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顏 第132節
斬鳳儀見沈復的樣子,心里很不快,臉上淡淡笑著,說道,“沈伯伯還是怕我欺負了嫂夫人不成,”他說著,笑盈盈地盯著沈紫嫣,“這是在問鼎閣,在我的地盤上,我若想動手,她在房間里還是在花園里,對我來說都一樣,都是在我的家里?!?/br> 沈復臉一紅,連聲否認,斬鳳儀神色清冷,伸手折斷一枝盛開的菊花拿在手中。沈紫嫣見他把那么大一枝主枝折斷,整棵菊花顯得光禿禿的,內心里暗暗可惜。 斬鳳儀嗅了嗅菊花,伸手遞給沈紫嫣,起身彈彈衣襟,正好小丫鬟端來一大盤精美的點心,還有一籃新鮮的瓜果,放在花間的小桌上。 斬鳳儀望著沈氏父女笑,說道,“那我就走了,免得打擾你們賞月。沈伯伯你放心,我答應杜兄,只要他不死,我就不碰嫂夫人。其實他死了我也碰不了,因為他死,我也得死。” 斬鳳儀離開,倚在高樓之上,頭頂是皎潔圓滿的月,身邊是浩浩獵獵的風。 如水的月光,他很幽獨。 別人怎么看,別人怎么想,他其實不在乎。 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他其實看誰也不順眼,他其實看誰也不服氣。 他原本自視甚高。他喜歡的是不同流俗,驚世駭俗。他不喜歡自己成為一個好男人,他覺得好男人其實很俗,很不過癮。當然他也不喜歡自己就是一個純純正正的壞男人,因為壞男人其實也很俗。 他喜歡自己讓人恨,喜歡自己被人討厭,他喜歡看別人恨他入骨,氣得牙癢癢又給他沒有辦法的樣子。看別人抓狂,他就覺得快意,乃至幸福。 他希望自己被所有女人愛,但某一個女人真的愛上他,他又會遠遠地走開。他可以愛女人,女人最好別愛她,越是不愛他,他越覺得有趣。 他欺負女人,無論什么樣的女人他都敢調戲,對自己的女人想愛就愛,想扔就扔,想殺就殺??墒且晦D眼,他來到問鼎閣,哪個女人受了欺負,他就分文不取替人家報仇去。問鼎閣只有一次拒絕女人,就是他自己的一個妾來控訴他,問鼎閣給的回答是,對不起,我們不是斬鳳儀的對手。 呵呵,說到底,他斬鳳儀就是喜歡自己跟自己較勁。前一腳做了某個行為,后一腳自己就否定他。 斬鳳儀倚樓聽風,夜風獵獵。 他站在高樓上,俯瞰人間的中秋繁華。 他默默地苦笑。譏笑。世人都罵他,世人都愛他。世人都憎恨他,世人都討好他??蛇@一切跟他有什么關系。他就是他自己的,想怎么樣,就怎么樣,自己高興怎么樣,就怎么樣。 他傷害了別人,盡管別人來恨。他幫了別人生怕別人感激,趕緊做件對不起人家的事情,要人家恨。 他就是喜歡玩。戲弄著所有人玩,從來不在意別人的尊嚴乃至生命。像一個小男孩抓了麻雀折磨再放飛,殘忍但不失樂趣。是,一切權當做游戲取樂子。唱完白臉唱黑臉,唱完黑臉唱紅臉。他一個人唱一出戲,包攬全部的角色。 他喜歡他自己內心的陰暗。他問所有的好男人,你們有我這么壞嗎?他問所有的壞男人,你們有我這么好嗎? 活得就像是一個小丑,作怪表演,別人樂不樂他不管,他只求自己快樂。 他斬鳳儀,其實有一個秘密。他很怕別人對他好,別人一對他好,他就心軟。 可是他恨自己心軟,所以別人一對他好,他就馬上恩將仇報。 于是沒有人敢對他好。李安然除外。李安然不管他怎么折騰,總是對他好,從小就是這樣。 小時候他摔倒了,那個付清流趕來扶起他。他馬上揚了把沙子,把付清流推倒在石頭上,磕破了頭,流了好多血,現在頭發里還有一道大疤。 那年他還不到七歲,就如此邪惡。從此付清流再也沒理過他??衫畎踩徊皇?,他總是暗算李安然,李安然該對他好,還是對他好。 他一開始想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李安然敢對他好? 后來他明白了,李安然看穿了他。而且李安然有足夠的智慧和能力,躲過他的暗算。 他明白了,可是他不服氣。他雖然不服氣,可是他偷偷地哭了。 他叫李安然哥。