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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顏 第44節

    琳兒貪婪地看了幾眼朝霞,回屋拿出茶壺為面具人續上茶,在面具人對面坐下,她青春的臉上是一片玫瑰色的霞光,面具人靜靜望著她,只覺得目眩神疑,不忍逼視。

    琳兒嫣然喚道,“叔叔!”

    面具人失神,沒有應。

    琳兒搖著他的衣袖,喚道,“叔叔!”

    面具人淡淡地“嗯”了一聲。琳兒撅起嘴,幾乎是撒嬌的表情,又轉而掩不住歡欣,笑道,“叔叔,有好消息告訴您!您叫我培植的曇花成功了!”

    面具人似乎笑了一下,說道,“真的成功了?你見過它,真的開了?”

    琳兒的眼睛亮晶晶的,點頭道,“開了,我親眼見的,好美!”

    面具人放下茶,拍著琳兒的肩膀嘆氣道,“還是琳兒乖!知道心疼叔叔!”

    琳兒道,“叔叔您怎么了,誰又惹您生氣了?”

    面具人道,“外面的人,哪一個不惹我生氣!只有回到這里,才能清凈幾天!好好喝喝茶,聽聽鳥叫,吃琳兒你做的菜,喝喝你釀的果酒,叔叔這才是神仙日子!”

    琳兒笑,面具人則很自然地顧自喝茶。

    陽光漸漸明亮起來,朝霞散盡。琳兒伸了個懶腰,一臉笑容地為面具人續茶。面具人對她溫聲道,“你要不要喝一杯?”

    琳兒忙著搖頭道,“不,不喝。叔叔您的茶葉太苦,小時候嘗了一口,到現在也不敢喝。”

    面具人道,“你慢慢地品,才會知道清苦過后,是令人回味的甘甜。從今以后,你慢慢試著喝。”

    琳兒道,“叔叔我才不要,我還是喝自己的茶就好。”

    面具人明顯在笑,他微微嘆氣,撫著琳兒的頭道,“你不喜歡就不要喝。”

    這時一個梳著雙環的白衣小丫鬟夕夕提著食盒來送早餐,琳兒接了,小丫鬟向面具人行禮。琳兒把菜往外擺,笑微微道,“叔叔,這是早晨我新摘的菜,還有我去后坡采的野菜。您好幾天不在,猜您一看見它就餓了。”

    面具人看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雞蛋烙餅和四樣青蔥的小菜,愉悅地舉箸而食,溫聲對琳兒道,“吃慣了你做的菜,便舍不得放琳兒走了。叔叔給你找一個配得上你的少年英俊,在這云初宮里陪著叔叔,可好?”

    琳兒道,“叔叔舍得我走,我還舍不得叔叔呢!不過,叔叔您找的少年英俊,也要琳兒喜歡才行!”

    面具人笑出聲,“小丫頭越來越放肆,這樣的話說出口,也不知道害羞!”

    琳兒笑道,“跟叔叔說話,還要害羞!”

    面具人吃完,又習慣性地端起茶,琳兒在一旁勸阻道,“叔叔,剛吃了飯就喝茶,對身體不好。”

    面具人很聽話地放下了。夕夕收拾碗筷,琳兒笑道,“叔叔,我們先走了,您記得待會兒再喝茶啊!”琳兒說完,回眸笑著,拉著夕夕的手鉆進藥田小徑,不一會兒消失在森秀的林木中。空氣中是淡淡的露水的味道和茉莉馥郁的芳香,面具人望著那茶,忍不住拿起來喝了一口,重重的苦味彌漫在齒舌之間,漸漸的變淡,清涼生香。

    人世間還有比這苦茶更美妙的感覺嗎?可惜琳兒不懂,那丫頭她不懂。

    面具人身心疲憊,整個上午他就在房間里休養調息。云初宮永遠是馥郁、靜謐和柔美的。這里有最肥沃的泥土,最甘冽的泉水,最珍稀的植物,最重要的是,這里有最讓他安心的床。

    中午琳兒來送午飯,他的飯菜永遠不豐盛,但要精致。口味不喜肥美,只求清淡自然。簡單的四菜一湯,有他最喜歡吃的白灼蝦。中午明媚的陽光暖暖地照著,琳兒背著光面對他,靜靜地望著他,淺淡地笑,用一種懶洋洋關懷的口吻,軟聲道,“叔叔這幾日你累了,上午姚伯捉了只甲魚,我燉了清湯,你多喝幾口,補補身體。”

    面具人疼惜地拍拍她的臉頰,滿足地嘆氣道,“琳兒越來越乖了!”

    琳兒像只乖巧的懶洋洋的貓,笑得像陽光一樣燦爛,在一旁催道,“那你多喝幾口啊!”

