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顏 第138節(jié)
料定暗器是從那些孔里發(fā)出來的。李若萱這樣望著,李安然輕聲嗔怪道,“告訴你是唐老前輩來了,怎么還傻坐著,還不起來見禮!” 李若萱“哦”了一聲,起身向來人見禮。她見來人須發(fā)已潔白,細眉小眼,面容很是平和,渾身上下看不到殺氣。 這個人在一瞬間就把殺氣收斂得干干凈凈,李若萱這樣想著,拿著一個干凈的杯子,為老人倒茶。 難道來人就是唐方嗎?李若萱暗暗揣度,唐方可是個真正的大人物,幾乎是婦孺皆知的高手,她七八歲的時候,還是個頑劣的小屁孩,可是也知道唐方。唐方之名盛天下,真正的如雷貫耳。 可是唐方在他五十歲的時候,厭倦江湖仇殺,身為唐門的掌門人,竟然一舉關(guān)閉唐門,退隱江湖了。 他一向為人俠義,怎么竟然受面具人指使,來殺哥哥? 李若萱這樣想著,手一個不穩(wěn),差點就潑了茶。 李安然看了meimei一眼,對唐方笑道,“看來小丫頭是想起來您是誰了,又害怕了。” 唐方笑道,“老夫今日這不速之客,真的來做惡人了。” 李若萱忍不住問道,“唐老前輩,我,我們菲虹山莊和您無怨無仇,您為什么幫著那面具人跑來殺我們?” 唐方哈哈笑道,“小姑娘倒是心直口快啊!” 李安然笑道,“其實我也想知道,只是唐老前輩要是不方便說,就算了。” 唐方端起茶喝了一口,說道,“其實原因很簡單。” 李安然疑惑地“哦”了一聲。唐方的聲音有些低沉,但清晰,他說,“這是我欠他的,必須要還。” 李若萱不可思議道,“您欠他?您怎么欠他!” 唐方道,“我當時不明白,只是對他感恩戴德。但是后來我總算明白了,他當年不惜傷害自己要我欠他,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我為他所用一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我為人自以為還算正直,一生立志做一個富貴不能yin,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大丈夫,我不會受他威脅也不會受他誘惑,但我不能受他的恩惠,因為我講義氣。可是偏偏,我就受了他最大的恩惠,他是你們的大仇人,可他是我的大恩人。” 李若萱瞠目結(jié)舌地盯著唐方,不解道,“大恩人?” 唐方道,“是,大恩人。我們唐門以暗器傷人而著名,但要求為人正派。光明磊落的人,無論他是用什么武器,都是光明磊落的。可是不幸的是,偏偏出了一個天份極高卻品德敗壞的敗類。” 李若萱驚呼道,“這我知道,就是唐川嘛!他不是,被你殺了嗎?” 唐方苦笑道,“我是殺了他,可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我們唐門滿門,當時僅剩下三十二個弟子,都被唐川下毒,連我自己,我不懂武功的妻子,和三個未成年的兒子,都被他用帶毒的暗器打傷。” 李若萱怔怔地發(fā)不出聲來。唐方道,“唐川死了,可是我們也都要殉葬。于是,于是我的大恩人出現(xiàn)了。他為了救我們,耗損內(nèi)力,吐了三大碗血。之后我退隱江湖,任何事我都可以不理,可是他求我這一件事,我卻是不能推辭。” 李若萱張嘴想要說什么,最終沒有說出口。唐方對李安然道,“他救了我無所求,快三十年了,只開口求我這一件事,殺了你李安然。他雖然倒行逆施,可他有他的苦衷,他其實也不想弄成這樣,可是事已至此,他低三下四來求我,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做。” 李安然突然沉默。唐方看著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李安然靜靜地喝杯茶,微笑道,“我是你,或許也會像你現(xiàn)在這樣做。唐老前輩,他只求你來殺我李安然,是不是?” 唐方點頭。李安然道,“他沒說要你殺若萱,是不是?” 李若萱失色,一把抓住哥哥的胳膊,李安然道,“雖然我與前輩素昧平生,但高山仰止,從我學(xué)暗器那天起,您就是我不可企及的偶像。