他享受著他哥哥的關心和愛護,他繼續樂此不疲地暗算,做小白眼狼,做恩將仇報的毒蛇。 從小李安然就打他。他每次恩將仇報暗算不成,李安然氣極了,就打他。他挨了打也覺得很快樂。 因為李安然了解他。世界上有個人了解他,肯包容他。他于是繼續心安理得地享受李安然對他的好,忘恩負義地暗算,憤恨不平地挨打。他樂此不疲。因為這世界上,只有李安然一個人識貨,肯陪他玩游戲。 他必須得幫他,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能欺負他的哥哥,他自己除外。 他救了他,偷偷地救,他怕李安然會感激,他一出場就去調戲李安然的妻子和妹子。 李安然是他的兄弟不假,可是按他的性子,兄弟的女人,該搶還要搶。他不是不搶,而是搶不去。他有最充分的理由,他打不過李安然。 至于李若萱,那丫頭,看他哥哥的面子,逗一逗就算了,不想那丫頭還真是不禁逗。李安然也真是寶貝她,長這么大,從來沒打過自己那么狠。 斬鳳儀想起李安然,一個人倚著高樓,就笑了。 哥哥,從他第一次開口叫李安然哥的那天起,他就把他當成是比血脈相連還要親的兄弟。偏偏他內心越熱誠,他外表越薄涼。十四歲分手,十年未見一面。 他們從來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跳起來大罵李安然是草包,為了個女人賠上了自己。是,他斬鳳儀絕干不出這種事,據說試情毒發前女人很纏著男人,女人纏著他,他早就跑得沒影了,毒發的現場他一定在也不在。就是碰巧在,他也躲得遠遠的,最多嘆口氣。 可是他忍不住想,有一個人能讓自己連命也不要,李安然在抱住楚雨燕的那一剎那,一定是,很幸福,非常幸福吧。 自己這一生,都做不到那么幸福吧。人世間,有一個人,值得自己付出生命,想一想,是很神奇的一件事。 中秋了,他不想回家。家里真是麻煩,一大堆老老少少的女人,看著就煩。 想來自己這怪異的性子,也應該是得自家里的環境吧。女人之間的斗爭真是可怕,一個又一個孩子死了,他能存活,自然有他存活的理由。 在那樣的環境里,只有薄涼。彼此陷害。手段高超者勝。 他從來就有陷害人的天分,他四歲就表現出非凡的天分。他四歲就懂得怎么討好,怎么掩藏,怎么栽贓,怎么自保。 別人對他好,他有一種出自本能的抗拒,他老覺得那好,有陷害他的目的。 別人恨他,他反而覺得安全,因為他知道那個人恨他,他會留神,他一留神,就沒人能害得了他。 久而久之,就成了他的性子。好像不那樣,他就渾身不痛快。 除了李安然,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之所以那么惹人恨,是因為他骨子里就缺少安全。 李安然懂。所以能一直對他好。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從他明白李安然之后,他都很想像心無芥蒂的孩子一樣鉆進哥哥的懷里,安然享受一下被人呵護疼愛的感覺??墒撬霾坏?,他覺得那樣很丟臉,他倔強地堅持自我,恩將仇報。越是渴望被疼愛的感覺,越是暗算得兇狠,李安然越火大,打他越重。 沒關系,反正斬鳳儀知道,他暗算不了他哥哥,反正他做哥哥的打過了,還是會對他好。 只是而今,那個男人在哪兒啊?李安然,亡命天涯,他的處境很兇險。他知道,他的哥哥,處境很兇險。 斬鳳儀坐靠在欄桿上,他意味深長地撫著自己的嘴角,譏誚地笑。這世界竟然有那么膽大的男人,敢把自己漂亮的老婆托付給他斬鳳儀。 楚狂還真不是一般的可愛。 好像,他如果不欺負了沈紫嫣,就有點辜負了楚狂。送上門的貨若是不要,是不是有點看不起人家。 可是斬鳳儀有點意興闌珊,既然只是游戲,只是表演,多演一場少演一場,好像也沒多大關系。 他不搶沈紫嫣其實也很有合格的理由,他也打不過楚狂。 但其實他斬鳳儀的脾氣,就算打不過,抓住機會該調戲還是應該調戲。否則他斬鳳儀,就不是斬鳳儀了。 但斬鳳儀他這次還真是出不了手。 沈紫嫣的脾氣,怕是會一死了之。