    面具人喝了幾口湯,停下望著她慵懶的樣子,說道,“你也是沉得下心的孩子,否則你這樣的年紀,這偌大的云初宮沒幾個人,實在是太悶了。”

    琳兒于是笑起來,笑意的光輝在眼波里輕輕打旋。面具人望著那張青春歡欣的臉,不由怔神,卻聽琳兒道,“叔叔我怎么會悶呢!一棵植物也能讓我著迷半天,何況咱們這里還有很多打理花草的伯伯嬸嬸,每一個人都活得很開心!”

    面具人望著琳兒毫無修飾卻足以空絕人世的容顏,看著她隨意表現的慵懶具有一種說不出的倦怠的風華。這孩子,也像棵植物似的,總是清晨和夜晚最精神,一到中午就是慵慵懶懶的。

    琳兒蜷起腿將整個身子縮在椅子里,慵懶嬌柔地嘆氣道,“叔叔,我突然擔心萬一那曇花要是不高興,突然不開了,我又要被叔叔罵。”

    面具人笑道,“你沒有把握,就敢向我夸口。”

    琳兒道,“本來是有把握的,可是今天上午我以為星蘭要開了,可是竟然沒開,不曉得哪里出錯了,連帶晚上的曇花,也沒把握了。”

    面具人笑,溫柔慈祥的低低的笑聲。琳兒對他道,“叔叔我熬的湯有沒有好喝一點,夕夕她們都說我的手藝見漲了。”

    面具人道,“琳兒的手藝一向都很好。”

    琳兒半仰著頭在陽光中笑。

    面具人放下筷子,又習慣性地端起茶。琳兒道,“叔叔,您又忘了。”

    面具人微怔一下,放下茶道,“好,依你。”說完整個人靠在椅背上。琳兒跳下椅子,走過去為面具人輕輕揉肩。面具人閉目享受著琳兒溫柔的手勁,頭頂是一望無際蔚藍的天空。

    和爽的風。面具人悠然嘆氣道,“碧云谷的紫莖云蘭開了。”

    琳兒道,“叔叔您好厲害,那花才開了兩日,香氣還沒濃,離這么遠您怎么就知道了。”

    面具人道,“你身上的香,自己倒忘了。”

    琳兒低頭聞自己的衣襟,說道,“可是后來我又跑了好幾個地方啊,我自己都已經聞不出來了。”

    面具人不說話。琳兒在他的雙肩輕柔均勻地敲打。

    面具人的一場午睡睡了兩個時辰,醒來時日光已偏西,他獨自泡了壺nongnong的苦茶,喝了兩杯,信步穿過藥草地和竹林,看見琳兒在小丘旁的房間。

    房間空寂無人,閑置在桌上的書被風翻得凌亂。幽靜的琴聲伴隨小女孩的嬉笑聲從后年傳來,面具人繞過后墻,看見琳兒一身白衣靜坐在一株金銀木下的平石上彈琴,她的兩個小丫鬟在不遠處的草地上蕩秋千,發出“咯咯”的笑聲。

    她們身后不遠處,是一大片怒放的芍藥,有些早謝的,花瓣灑了滿地都是,燦若云錦。面具人遠遠望去,甚至可以看見一只粉蝶在枝頭花蕊上停駐,隨著花枝在風中輕輕地搖曳。

    這是一個溫馨寧靜的下午。他的琳兒正在彈琴,琴聲幽遠益清,有著淡淡的情緒。那種情緒難以言說,一種華美的寥落,活著也只是一抹云的痕跡,潔白的,輕柔地撫過。

    如若清凈的小溪潺潺流過深谷,帶著愜意的,又是淡淡的清涼。她的整個表情淡而靜,表卻是微笑著,淡淡歡欣。他微微抬目遠望,卻分辨不出她看的是兩個小丫鬟的嬉戲,是芍藥的怒放,還是更遠處的青山綠林,藍天白云。

    樹影落在她的身上,染得她的白衣一片明明暗暗閃爍不定的斑駁。

    面具人靜靜地望著她,沉靜在一旁聽琴。琳兒的琴結束得有些潦草,她草草收了琴,在樹下伸了個懶腰,臥在平石上,隨手掐了根茂盛的野草叼在嘴里。

    剛才淡靜遺世的風神氣質蕩然無存,剎那間變成凡塵俗世慵懶的無賴少女。

    面具人似乎笑了一下,溫情地走過去。琳兒見他過來,喊了聲叔叔,坐起身騰出平石上的地方,面具人坐下來,伸手撫著琳兒的頭,像極一個寵愛女兒的父親。

    面具人憐愛道,“琳兒你怎么好像沒心思彈琴啊?”

