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顏 第96節
或許已經沒有多少時日了。最近感懷得厲害。一遍遍重演他們曾有的短暫恩愛,一遍遍回想自己小時候。會死的,不是嗎? 她喚小魚,扶她出去。小魚憂切地攙扶她,在陽光里坐下。 湛藍的天,柔美的云,煦暖的風。 她對小魚說,真想去村子里看一看。 小魚大驚失色地阻止,謝小倩做出一抹笑影,輕聲道,“不過一死,他能奈我何。” 小魚哭泣著勸,“小姐你別整天死啊活的,看你這幾天氣色好了點,你安心靜養,過些日子就好了。別胡思亂想了,你這身子可再也禁不起折騰了,沒人心疼,自己還不心疼自己嗎?還要去村子里,不把自己害了,也要把別人害了。萬一姑爺知道了,真的去殺人怎么辦?” 謝小倩閉目靠在小魚身上,陽光暖洋洋照著,她輕聲嘆口氣,說道,“幸虧有小魚你,不然,我怕是已經死了好幾回。” 小魚抱著她偷偷落下淚來。謝小倩回屋去,靜靜地躺著,一直到夕陽西下,滿屋子都是斜射進來的凄艷的日光。 她要小魚拿紙筆,好久沒握筆,生疏得厲害,斷斷續續地寫。 “雕廊畫閣幽人居,門前荒苔成青碧。鵲橋七夕一相遇,廣寒桂花落滿地。歡聚兮無語,空守兮靜寂。日暮花謝去,黃鶴杳無意。黃昏無聲息,鄉音隔千里,孤魂零落如飛絮,生死兩不知。” 她內心一時情聚,百感交集,仰頭閉目重重地喘息,扔了紙筆。 已是三更天了。一切都已入睡。邱楓染望著家里一片死寂,比他孤身一人的時候,還要死寂。 他用一個月,收服西十二家,休養兩個月,收服東三家,就在剛剛,他收服了南五家。 他鐵血。用一種不可質疑,不可逆轉的氣勢,收攏了這天下接近二分之一的財富。 而面具人交給他的,不過天下十分之一的銀錢。 他頭痛,當年幾乎窮死的要飯的小男孩,突然坐擁天下一半的財富。他不欣喜,他只是頭痛。一想起李安然,他就頭痛。 他是自己多么欣賞的男人。甚至為了他,他走出竹林去杭州。 天下者,一人之天下。他李安然不想雄踞天下,可是他妨礙別人雄踞天下。 從此之后,他的敵手,只有李安然。 邱楓染自己非常清楚,天下人都欣然仰慕李安然,對自己,卻只是怕。 他形容冷峻,心更冷峻。他的果敢與強硬,一言既出雷厲風行,他遠遠地坐著,冷冷地做著,所到之處,望風而倒。 他不惜殺。他不惜罰。他甚至不惜毀滅自己。冒險本來就有兩種結局,要么成功要么失敗。 他總是成功。不是因為他運氣好,只是因為他手段高。 現在終于要面對李安然。邱楓染突然覺得自己原來只是小打小鬧,他真正難做的事,還沒有開始。 他從來沒想過殺他。他是名滿天下的李安然,殺他,實在太過不容易。 殺他,是面具人要做的事。他邱楓染只想打敗他,不是用武力,是用財富。 李安然最適合于喝喝茶賞賞花,他骨子里和楚狂一樣,不愛慕世間榮華。他邱楓染愛慕的也不是世間榮華,他渴望的是雄霸,雄霸天下。 那個四歲病死了爹,十歲餓死了娘,十一歲被人打死了哥哥,十二歲餓死了jiejie的小叫花子,突然在一個瞬間,雄霸天下。 他就是要夜夜煙花。他就是要雄踞天下。 當年他所承受的無助,他一并給回去;當年給予他的恥辱,他一并討回來。他要天下人仰其鼻息,望而生畏。 一個孤苦的小男孩,面對親人接二連三的死亡,心中曾經害怕;面對別人殘暴無情的欺壓和虐打,心中曾經害怕。 而今,他要讓所有的人害怕。 他站在清冷的庭院里。他不曾有一個溫暖的家。為什么他邱楓染不曾有一個溫暖的家。 空寂如死。這華麗的竹林里的房子,冷寂如同荒野的墳墓。 沒有人生活,熱鬧的氣息。他突然想起,他很久沒有過問他的妻。 當時正是剛剛著手無序的時候,他的妻,沒心沒肺地纏著他,無所顧及地惹他生氣。 他需要絕絕對對的冷靜,他要想事情,她卻只知道要自己陪。他冷落她一點,她就任性地跑到外面去惹是生非。 那個死丫頭,還和他吵。絕食淋雨,以死相逼要離開他。 她到底怎么樣了,不會是自己不回家,又尋死了? 邱楓染靜悄悄地來到謝小倩的房里,借著月光看她病榻上的臉。不堪入目,她怎么竟然病成這個樣子! 他突然不容忍,她這樣憔悴地死去! 旁邊還有字,她寫的字? 邱楓染拿起來看。鵲橋七夕一相遇,廣寒桂花落滿地。歡聚兮無語,空守兮靜寂。 邱楓染苦笑。這丫頭好文筆。同樣是神仙。牛郎織女七夕相聚,廣寒宮里的嫦娥空守靜寂,桂花應該是八月才開吧,難道會是花沒開,就已經零落滿地! 邱楓染的心突然輕輕地動。 是啊,花沒開,就零落滿地。 孤魂零落如飛絮,生死兩不知。她存了必死的心。 她還是一個花季少女,就病成如此。他們婚后不久,還沒盡享夫妻情意,就讓她心力交瘁。傷心,心死。 就因為羨慕,別人舉案齊眉,恩恩愛愛嗎?我的傻丫頭。 傻丫頭。邱楓染突然想起他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他立在西湖邊上,聽見有丫鬟喚她,他鬼使神差地回頭看。 