如若我真的輸了,死在前輩手上,就請前輩,照顧我meimei。” 李若萱的淚一下子就涌出來,叫道,“哥哥我不要,你死了,我就跟著一起死!才不要去,要什么人照顧!他是殺害你的兇手,我才不會要他照顧!” 李安然撫著她的頭道,“你聽話,唐老前輩殺我只是迫于無奈,你的仇人不是他,能跟在唐老前輩身邊,是你的福氣。” 李若萱泣不成聲,突然暴起,指著唐方道,“你很了不起嗎,到底有多了不起,你來殺我哥哥,還是來先殺了我!” 她說完,一躍而起,揮劍沖了上去! 第118章 可怕的柔韌 沒有近唐方的身,李若萱就被一股很輕柔但很強大的內(nèi)力甩出去,摔在三丈開外的地上。 摔得不是很疼,可是李若萱很絕望。自己根本沒資格沒本事和人家拼命,人家也不屑和她拼命。 唐方已經(jīng)站起來,他雪白的胡須在月光中飄。有著淡淡的霧,李若萱含著淚水的眼睛看得不是很清楚。 視線模糊了。唐方竟然來殺哥哥。他有很強的內(nèi)力,他也精于暗器。唐方那么出名,他是大俠啊,可是他來殺哥哥!哥哥內(nèi)力受損嚴重,剩下的全用來把毒壓制在腿上,哥哥拿什么和人家打啊! 她于是扯著脖子咬牙切齒地口不擇言,“唐方!你仗著人老武功高就來欺負人,什么講義氣啊,助紂為虐就助紂為虐,說那么好聽干什么!你趁人之危!偽君子!知道我哥哥受了傷,就跑來動手了,我哥哥殺了憐香子轟動天下的時候,怎不見你出來打!誰救你你就幫誰啊,要是那個人欺負了你媽,殺了你爹,你嚇得一口奶把自己嗆住,他拍了你后背一下,幫你順了氣,你是不是就一輩子幫他,認賊作父!” 李安然厲聲呵斥她,“若萱你閉嘴!” 李若萱還欲罵,李安然又呵斥,“還不閉嘴!” 李若萱把到嘴邊的話咽下去了,看了哥哥半晌,很沒出息地哭起來。李安然不再理她,對唐方道,“家妹頑劣,唐老前輩恕罪。” 唐方有幾分唏噓,說道,“我老了,別人怎么說早就不在意了,風(fēng)燭殘年才知道,生命不過就是那么回事,什么名聲啊,正邪對錯啊,有時候原本就分不清楚。” 李安然望著他沒說話。唐方突然很滄桑感慨地道,“今日一戰(zhàn),我不殺你,我還是原來的大俠唐方。我若殺你,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大俠唐方了。可是永遠,都有你李安然。” 李安然道,“前輩說哪里話,陰晴雪雨,枯榮四季,天地尚如此,何況人事。晚輩李安然,敬請前輩賜教。” 李安然說完,有一剎那死一般寂靜。若萱一下子止住哭,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唐方卻也沒有出手。 唐方和李安然僵持著。唐方知道李安然不是浪得虛名,李安然也知道唐方例無虛發(fā)。 于是靜靜地等待。 李安然手里托著黑雷,唐方手里握著他的眼鏡蛇。讓李若萱突然升起一點希望,如果僅僅是這兩種暗器的較量,或許哥哥也不一定輸。 可是他們都不動,他們不動,李若萱也不敢動。氣氛很靜,但很壓抑。 李若萱感知了殺氣。兩個人都動起了殺氣。未動手先動殺氣,這是想要怎么打啊? 其實李若萱的眼睛一直在盯著看,可是她還是沒有看清,她只是在那一瞬間知道,動手了,打起來了。 幾乎看不見光,耳里聽見的暗器的風(fēng)聲,很瑣細,很凌亂。 李若萱怔怔地看著,身上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起來,可是她看不懂。 淡淡的月光,淡淡的夜霧。幾乎是紋絲不動的兩個人。紋絲不動。 他們在干什么?交手之后突然停下來,干什么? 看著李安然平靜的臉,唐方在想,如果我一動用內(nèi)力,他是不是就必死無疑。 可是李安然太過于平靜,平靜得像是待死的圣徒,在月光中幾乎有幾分唯美。 唐方突然很荒涼。看著克制住自己眼鏡蛇暗器的男子,唐方有幾分荒涼。 一個這么年輕,這么淡定的男子,因何可以強大到,這么從容地,面對死亡? 他本無辜,他只是投錯了胎,做了李長虹的兒子。如此而已。 他李安然,今夜必須死嗎? 可如若李安然不死,他唐方來干什么? 當唐方凌空襲向李安然的時候,他明白了李安然為何如此從容。