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和夕夕兩個小丫頭睡得正香，琳兒在肩上搭了見衣裳走出門，抹了點(diǎn)薄荷膏在太陽xue輕輕地揉。天上淡月如鉤，整個云初宮都在淡淡的夜霧中，靜謐芬芳。

    琳兒靜悄悄地踏著地下的野草和青石，來到小溪邊。那條清澈的小溪被一塊大青石所阻，形成了一汪小小的天然湖泊。琳兒放松身體，解開頭發(fā)正準(zhǔn)備脫去衣服，突然閃出一個黑影，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臂。

    琳兒正欲叫出聲來，那黑影上前一把緊緊堵住她的嘴，低沉道，“是我，君若哥哥。”

    項(xiàng)君若松開手，琳兒細(xì)細(xì)打量了半晌，抓住項(xiàng)君若的雙臂激動得低聲道，“君若哥哥！真的是你！你，”琳兒四下看了看，輕聲道，“你，你怎么到這里來，你不要命了！”

    項(xiàng)君若示意她低聲，然后整個人松松垮垮地躺在青石板上。琳兒關(guān)切地蹲下身撫上他的額，他正在發(fā)燒。

    項(xiàng)君若經(jīng)過一晝夜，虛弱疲憊不堪，他披頭散發(fā)，臉黑唇紫，襟袖絲絲縷縷，還帶著一大片血痕。琳兒粗粗看了看，從腰間拿出一顆黑色的藥丸為項(xiàng)君若服下。項(xiàng)君若服藥后閉目微微喘息，琳兒起身在不遠(yuǎn)處林子里扯下幾片藤蔓狀植物的葉子，讓項(xiàng)君若輕輕嚼。

    項(xiàng)君若依言，不多時覺得滿口生津，神智更為清醒，遂低聲問，“琳兒，你給我吃的是什么東西？”

    琳兒道，“這是神仙草，他三年前親自弄出來的。”

    項(xiàng)君若仰天道，“他死也想不到我敢出現(xiàn)在他的云初宮。”

    琳兒道，“君若哥哥，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項(xiàng)君若道，“我想趁他昨夜中了李安然半月追風(fēng)的機(jī)會殺了他，救你和夜曦出去，可是，反被他打傷了，要不是夜曦給我吃了顆冰心海棠果，我怕是就死在風(fēng)華宮了。”

    琳兒道，“你，你怎么拿自己冒險啊！那夜曦呢？”

    項(xiàng)君若道，“她，她看上了那個慕傾藍(lán)，不肯跟我走。”

    琳兒道，“火鳳兒哥哥？”

    項(xiàng)君若疲憊道，“那丫頭，她氣死我了。……可，可終究，……”

    琳兒道，“那，君若哥哥你，怎么打算？”

    項(xiàng)君若的眼里含了淚，說道，“我的右臂廢了，不能用劍了。以后怎么樣，……不知道！”

    琳兒沉默，撫著項(xiàng)君若的右臂，輕輕落下淚來。

    “琳兒”，項(xiàng)君若遲疑了很久，開口道，“林姨，她，她……過世了！”

    琳兒的肩震動了一下，怔怔地望著項(xiàng)君若，她的面容在淡淡月光中慘白如紙，淚水在眼里攢動了很久，才突然一股腦滑落下來。

    她的手指緊緊抓著裙擺，身體在輕輕地抖。淚如泉涌，瞬間臉上全是淚痕。

    項(xiàng)君若痛苦地望著她，沉痛道，“對不起，琳兒，我，我去晚了。林姨她，自己服‘草木有情’，先走了……”

    琳兒忍淚望天輕嘆道，“她活得也太苦了，這么多年，真的太苦了，終于看開了，拋下我了……”

    項(xiàng)君若悲憫地望著她，抓住她的手道，“琳兒，你和我走吧！我雖然失去了武功，但我們可以躲起來，不要在他身邊了，琳兒！”

    琳兒仰天搖頭道，“不行。君若哥哥，那樣他會瘋了，會殺了所有的人，何況，夜曦還留在這里。”

    項(xiàng)君若一下子頹廢下來，嘆了口氣，狠狠地用左手砸了一下石頭。

    琳兒將腰間的藥丸盡數(shù)給項(xiàng)君若，說道，“君若哥哥，你快走吧。提防他發(fā)現(xiàn)了。”