楚狂和他之間,非拼個你死我活??墒撬麛伉P儀不想死,他也不想楚狂死。話說,能找到一個這么有趣的人,還那么懂音律,彈琴彈得那么好,不容易。何況,自己打不過他,他真要拼命,死的人是自己。 關鍵是,能這么信任他,說明楚狂好像和李安然一樣,看透了他。 被人看透一點不好玩,他不希望被人看透,可是真的被人看透了,他對那人又好奇又感激。 人人都說他愛美女。其實他到底有多愛美女,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許,李安然知道,楚狂也知道。 楚狂孤軍奮戰,撐不了太久。 他撐不住,李安然一定現身,為他分擔。 李安然現身,兇多吉少。 所以他,斬鳳儀,必須幫楚狂。 需要付出的代價他自然很清楚。以斬家和問鼎閣為代價。 兄弟有難,鼎力相助,兩肋插刀,是不是很俗。 可是袖手旁觀,與世浮沉,庸庸自保,更俗。 何況是,他自由散漫慣了,他眼高于頂,他看誰都不服氣。面具人想控制全天下,控制他,他寧愿死。 不自由,毋寧死。我斬鳳儀要游戲整個人間,怎么能任憑一人掌控了天下? 所以楚狂,我只能幫你。關鍵是,我不幫你,誰還敢幫你。 楚狂只覺得這場戰爭很慘烈。 十二名白衣堂的弟子,現在只剩下九個。他們整整齊齊站在楚狂身后,等著楚狂一聲令下。 楚狂冷冷地看著面前只露著兩只眼睛的黑衣人,穿著寬大的袍子,看不見腳,披頭散發宛若鬼魅。 黑衣人的后面也站著七個和他一樣裝扮的黑衣人,就好像大鬼后面跟著七個小鬼。 他們出手甚是厲害,很詭異。楚狂甚至懷疑他們是人還是機器,往往被砍倒在地,一轉眼又會躍起來給人致命的一刀,然后再死去。 白衣堂的弟子不了解這種打法,打倒對方后就有所疏忽,結果對方死了兩個,他們死了三個。 楚狂實在想不起江湖中這是什么門派,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他和為首的交了兩輪手,對方和他一樣,不怕死,且招數詭異。 楚狂忍不住問,“閣下到底是何方神圣,交了幾下手,心下佩服的緊,可這一上來就打,你死我活的,就算要我死,也得報上名來,我也好知道我是被誰殺了!” 為首的道,“我們叫冤魂?!?/br> 楚狂抬頭看看天,中秋剛過,月光還很好,這群鬼一樣的人站在菲虹山莊的廢墟里,拿著雪亮的快刀,確有幾分陰森。 楚狂扛著刀就笑了,“你們這叫什么冤魂,殺人奪命,我看應該叫制造冤魂才對?!?/br> 為首的黑衣人不說話,只是很好奇地看了楚狂幾眼。 楚狂笑道,“看我干什么,看完了還不是一樣要殺嗎?” 為首的黑衣人道,“我只是想看清楚,你是純粹在說笑,還是在想對策?!?/br> 楚狂道,“當然是在想對策,純粹的說笑,不用帶著刀吧?!?/br> 為首的黑衣人道,“那好!”一甩頭發揮刀已經沖了過來。 楚狂很少這樣后發制人,一向都是他的刀很強勢很不要命的。可是今天他碰上了更不要命的。 楚狂扛著刀等著他,黑衣人近身,楚狂揮刀過去,不想黑衣人突然多了一把刀,神不知鬼不覺地刺入楚狂的小腹。楚狂躲閃,那黑衣人又多了一把刀。 楚狂格住的刀應聲而斷,接著去攔擊突然閃出的刀。黑衣人又多了一把刀。 楚狂突然很好奇,這鬼一樣的男人,到底有多少把刀。他于是躲閃。他閉著眼躲閃。 他好音律。閉上眼睛他的耳朵特別靈。他試過,他留神聽一片花瓣墜落,他的刀揮出去,準確無誤把花瓣砍斷陷在泥里。 好。好快的刀。他輕輕一閃,削斷了他左邊的頭發。刀回路轉,他一低身,刀風在他頭頂而過,緊接著又折回來,他閃,刀貼著他的右耳削過。 終于等到了,六把刀,打著旋兒飛過來。 這冤魂應該去和二哥玩暗器。楚狂這樣想著,突然暴喝一聲,兩眼精光盡現,揮刀呼嘯著砍過去。 死亡的呼喚。 強勁的風聲,刺耳的尖叫,混合著楚狂的暴喝在嗡嗡地回響。 刀刃茹血。黑衣人一刀兩斷。楚狂又轉手一刀,黑衣人被橫豎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