他終于知道,剛剛為李安然可惜,是件多么可笑的事。 這男人根本就不需要別人可惜,即便他內(nèi)力受創(chuàng),即便他廢了腿。即便看起來,他根本就沒有逃生的機會。 唐方終于知道什么叫強大,他甚至有一點甘拜下風(fēng)。這個叫李安然的男人,強大到如此柔軟。 他李安然的骨氣很硬,可是他的身體如此柔軟。 唐方帶著強大內(nèi)力射出去的暗器,竟然被李安然靈巧地躲開。用一種唐方事后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方式,躲開。 真的就躲開了。李安然坐在輪椅上,他的腿不能動,他的上身在那么狹小的空間范圍里,躲開了唐方射出去的十二枚暗器。 唐方還以為他根本躲不過三枚。可是李安然躲過了十二枚,唐方不甘心,又是十二枚,從更加刁鉆的角度,更加密集地撲射過去。 李安然的輪椅旋轉(zhuǎn),飛快地旋轉(zhuǎn),唐方認為他再快也不可能躲過這十二枚,可是李安然的輪椅停下來的時候,一揚袖,十二枚暗器紛紛落在地上。 唐方瞠目結(jié)舌。 李若萱看得呆呆的,哥哥好像,好像把唐方那老頭打過去的暗器都躲過去了! 像做夢一樣,做夢一樣,哥哥竟然全躲過去了,那老頭的內(nèi)力,可是深厚得很啊! 李若萱一下子就笑起來。臉上的淚還沒擦干,她就偷偷笑了。以后一定不胡亂哭了,好像哥哥一定會輸了一樣,哥哥哪會那么容易就輸! 唐方瞠目結(jié)舌。但轉(zhuǎn)瞬被激發(fā)了。他幾乎有點熱血沸騰,好多年了,沒遇到過這樣的高手!他幾乎以為自己的求勝之心已死,可是面對此刻的李安然,唐方突然升起了求勝之心! 唐方突然吹動“眼鏡蛇”,身形跌宕飄逸,暗器隨著他的身形不斷地一團團射出,李安然上下左右全都是暗器,細小的暗器。 這下子李安然該沒有辦法了吧。 李安然的輪椅在動,他閉著眼。 在他的四周是丁丁錚錚的撞擊聲,李安然的上身在飛快地變化躲閃,他的雙手論起撕裂的袖子,揮動。 唐方駭然住手。見鬼一樣望著李安然。 他眼鏡蛇里的暗器射沒了,可是李安然還活著。 李安然有幾分狼狽地坐在輪椅里,平靜地伸手拔掉身上的小暗器。唐方駭然地看著,頭發(fā)上,中了三枚,左肋擦著皮膚中了一枚,左腿小腿中了兩枚,右腿大腿擦rou中了一枚。 唐方終于知道,什么叫長江后浪推前浪。他終于明白,為什么面具人那么迫切地,請自己。 這個看似溫和的李安然,這個年輕人,武功心智真的是很可怕。 他太聰明,太靈活了。 他有異于常人的聽覺,他有遠遠超于常人的判斷。他躲,空出空間給唐方的暗器,唐方的暗器打得四面八方都有,只要他躲得對,掌握好角度和時間,那么一片片的暗器是會自我相撞抵消的。 不能抵消的,他用自己身體的躲閃躲過去,實在躲不過去的,他用身體不要命的部位去接。 唐方在一剎那,覺得他六十多年所認知的世界轟然倒塌。 這么多年,有多少人死在他唐方的暗器之下,他從來不知道,躲閃,原來也可以這么強悍。 柔韌果然是可怕的。他李安然有這么柔韌的身體,是不是他也有這么柔韌的性格。 李安然很少急,很少發(fā)脾氣,他對人總是彬彬有禮,笑起來總是溫柔和煦。可以理解了。一個內(nèi)心和rou體都如此強大的人,他自然很溫和。只有不強大的人,才會叫囂急躁。 唐方突然很狼狽。身為名門正派,他是不屑用毒的,可是李安然是長于用毒的,他一直再陪自己玩暗器,是不是,算是,讓著自己? 李安然在讓著自己。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唐方忍不住胸懷如裂,仰天一聲哀叫。 是!李若萱說得對,他就是仗著人老武功高來欺負人!他乘人之危,得寸進尺,他步步緊逼手段毒辣,可是人家李安然在讓著自己! 唐方無以堪。 他舉手朝自己的天靈蓋拍下,然后手一顫,麻麻的,疼疼的! 他被李安然的暗器打中了,從黑雷里射出來的一枚鋼針! 唐方頹然看著李安然。李安然道,“人生七十古來稀,如果晚輩沒有記錯,前輩后年,就七十歲了。” 唐方聽著李安然說,很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