    項(xiàng)君若遲疑了一下，將夜曦給他的冰心海棠果交給琳兒，道，“這是冰心海棠果，我吃了一顆，還有三顆。我放心不下你們，留下來給你們應(yīng)急吧，我在外面天涯海角，總有辦法。”

    琳兒握著那冰心海棠果出神。

    項(xiàng)君若道，“我當(dāng)時沒多想，就全拿了，可是你們也很危險。琳兒，夜曦這丫頭為了慕傾藍(lán)死都愿意，你如果有機(jī)會，把兩顆冰心海棠果送給他們，告訴夜曦，人在樹在，人亡，樹亡！”

    琳兒點(diǎn)點(diǎn)頭，項(xiàng)君若不忍道，“琳兒，你，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我怕是……”

    琳兒落淚道，“君若哥哥，你不要擔(dān)心我，你自己保重。”

    項(xiàng)君若撫著琳兒的臉，哽咽無語，突然熱淚橫流下來。琳兒感傷于懷，撲在他的懷里，喚道，“君若哥哥！我，我……”

    琳兒想說“我該怎么辦呢”，但最終沒說，十四年了，她孤身面對，應(yīng)該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對于她來說，未來原本不能想，也不該想。

    或許，原本應(yīng)該像爹娘一樣，死于解脫，了無牽掛。可是，死是那么容易的事，為什么爹娘還那么艱難地活了這么多年呢？因?yàn)樽约骸?/br>
    項(xiàng)君若離開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站在青石板上的琳兒，琳兒輕輕揮手，慘淡而笑。

    淡淡的月光，淡淡的夜霧，她一身白衣，純凈不染塵埃。

    他是個男人，廢了右臂，他也是男人。是個男人，就要再回來，帶她走。

    琳兒失魂落魄地望著項(xiàng)君若離去的方向，怔怔地解開衣裳，夜寒侵身。

    她的淚痕漸漸被夜風(fēng)風(fēng)干。臉上涼涼的。

    她躍入水中，扎在水底，水中是溫暖的舒適的溫度，長發(fā)絲一樣在水中浮散開來，糾纏滑過肌膚。

    不遠(yuǎn)處是一株開花的樹，潔白的花瓣輕輕地飄落，浮水而下，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蹤跡，深濃淺淡的香。

    琳兒浮在水面上，吐了口氣。伸手在岸邊揪了一張卷耳的葉子，放在嘴邊，憂傷地吹起來。調(diào)子簡單但悠揚(yáng)。曲子很短，她很快將卷耳的葉子吐掉，任其順?biāo)隆?/br>
    她靜靜地流淚。想起小時候，她牽著爹娘的手，在清晨的小徑間散步。他們常常在夜晚賞月，她坐在爹爹的懷里，吃娘做的點(diǎn)心。

    娘總是溫柔地笑。娘做的點(diǎn)心很好吃，那點(diǎn)心有各種花瓣的清香，配茶而飲，入口即化，留于唇齒的，則是蓮芯的微苦。

    小時候，她不喜歡那蓮芯的微苦，現(xiàn)在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甜蜜。

    遙遠(yuǎn)的童年，如此深刻的記憶。

    琳兒帶著追憶仰望天空，四周是流水的包圍。

    天空是一種渺遠(yuǎn)的灰藍(lán)的顏色，上面有星星在閃光。星星很亮，在清冷地眨著眼。

    天地?zé)o情。任憑誰已離去，太陽照常升起。

    琳兒悄然落淚。云初宮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包括這天地，和這天地之間的自己。

    天邊出現(xiàn)了魚肚白，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要破曉了。面具人又會換上潔凈的衣服，托著一盞苦茶，不動聲色地望著他的云初宮。

    她必須得去睡一個時辰。琳兒在水中卷起頭發(fā)，上岸擦干身體換上衣服。凌晨的風(fēng)讓人有一點(diǎn)冷，身上的衣服是昂貴的蠶絲做的，飄逸有余，御寒不足。琳兒回頭望一眼自己水中的身影，寂寥地披著月光，一身清寒而去。

    又是新的一天了。琳兒起床時神采奕奕，頭發(fā)剛剛干，黑緞一樣披了一后背。夕夕為她打來洗臉?biāo)鍥鰶龅摹Ｐ⊙╅_始收拾房間，在瓶子里換上新采的鮮花。夕夕一派天真無邪地笑，說道，“小姐，昨天晚上我夢見很多蝴蝶，可漂亮了，我在那里捕啊捉啊，眼花繚亂的！”

