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顏 第174節
李安然雖然覺得蘇笑偏執,但他能理解那種偏執。換做是你,你會不會也那樣偏執? 李安然仔細想,覺得不對。他奇怪道,“我爹,不是出生世家,十幾歲的時候不曾和那些人交游,似乎也不可能參加那場聚會。” 蘇笑笑,“你爹是不能,可是你忘了,你娘呢。你娘是堂堂顧家的獨生女,大小姐,是項重陽的師妹,當年的性子可是活潑得很,和你那meimei,有一拼。” 李安然忽而沉默。 蘇笑道,“你爹何等的才干,論機關暗道的設計,世上無人能出其右。得你娘的愛慕,得你外祖父的提拔,創建菲虹山莊,稱霸一方。” 李安然忽然道,“我娘怎么死的?” 蘇笑怔怔地盯著李安然。李安然靜聲道,“你殺了她,是吧。” 蘇笑笑,點頭道,“不錯。我殺了她。” 李安然突然想發脾氣,他問道,“那白家呢!江南白家呢!” 蘇笑道,“你為什么一定要這么聰明。白家很簡單,也是我派殺手殺的。” 李安然沉聲道,“為什么!他們白家,一向行醫為善,應該和你沒什么仇怨。” 蘇笑道,“有句話叫禍從天降,誰讓白夢鶴去給你娘接生呢?誰讓他醫術真的很高,在你娘中了我的毒的情況下,還能保住孩子!他不死,誰死?” 李安然幾乎就想動手殺了蘇笑,蘇笑道,“看來你對楚雨燕真的很用心啊,一說起白家的事,你就這么激動。” 李安然道,“我怎么能不激動!” 蘇笑道,“其實白家的事,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看上了他們家的兩個女孩子。” 李安然怔然。蘇笑道,“我需要一些女孩子,美麗的女孩子,為我所用。本來想選琳兒,可是后來,我舍不得了。就看中了白家。你不會不知道,當年白家的夫人是慕容后裔,所生男女,都是俊美非常。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不對嗎,多年以后,他們白家的二小姐,不是一露面,就連你李安然,也是一見傾心,不能釋懷?” 李安然強自隱忍,這蘇笑,就是一個瘋子。 蘇笑嘆氣道,“其實我本來也不一定非要這樣睚眥必報的。我甚至想過要終老空云谷,一輩子種我的花花草草。有些恥辱我淡忘了,就算不甘心,但也要有不甘心的能力。只會種花花草草的蘇笑,沒有武功,也不識字,怎么能對抗那么多名門世家,怎么能殺那么多人呢?” 李安然冷靜,望著蘇笑,其實他也真的不明白,蘇笑搖身一變,是怎么回事。 蘇笑道,“所謂命運還不就是這么回事。我不過是在一個特定的時間,遇到了改變我命運的人。我拿著滴水木蓮香去看望云初的路上,遇到了袁辛。后來做了他的徒弟,接手他的基業。就是這樣,沒有什么不可思議的,就是這么簡單。” 李安然道,“袁辛?他,早二十多年前就消失無影了。” 蘇笑道,“是啊,就有這么神奇的事,他消失無影了,可是就被我遇上了。應該換個更確切的說法,我就是被他找上了。” 李安然道,“找上?” 蘇笑道,“對,找上。然后他一邊成全我,一邊毀掉我。” 李安然無話。 蘇笑道,“你也知道,我到了項家發生了什么事。項重陽寵妾滅妻,云初柔弱被欺負,他置之不理不管不問,我不過替云初說了幾句話,就被他的妾打耳光。打我耳光不要緊,可是云初護著我,她竟然,打云初的耳光。我受不了。” 蘇笑突然落下淚來,他說道,“我受不了,云初堂堂嫡妻,護不了她的兄弟,為了我,竟然被一個妾打耳光。我于是沖上去,推倒了那個女人,就被項重陽,看見了。他出手打我,很重。云初護著我為我求情,他便反手,打了云初一耳光。” 蘇笑的身體都在輕輕地顫抖,強自隱忍,平靜地對李安然道,“你知道嗎,以項重陽的武功,怒極揮手,即便不用內力,是什么力道。云初嘴角頓時就流出血來,不是我扶住,就摔倒,而她身后,是假山巨石,很可能就摔得頭破血流。她挨了打,疼得半天踹不上氣,項重陽望著她,竟然沒有半點悔恨憐惜。”蘇笑頓了頓,嘆氣道,“我,我當時其實很害怕。我不敢說什么,抱著云初,看著項重陽,很仇恨,但也很畏懼。” 蘇笑突然停住,他望著李安然,自我解嘲笑道,“你以為,憑著我蘇笑,沒有武功的蘇笑,在項重陽面前,會有多英勇嗎?” 