前的荷花池,轉到宅后的紫竹林。沈流霜忽然心生無限感慨,卻不知與何人訴說。 身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光了,偌大的宅院中只有沈流霜一個人了。 宅院里卻還燈火通明,好像是在等候它的主人大駕光臨。 “沈少爺……”一個聲音囁嚅著在身后響起 沈流霜忽然渾身一激靈,這聲音他很熟悉,即使語氣再卑微,也總能讓自己心驚rou跳。 因為說這話的人,正是趙英才! 沈流霜復仇的時候,逼趙英才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卻因燕輕塵的阻止,沒有殺死趙英才。 沈流霜回頭去看他。趙英才卻弓著身子,頭低低地垂下,渾身哆哆嗦嗦,不敢直視沈流霜。 “抬起頭來。”沈流霜道。 趙英才慢慢地抬起了頭。 沈流霜要看看他眼里有沒有恨意。 沒有。 僅僅過去了不到半年而已,趙英才不可一世的神情一下子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窩、皮包骨頭的身板和低三下四的慫包模樣。一看便是飽受虐待和欺凌。 原來,郭半城買了這座宅院以后,連帶著所有仆人也一并買下了。而趙英才,卻直接打入了奴籍,和其他奴才同吃同住。 見沈流霜就這樣一直端詳著自己,趙英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沈少爺再不進屋,他們……” 沈流霜道:“他們便怎樣?” 趙英才道:“他們便要把屎屙在我的床鋪上……” 沈流霜看著趙英才的模樣,心里面又恨又可憐,于是問道:“當初,我沒把你殺了,你后不后悔?” 趙英才不住地磕頭:“沈少爺沒殺我,恩同再造!奴才就算給沈少爺當牛做馬,也報不完沈少爺這天大的恩情!” 沈流霜不知為什么,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惡心,便彎下腰嘔吐,將今日在酒宴上所吃的酒rou全都吐了出來,正吐在跪著的趙英才的后腦上。趙英才不敢去擦,只是不住磕頭。 沈流霜沒理趙英才,獨自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進了那座形制如殿宇一般的宅子。 沈流霜一進宅子,便感到這屋里十分亮堂,根本不像是晚上:房梁上吊著燈,房角上坐著燈,書案上擺著燈,大放光明!上等木材刷著油亮紅漆的家具一應俱全:桌子,椅子,屏風,鏡臺,長案,高幾,無一不是新的。六個穿著貼身錦緞的細腰侍女站在兩旁,好像迎接王侯一樣迎接沈流霜。 一個穿著綢緞的管家模樣的人走過來:“沈公子,您看還缺什么,屬下這就著人去拿來。” 沈流霜仔細看著這管家,發現這人也面熟,是原來趙家的管家,左右看看那些侍女,也面熟,是原來趙家那些奴才。 沈流霜見到這些,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厭惡之情,道:“讓她們走!” 管家有些慌了:“沈公子,這些姑娘,全都是……” 沈流霜吼道: “滾!” “是……”管家連忙吩咐那些姑娘下去,卻又不敢問沈流霜話,也悻悻地下去了。 沈流霜當奴才的時候,從沒有機會進這宅子里,進來了以后,卻發現,這趙英才遠比自己想的要會享受。 晶瑩剔透、五光十色的琉璃盞,胎質細膩、釉面光潤的上等細瓷,又有一百兩一匹的棉布做面帕,連出恭的恭桶都他媽的是玉做的。 沈流霜沒來由一種憤怒之情。想伸手摔什么東西,可是什么又都不舍得。 忽然,腹中傳來一陣絞痛,沈流霜知道自己這是動了怒,驚動了睚眥了,于是趕緊默背了幾遍《聚靈》心法,這才平靜下來。 入了臥房,卻發現,床上懶懶地躺著一個穿軟紅緞子睡衣的少婦,看模樣和身段,甚是風韻。 “你是誰?”沈流霜沒有客氣。 少婦道:“看來沈公子已經把我忘了……真是貴人多忘事啊……” 沈流霜打量了她一眼,好像想起來了什么。 那少婦咯咯笑著:“你那樣看人家……那里……干嘛,難道還想干些別的?” 沈流霜看的是她的左耳。 她的左耳沒了! 沈流霜想起來了:自己找趙興學復仇的時候,自己親手撕下了她的左耳,然后才放她走的。 沈流霜道:“你是趙興學的婆娘。” 那少婦眼波流轉:“莫要提那殺千刀的名字,沈公子若是想,今晚奴家就是你的婆娘。” 沈流霜不為所動,冷冷道:“你應該知道,你兒子在外面跪著呢。” “呸!”