    小雪笑嘻嘻道，“你啊，昨天捕了一天的蝶，還不過癮，做夢還在捉啊！”

    夕夕笑道，“夢里的蝴蝶更加漂亮，五顏六色的，像花似的！”

    小雪笑道，“那你是采花啊，還是捕蝶啊？”

    琳兒這時已梳洗好，小雪道，“小姐，咱們今天給主人采什么花？”

    琳兒道，“西山谷里，開了一大片牡丹，那是我今年精心培育的，花朵有小盆那么大，又香得緊，我們?nèi)ゲ蓭字Γ迨逡欢ㄏ矚g！”

    那天琳兒采了四五只雪白的牡丹，連同一小捧猩紅的郁金香給面具人送去。面具人穿了一襲雪白的布衣，托著一盞苦茶，在如流的清晨的空氣中靜靜地望著竹林。

    琳兒笑而露齒，捧著花對面具人道，“叔叔你聞，這花香的緊呢！”

    面具人看著那束碩大的牡丹，輕輕伸手撫著花瓣，手微微地怔住，琳兒詫異道，“叔叔您怎么了？”

    面具人放下手，輕輕嘆了口氣，幽聲道，“叔叔十四歲的時候，也曾培育出一株白玉牡丹。花盤有盆那么大，清香四溢。”

    面具人的語調(diào)中頗有一種追憶的感傷。琳兒乖巧得不再說話，顧自將花插在瓷瓶里。

    面具人側(cè)臉望著她插花的身姿，淡弱的晨曦輕輕灑在她的白衣上，白衣黑發(fā)，很美。

    面具人沉吟了半晌，突然對她道，“琳兒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嗎？”

    面具人的語氣溫柔和緩，琳兒有些不解地望著他。面具人道，“昨天夜里，那么晚了，聽見你還在用卷耳葉吹曲子。很短，很繚亂，就知道你又不開心了。”

    琳兒輕輕垂下頭。

    面具人望著她，嘆氣道，“告訴叔叔，為什么不開心？”

    琳兒道，“前天，為我們打理花草的張奶奶病死了，想到生命短暫，變化無常，就不免有些感慨。”

    面具人仰天嘆了口氣，說道，“琳兒啊！生命消失是很正常的事情，像庭前花開花謝，再自然不過，你平日淡然隨緣，今天怎么多愁善感起來！”

    琳兒淡淡笑著，說道，“我現(xiàn)在青春紅顏，可想到有一天自己的生命也會悄然了結(jié)，會像張奶奶一樣，就覺得怪怪的。”

    面具人道，“你才不到二十歲，怎么想這些事情，”面具人的話語突然輕了許多，含笑道，“感慨紅顏易老，流光易逝，我的琳兒有心事了。”

    琳兒拉著面具人的衣襟低頭道，“叔叔你莫要取笑我，我哪有。”

    面具人輕聲嘆道，“琳兒也十九歲了，是要考慮終身大事了！”

    琳兒不語，面具人看著她華美無塵的容顏，輕輕地?fù)崦念^，說道，“我的琳兒長大了，叔叔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這世上的男子誰能配得上我的琳兒呢？叔叔到現(xiàn)在才知道，天底下做父母的心啊！”

    琳兒安然享受那只溫暖的手的撫摸，乖巧地拉過面具人，看見那只手上面青筋突起，瘦骨嶙峋，不由憐惜道，“叔叔，您不要再為我cao心了，我不想嫁人。看您最近又瘦了，您好好在家將養(yǎng)幾天，我多花點(diǎn)心思給您滋補(bǔ)身體。”

    面具人笑了出來，是少有的愉悅的氣息。琳兒拉著面具人的手，笑容像翩躚的小燕子般飛起來，說道，“叔叔您答應(yīng)了，那這幾日您千萬不要勞神，琳兒陪您看看花，下下棋，聽聽琴，給您做最好吃的菜，燉最好喝的湯！”

    這是夕夕來送飯，琳兒殷勤地布飯，面具人笑道，“要是每個人都像琳兒一樣乖，我就不用愁了！”