李安然道,“那事情是怎么激化的。” 蘇笑道,“項重陽喪心病狂,他看著我突然就笑了,他竟然說,云初眼光獨特,一個人人看不起的丑八怪,她竟然就看上了,他說,他這就寫休書休了云初,把云初嫁給我。” 李安然有些駭然,這項重陽哪里吃錯藥了。項重陽為人穩重,做事精干,即便有幾分風流,也不至于這么糊涂。 蘇笑道,“我當時就懵了,不知道怎么辦。一時之間,只想證明云初的清白,拼命給項重陽磕頭認錯,求他責罰,他就算是殺了我也沒關系,可是別那樣對云初。項重陽卻絲毫不理會,他走過去抓著云初的頭發,笑得很冷酷,他對云初說,‘給你找這個人你還滿意嗎?雖然他那么丑又那么低賤,但是你本來就心懷慈悲,不介意這些是不是。何況,他種花種草不是種的很好嗎,跟你志同道合,又對你敬若神明,不會像我一樣,娶妻納妾冷落你,’項重陽這樣說著,突然就把云初扔在地上,起身暴喝道,‘我做主,就把你許了他,今天就嫁!馬上跟他給我滾出去,是不是還等著我這個前夫張燈結彩送你入洞房!’” 李安然震驚地聽著,這項重陽,他不會吧? 蘇笑強自冷靜地對李安然道,“項重陽,當時就像是瘋了一般,云初卻是很冷靜地站起來,她竟然還苦笑了一下,很平靜地對項重陽道,‘夫君當日娶我,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可是不出三載,夫君移情別戀,可曾還記得當日誓言。妾身雖幽居冷院,但心如冰雪,情比金堅,從來也不曾改變。自古宮闈相爭,無所不用其極,既然夫君相信讒言,心生嫌隙而不辨清濁,那妾身也無話可說。只是一紙休書之后,妾身與夫君便再無瓜葛,用不著你做主為我再嫁,玷污我們姐弟的清白。’云初說完,就扶起我,問項重陽要休書。那項重陽,卻是動也不動,怔了半天,突然在我身邊搶過云初去,按在假山上,大吼著責罵質問,問云初是不是真的變心了,要離開他。那個妾,突然在一旁冷言冷語,說得云初異常不堪,她竟然說,好個心如冰雪,情比金堅,就是抱著個陌生男人用嘴親啊。項重陽聽了這話,馬上恨恨地又打了云初一耳光,我受不了,就突然沖上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沖上去,一下子,就殺了那個妾。” 蘇笑蒼白瘦削的手上青筋暴起,多少年了,這是他不堪回首卻又無法忘記的血腥記憶,血腥,太血腥了。 第144章 不經意的手指 深夜的竹林很寂靜,寂靜得只有蟲在鳴叫。 蘇笑仰天,深呼吸。 他平靜下來,面色雪白,苦笑道,“后來的事,就再也不受控制。我殺了那個妾,項重陽自然沖上來要打死我,我拼死抵抗,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他殺了。我殺紅了眼,也嚇懵了。云初撲在項重陽的尸身上,怔怔地望著我。突然嘶叫一聲,一頭撞在假山上,我當時,竟然就忘了去攔著。云初死了。我痛極發狂,渾身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沖進項家,亂殺一通,竟然就無人可擋,我殺了項重陽所有的妻妾,殺了他的孩子。項家一片血紅,我覺得生無可戀,一把火,燒了項家,也想燒死我自己。可是我卻沒有死,醒來的時候,袁辛對我說,他就是我的師父,他要收我為徒。” 李安然已經懂了。憑蘇笑是無法殺死項重陽的,甚至連那個妾他也不一定能殺死。他只是在前面做出沖動的舉動,背后動手的,一定是袁辛。袁辛身為秘門的掌門人,武功之高,項重陽不能敵。 蘇笑一時沖動,生出那種毀天滅地的仇恨,可袁辛為什么,要替他殺人點火,要蘇笑背負殺項家滿門的罪,無可回頭,無法爭辯,只能戴著面具,去雄霸天下? 李安然忍不住問蘇笑。 蘇笑哼笑道,“這很簡單,因為那些衣冠楚楚的名門正派,都太可惡了!” 李安然結舌。名門正派都可惡,這算什么理由。 蘇笑道,“那些名門正派,自以為正宗,排斥異己,我師父袁辛,就因為出身寒苦,雖有經天緯地之才,練就絕世武功,卻處處被人妒忌打壓,還差點被陷害至死。浮云不避日月,我師父一飛沖天之后,快意恩仇,行事癲狂。那些名門正派不辨是非,扣一個邪門歪道的大帽子,下令剿殺,于是結下不共戴天之仇。