那少婦啐了一口:“他可不是我兒子。你看我的年齡能當他娘?他是過繼給我的兒子。趙興學死了,我巴不得他這笨蛋兒子也死去!” 沈流霜道:“原來如此。” 那少婦一下子又變回了原來的風sao模樣,嬌嗔著:“沈公子,人人都說趙興學是命好,可是奴家雖是貓女,可是卻從來沒想在床上伺候好他。但是沈公子好福氣……” 那少婦自稱“貓女”,想必也是一個妖。 沈流霜兀自坐在床前的桌子上,見桌上有一壺酒,便自斟自酌起來:“郭半城讓你來的?” 那少婦見沈流霜不吃她這一套,便慢慢站了起來,走到桌子旁邊,給沈流霜斟酒:“是郭半城讓我來的。” 沈流霜道:“他讓你來與我談條件。” 少婦道:“他說,讓我伺候好你,然后在與你談條件。”說完,一雙纖纖玉手便搭在了沈流霜的手背上。 沈流霜把那少婦的手推了回去:“難得郭半城一片苦心。” 少婦道:“那還不是他有求于沈少俠你。” 沈流霜道:“他為什么不能當面跟我說?” 少婦道:“他本以為你是個孩子,直接跟你談,容易讓你起戒心。再說,這種事情,由女人出面最好。何況,整個郭家,只有你知道我的底細。” 沈流霜:“我知道你什么底細?” 少婦道:“你知道我沒有左耳。”少婦將頭發一撩:“這是你親手撕下來的。” 沈流霜問:“你不恨我?” 少婦道:“當然不恨。你讓我看清楚了趙興學的本來面目,我感謝還來不及。再說,你很快便會把左耳還給我的。” 沈流霜道:“你怎么知道?” “因為你心里有愧。”少婦道:“你殺了趙興學報仇,可是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心軟的人。” 沈流霜沒有否認。 少婦眼波流轉,挺起了她豐滿的胸膛:“所以你也在抗拒我,不是么?” 眼見著少婦又要把話題往與正事無關的地方引,沈流霜道:“我們說說正事吧——郭半城到底要我做什么?” 少婦道:“郭半城是個商人,他給你的好處,一定要從你這里加倍撈回來。” “你知道你身上最大的價值是什么?” 沈流霜沒有作答,他隱隱猜到了:自己的修為稀松平常,身份也低微,更沒什么人脈,唯一有利用價值的,便是體內的睚眥之力。 少婦的眼睛一直饒有興趣地盯著沈流霜看,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思似的:“你體內的睚眥之力!” 少婦接著道:“趙興學是個草包。我跟他說過,你體內的睚眥之力可是好東西。讓他騙你回清風鏢局,然后找機會利用你。可是他不聽。不過郭半城倒是個識貨的。郭半城聽說你身上有睚眥之力,便一直寫信央求你師父,想接你來他府上住。” 沈流霜道:“以郭半城的實力,若想找我,簡直易如反掌,何必要寫信給我師父?” 少婦道:“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點。他是個商人,可是卻是一個很講道理的商人。能不用蠻力搞定的,就不會用蠻力。” 沈流霜道:“他也的確達到了目的。如果他用蠻力,事情可能會攪得一鍋粥。” 少婦道:“他想讓你心甘情愿地來找他。這樣,他的計劃才萬無一失。” 沈流霜道:“可是,我在白象觀中修靈,只要我師父拒絕,他便一直不可得逞。” 少婦笑道:“你覺得白重樓的官,是誰給買的?” 沈流霜變了臉色:“是郭半城給白重樓買了官,讓白重樓帶走我!” 少婦道:“你是奴籍,白重樓若是能帶走你,到時候郭半城便出手搭救,你會不感激?難道不會對他效命?白重樓若帶不走你,你師父多半也會告訴你,只有清風縣的郭半城能救你。” 沈流霜道暗自嘆道:這郭半城,真是厲害!算計到骨子里去了。 沈流霜道:“可是現在你把他的計劃都告訴我了,我還會實心用命?” 少婦道:“我最喜歡郭半城這個人的第二個原因,就是他做事情喜歡用陽謀,不喜歡用陰謀。這是個君子。這些話,實現他就讓我告訴你。——你能拒絕嗎?” 沈流霜道:“我不能拒絕。畢竟,我還是奴籍,他若看不慣我,可以把我關到縣大牢里面去。” 少婦搖頭道:“你也把郭半城看得太低了——跟你交個實底吧。郭半城說了,就算你不合作,他也會保你,讓你的那個死對頭趙英才頂替你的奴籍。至于你,他是真心希望和你合作。” 沈流霜忽然對這個商人有了很復雜的看法:這個人做事,從不強迫,也不威脅,可是自己卻好像處處被他擺布……或許說不上擺布,而是被他的人情套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