看見謝小倩青春俊美的臉,她純真的眸子里是溫柔陽光的笑。她歪著頭好奇俏皮地打量著自己,快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眸笑,回身走到他身邊,欣然對他道,“我叫謝小倩,你呢?” 我叫謝小倩,你呢? 從一開始就是她纏著自己。他沒有激烈火熱的情感,但他也盡量順著她的意。 一不順著她的意,就心成死灰,鬧著要死? 你在人海中看上對人清冷的我,小倩,你或許不知道,那是一種知遇。 所有的人對我望而遠之,小倩,唯有你,唯有你。 我怎么可以,讓你這樣病死。 第二天一早,邱楓染請回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鶴發童顏,表情如云影,如花笑。 姑爺請來醫生給小姐看病。小魚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張張為謝小倩洗臉梳頭。謝小倩懶懶道,“不要忙了,又沒人看。” 不想是邱楓染陪同醫生進來的。他依舊是一身白衣,清冷的表情。 恍如隔世。竟然在這個早晨見到這個冷酷絕情的男人,他竟然輕柔地望著她,扶起她給醫生看脈。 他的體溫滲入到她的身體,她突然又聞到了他身上優雅的男性氣息。 謝小倩的淚泉涌而出。曾幾何時,她以為自己不會因為他流淚了。卻不知他怎么就良心發現,突然對自己,這么好? 醫生看了脈,嘆了口氣,起身和邱楓染出去。邱楓染問他如何,他話也沒說,開了個方子,說吃幾日試試。 邱楓染說好。 不想那方子真是神奇,謝小倩的身子,一日好過一日。 小魚忍不住歡欣的表情,姑爺肯用心為小姐治病,而且她篤定,姑爺請的一定是絕好的神醫。 小姐的病從小沒少吃藥,底子就弱,現在被調理的,竟然是一天比一天好,身體強健起來,有了血色和笑顏。 她們固然不知道,邱楓染請來的,是號稱不死神醫的嚴百藥。不死神醫,江湖中最赫赫有名不可一世的稱號。 沒有他醫不好的人,沒有他治不了的病。就算人馬上就要死了,可是當著嚴百藥的面,就死不了了。 他出手極為吝嗇,常常是別人瘋狂地求,他瘋狂地跑。 他總說生老病死人皆有之,頂著那么大的名號,超過了行醫目的的本身,他只有逃。閻王讓死,誰能勝之?救病可以,可是偏偏世人老是讓他救命。命,就那么好救嗎? 可是他抵擋不了那個穿著白衣的強勢男人。他不來救命,那個白衣男人就會要了他的命。 他只好來。還好,他讓自己救的人,沒什么大病。就是先天不足,后天積郁。 謝小倩真的感覺自己一天比一天好了,甚至從來,她的身體不曾這樣好過。 小魚總是偷偷跑來說,姑爺這些天都沒有出門,在家里看書。對她說,姑爺今早親自看她熬藥了,問她小姐怎么樣。 謝小倩的心,雖然有著厚重的隔閡,但還是被說得如小鹿亂撞。 他,真的回心轉意,找人治好自己的頑疾,要對自己好嗎? 他為什么不來看望自己?自己是不是很丑很憔悴? 謝小倩生病以來第一次照鏡子。還好,面容恢復了生氣,再調養一段時間,或許,就可以美麗如初,說不定,更光彩照人也可以。 她可以在清早,去竹林里看杏花,在白日,走在石頭砌成的小徑,照顧他的紫莖云蘭。 紫莖云蘭開放的時候,她正得著沉重的病。聞著它的香,越發昏眩。 錯過了它盛開的季節。而今,連杏花也飄飄灑灑地落了。 她希望能偶爾與邱楓染遇見。可是又怕真的遇見了,不知道說什么,怎么說。 沒有遇見,她又淡淡失落。雖然鮮血淋漓的傷痕醫好了也會留下疤,但再怎么說,畢竟日子總要過,既然沒有鬧到最后不可收拾,他有意和解,又何必兩個人這樣各自矜持。 她于是為他洗手做吃的,讓小魚端過去,小魚說,他吃了,一口不拉地吃光。 一口不拉地吃光。謝小倩在那個香花凋落的下午,想著怎么樣自然而然就能和邱楓染和好。她總不能像從前一樣笑著往他懷里撲,她還沒摸透他到底存什么心思。 人家為你請個大夫,就表示愿意和好如初了嗎? 謝小倩畫了一幅畫,一位負手獨立舟上的貴公子,一個船頭搖漿的天真少女,愛慕地偷偷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她寫上這兩句詩。忐忑不安地讓小魚給正在讀書的邱楓染送去。 他是陌生的王子,她是無知的越女。她寧愿這樣比喻。心悅君兮君不知。 她問小魚他的反應。小雨說,姑爺看了,怔了半晌,放下書下樓來,在對面樓閣里嘆氣,一個人看星星。 謝小倩嫣然。披了件碎花的青衣,起身去對面樓閣。 邱楓染果然在那里看星星。 他靜靜地坐著,衣袖間全是月光。 謝小倩走過去,隨意地盤著發,臉上是溫存的笑意。她跪坐在他身旁,輕輕地接近他,拉著了他的手。 邱楓染望著她,看著她青春的臉上,美麗的目光。 謝小倩依在了他的懷里,他輕輕地擁住,手指掠過她柔順的發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