我的四師姐水靈兒,品性純良,與沈霄相愛,珠胎暗結,自詡名門正派的沈家竟然欺負刁難一個弱女子,不予承認,讓她喪命荒野。我那四師姐,雖然表面上是我師父的徒兒,其實,是我師父的親生女兒。師父沉淪人下的時候,與名門小姐相互愛戀,私定終身,為對方家庭所不容,又有了孩子,兩個人私奔而逃,遭遇追趕堵截,師母喪命,留下一女也是奄奄一息,師父花了無數心血才救下愛女,自然寵愛非常,哪能允許她受此委屈。四師姐死時,我師父就發下毒誓,要敗光天下的名門望族。” 李安然嘆了口氣。故事越聽越傳奇,但總算找到根源,那就是,蘇笑和袁辛,都有他們毀天滅地仇恨天下的理由。 只是,他們擁有毀天滅地仇恨天下的理由,他們最終強悍,最終執掌天下,可是這關別人什么事,關他李安然什么事。他甚至,連其中的棋子也不是,他只是他們彰顯權力的炮灰。 李安然忽而想起,五年前,在花溪苑,林夏風問他是否喜歡看螞蟻,林夏風屢次用手指攔截住螞蟻的去路,螞蟻急得團團轉,松手間,螞蟻如逢大赦,如若不經意地按下去,螞蟻就是遭逢大禍。 不經意地按下去。好個不經意。不經意的手指。生生死死,就在不經意間,悄然流逝。 人生悲弱如蟻,誰也無可逃避,每個人的頭上,都有一根不經意的手指。 李安然突然嘆了口氣。 蘇笑道,“我師父,最終雄霸天下。我跟隨他學藝三年,有一天他帶我出山,在鬧市人海,指著你爹,對我說,他要讓這個人,在十年之間,名揚天下,冠絕一時。” 李安然愕然,他突然嗅到了某種陰謀的味道。 蘇笑道,“你爹當時還不算出名,他娶了你娘,只是幫著你外祖父做生意,喜歡一些奇巧的機關而已。師父對我說,雄霸天下,就是天下之主,天下之主,不出面則已,一出面則可以主掌人生禍福,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李安然道,“菲虹山莊的興亡,就是你們的一手設計?” 蘇笑道,“不錯。兩年后我師父死,他把畢生的東西全部傳給了我。那時候,你家已經開始嶄露頭角,我師父對我說,十年間菲虹山莊會逐漸做大,讓我不要管。十年后,他讓我動手剿殺。他說話時帶著笑,很詭秘,他仰天笑,然后嘆氣說,那是個很有天分的孩子。” 李安然的手忽而顫動。蘇笑道,“我一直不懂,師父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意思。他說完就死了。現在我怎么想,他說的都是你。就是他,搶掠了你,讓你父母以為你已經死了,然后他把你和孟如煙安排在一起,孟如煙二十年如一日地訓練你。你所學的,龐雜囊括百家,關涉各個門派的絕學和秘密,不是我師父給的,他孟如煙對各家武學雖然癡迷,可是他自己哪兒來這個能力!” 蘇笑冷峭地望著李安然,笑,“他搶掠了你,然后扶植了我。二十年后你的身世公布天下,我正要對菲虹山莊下手。這太巧了,我們之間,就是師父安排好的,玩了二十年的游戲。他讓我掌控天下,在二十年后滅掉菲虹山莊,讓我們遭遇在一起,拼得你死我活。我早就應該想到,只是我原來一直沒明白,不曾當回事,也不愿想。不愿意相信。” 這也太荒誕了,李安然一時說不出話。蘇笑嘆氣道,“我跟了他五年,卻始終不曾弄懂他。他有時候嗜血冷酷,十倍的我不及他萬一,但他有時候,卻很和善,很溫柔,甚至很天真。有一次他站在夜來香面前半天不動,我問他在干什么,他說,他在等花開。”蘇笑說著就笑了,“那時候,他都已經六十多歲了,可是他說他在等花開,他想看著花蕾怎樣碎裂出顏色和馨香來。他當時對我笑,笑得就像一個孩子。” 蘇笑喃喃道,“他應該是想要收回去。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給的,他最后想要收回去。就像他給了你們菲虹山莊繁華再收回去一樣,他這樣對別人,也這樣對我。” 李安然道,“他為什么這么做,他知道我們誰最后會勝。他憑什么這么安排,我不想活成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 蘇笑蒼然笑,說道,“你以為我想嗎?我不過是想護住云初,我當時只想殺了那個妾,她老是在一旁挑撥!