    琳兒微笑著如風(fēng)過花開，馨香滿谷，溫存而空靈。面具人自是疼愛，低頭啜了一口苦茶，苦澀過后，唇齒生香，回味不絕。琳兒笑著接過茶，遞過筷子，對面具人道，“叔叔，北谷小徑旁種著些麗春、石竹、燈籠草、野蘭什么的，這幾天我發(fā)現(xiàn)那里面新生出一種很奇怪的嫩芽，琳兒不認(rèn)識，叔叔您吃過飯，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面具人笑道，“好啊，對那些花花草草，我也是荒疏很久了。”

    一上午相處甚歡，中午琳兒親自下廚做了幾樣小菜，燉了一盅香噴噴的山雞湯，夕夕捧來一小壇開胃用的野棠果酒，倒在白玉杯里，紅紅的帶著柔亮的光澤和優(yōu)雅的香氣，甚是賞心悅目。

    竹下清風(fēng)，面具人輕輕呷了一口酒，那酒醇滑清涼，微微酸甜，酒香在回味間幽然浮動，甚是舒適，不由對琳兒笑道，“嗯，當(dāng)真是美味啊，醇厚還甚是清涼，琳兒釀酒的技藝一年比一年精良，過不了多久，便是要絕步天下了！”

    琳兒笑得幽靜而燦爛，如林隙中漏下的陽光輕輕搖曳。她靜靜地為面具人斟酒夾菜，舀了一碗山雞湯，上面飄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枸杞和山木耳，淺笑道，“這酒剛開壇，我去年釀了二十幾壇呢！叔叔若是喜歡喝，我每隔幾餐便用它來給叔叔做開胃酒。”

    面具人笑若春風(fēng)，放舒四肢靠在椅背上仰天滿足地嘆息道，“還是在家里好啊！有琳兒將飲食起居照顧得這么體貼入微！別的不說，你這每天換著花樣的開胃酒，讓這世上人到哪里找去！”

    面具人笑得爽朗，那么開懷的笑聲已是好久不曾有過了。不遠(yuǎn)處的青苔上沾了幾片落花，更遠(yuǎn)處還有幾株白色的小雛菊，開在如茵的綠草間，分外雅潔。

    琳兒把酒吃菜，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對夕夕道，“對了，我差點(diǎn)忘了，下午和小雪去給青慧姨和火鳳兒哥哥他們送幾壇，讓他們嘗嘗我釀的酒，連叔叔都說好喝呢！”

    夕夕應(yīng)了聲“是”，卻見有說有笑的面具人突然一下子冷硬下來，怒氣隱隱發(fā)散，嚇得夕夕忙低下頭，手都在輕輕地抖。

    琳兒悄悄地望了面具人半晌，小心翼翼道，“叔叔，我，我做錯事了嗎？”

    面具人好久才吐出一句話，他對琳兒道，“你不要叫她們?nèi)ィ阕约喝ィ纯茨慊瘌P兒哥哥，還有他身邊那個夜曦，那是我，一位故人的孩子。”

    琳兒輕聲應(yīng)了聲“是”，面具人端起酒盞，繼續(xù)用餐，卻沒人再敢說一句話。

    第41章 一棵桃樹的桃花源

    正午稍歇，陽光明媚得有些炎熱。琳兒出現(xiàn)在慕傾藍(lán)面前的時候，讓他有剎那遲疑。她戴了頂茂盛的柳帽，雙手各提著兩壇酒，白衣曳地，腰間掛著一串野蘭，清香四溢。

    她在淺淺淡淡地笑，一雙大眼睛笑汪汪的，黑黑亮亮的，她輕輕推開掩著的木門，見了院中半躺半坐的慕傾藍(lán)，喚道，“火鳳兒哥哥！”

    慕傾藍(lán)看清了來人，大喜過望道，“琳兒啊！”三兩步?jīng)_上去，中途生生定住，驚喜的表情盡去，冷冷道，“你怎么來了？”

    琳兒見他這樣子，輕輕笑著，走過去將酒盡放在桌上，看了一眼殘損的冰心海棠，不動聲色。她回身來到慕傾藍(lán)面前，輕聲道，“火鳳兒哥哥是和誰生氣啊，我們一年才見一面，這才一見面，不會是我惹你生氣了吧？”

    慕傾藍(lán)望了她一眼，見她溫存如水的面容，不由心下憐惜，幽幽嘆了口氣道，“是他讓你來的嗎？他要你來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