我不想殺項重陽,我是想讓項重陽殺了我!可是云初死了,她死了,我,我才那樣恨天恨地恨透了項家,你以為這么多年,我不恨我自己嗎?” 李安然怔怔地望著他,蘇笑面容猙獰,有幾分駭然。 良久,蘇笑頹然嘆氣,輕聲道,“他毀了我,也成全了我。就像他毀了你,也成全了你一樣。我不懂他,不懂他為什么這么做,或許他本來就變化難測,就像他有時候很嗜血,但有時候很純良。”蘇笑說到這兒,突然很詭異地望了李安然一眼,扯動嘴角道,“這樣說倒真的想起來,把你,把我,糅合在一起,或許就是他了。哈哈,他有時候就跟我一樣,嗜血,很沖動,可有時候就是你,很溫柔,冷靜啊。哈哈,你說他想干什么,他就是想再造出一個他自己來,他,他簡直就不是人,哈哈,他不是人!” 蘇笑詭異地笑著,突然咬牙切齒,恨恨道,“他是一個妖異,妖異!” 蘇笑無力地靠在竹子上,抬眼望幽深浩渺的蒼穹。 李安然低下頭,看自己在地上的影子。 這就是他的人生嗎?或許是別人的一個影子,或許只是別人游戲里的一顆棋子,或許,連棋子也不是。 莫名其妙,什么也不是。就像大人物從頭上揪下一根頭發,吹一口氣,放任它飄。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隨意一個決定就可以改變別人的一生了。不是嗎?這個決定或許就是因為大人物一個高興,或是不高興。 那么他李安然呢?算什么?為了什么? 那個叫袁辛的人,或許真的是一個妖異。君王他都是不屑的,權勢他其實是玩弄的。他喜歡翻云覆雨。 只是翻手為云又何妨,覆手為雨又何必。置身其中的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棋子,可以被人動來動去,無關悲喜。 曾經撕心裂肺啊,也曾經,歡天喜地。 是不是擁有了強大的力量,掌控了至高的權力,就真的以為自己是神。可即便是神,也不能這樣玩人。 可是權力,就是用來玩人的。 直可以把人玩得沖冠一怒,吐血而死,即便死,一個無權者的冤屈,也不一定能撼動掌權者的權力。 李安然突然笑而無語。他自己不過也是被玩了,而已。 呵呵,面具人也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李安然忽而解脫。 他忽而解脫。這世上蕓蕓眾生的每個人,不是和他李安然一樣嗎?即便是袁辛,他真的就不一樣嗎,他一生為誰而活?不被人承認,失去心愛的女人,失去鐘愛的孩子。 每個人頭上都有一根不經意的手指。他李安然的頭上有,蘇笑的頭上有,袁辛的頭上呢,也有? 李安然看向面前的蘇笑,他還是一個昂首問天的姿勢。 此刻悲愴迷惘的,摘下面具的蘇笑。突然讓李安然心生悲憫。蘇笑,從一個卑微的花匠到天下的霸主,他說,他也不想,活成這樣子。 可是他們之間,橫著的恩怨,卻不可以因為同病相憐而自動化解,不是嗎?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生命,讓他們之間,不死不休。 同情他,也要殺死他。難道蘇笑就從來沒有同情過李安然嗎? 可是蘇笑手握權力,從來不曾手軟。 這一刻蒼老無力的蘇笑,回首往事,他會慚愧嗎?一個個人能力低于李安然的人,卻折磨了李安然這么多年。 他不會慚愧。當站在權力的神壇之上,他沒有時間慚愧。他覺得他理所當然,可以為所欲為。而今走下神壇,他想慚愧,也沒有機會。 李安然風輕云淡地笑,彬彬有禮對蘇笑道,“蘇前輩,請。” 蘇笑一時懵了。但轉頭望著李安然,很快懂了。他和李安然,他們,是死敵。 李安然來,不是為了感慨,他要的是一個了斷。要的,是他蘇笑的命。 不死,就要戰斗。蘇笑望著李安然,苦笑。即便吃了瞬間能讓內力爆發的藥丸,他能在李安然的手下,走過幾招?剛才,李安然的劍,已經橫在他的脖子上,李安然殺他,其實不很難。 向來是,他為刀俎,別人為魚rou。而今天,他蘇笑,成為別人刀俎下的魚rou。 不再有為他效命的武林高手,他終將一個人,用殘缺的身體,破敗的武功,獨自面對李安然。 風中殘燭,他的心突然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