    琳兒撅起小嘴,又忍不住抿嘴笑了,激起右頰上一個淺淺的笑渦。她懶懶道,“就這樣等天黑,時間很難打發,而且天黑還要等到半夜,曇花才會開。叔叔你又不理我!”

    面具人溫柔地撫著她的頭道,“我這不是過來看你嗎?琳兒什么時候也這么不自信,要一下午提心吊膽地等著花開啊?”

    琳兒坐直了身體道,“叔叔,其實我一直都覺得不很對勁,可是您忙,我也沒有和您說。那株曇花,自從含苞以來,每到午夜的時候,葉尖靜靜地滴水,便會發出一個女人的嘆氣聲。”

    “嘆氣?”面具人全身一繃,“你是說曇花會隨著葉尖滴水發出嘆氣聲?”

    琳兒望著他俊美無瑕的青銅面具,頗為心驚地點了點頭。

    青銅面具永遠是那邪魅的俊美的笑容。下午的陽光溫柔地照在上面,那笑容像是被幽拘的鬼魅突然復活了一般,生動得,栩栩然要飛了起來。

    第40章 午夜她的心事

    午夜的云初宮,寂靜得只剩下蟬噪和蛙鳴。月光淡淡灑在葉尖的水滴上,那一滴小小的水珠慢慢積聚,攢成淚珠狀,晶瑩剔透地折射著月光。在暗夜中接近一種璀璨的華美,然后轉瞬間落下,劃入黑暗,復歸泥土。

    靜靜的風,空谷中傳來一位女子淺淺的落寞的嘆息。

    面具人側耳傾聽。不錯,一位女子淺淺的嘆息,溫柔繾綣,九曲回腸。

    曇花靜靜地開放了,一聲細微的爆破聲,它潔白碩大的花瓣緩緩地舒展,呈現出一層淡淡的潤澤的光華,馨香彌散。

    面具人目不轉睛,怔怔地望著曇花。琳兒在一旁,安靜地望著他。整個山谷似乎都是這午夜曇花的芳華和馨香。淡淡的夜霧升起,伴著淺淺的嘆息,世界恍如夢一樣不再真實。

    曇花一現。

    當世界又只剩下遠遠地蟬噪和蛙鳴,淡淡的月光,飄渺的淺霧。不再復有盛開的光華和那淺淺的嘆息。好似夢境倏忽,不曾細細體味,便又回到了現實。

    面具人猶自盯著閉合的花苞,一動不動。琳兒也沒有說話,轉睛注目不遠處淡淡升騰的夜霧,輕輕嘆了一口氣。

    面具人驚醒,望著琳兒,不解道,“琳兒你這是怎么了?”

    琳兒回眸注視他,寥落道,“也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花的嘆氣聲,我自己也想嘆氣。”

    面具人似乎笑了,他的聲音溫柔寵愛,說道,“來,乖琳兒,到叔叔身邊來。”琳兒走過去,說道,“叔叔。”

    面具人寵愛地撫著她的頭,溫聲道,“叔叔真想獎勵你點什么,可是獎我的琳兒什么好呢?這整個云初宮都是琳兒的,琳兒要什么有什么,你倒說說,要叔叔怎么獎你?”

    琳兒仰起頭望著面具人,說道,“叔叔,我在您身邊一直都很開心,每天和這些花花草草打交道,它們雖不是人,但各自有它們的喜好和性情,一草一木都是可愛極了。這偌大的云初宮,沒有紛爭,沒有爭吵,大家安安靜靜和和美美在一起,世外桃源一樣。琳兒能有叔叔照顧寵愛,幫叔叔打理花草,這已經是上天給我最大的賞賜了,叔叔再不要說沒什么獎我了。”

    面具人望著身邊人澄靜俊美的容顏,輕輕嘆了口氣。問道,“琳兒不悶嗎?你若是在外面,天下人欣欣然皆向往崇拜你的容貌才情,而今,被我藏在云初宮,整天和那些花花草草為伴,你,不怨恨叔叔嗎?”

    琳兒淡笑的樣子好像花瓣在輕旋墜落,她說道,“天下人都向往崇拜又如何?別人的目光都是欲望和枷鎖,最容易滋生罪孽。我在叔叔身邊,清風明月,花開花謝,最是干凈灑脫,琳兒無所求,只求,……”琳兒伸手拉住面具人的手,溫情道,“只求叔叔能高興點,開心點,不要,再瘦下去了,好不好?”

    面具人聽了,內心大慟,將琳兒摟在胸口,仰天道,“我的琳兒啊!叔叔沒白疼你這一場!好孩子!”

    琳兒在他的懷中泫然落下淚來,低咽道,“叔叔,琳兒在這世上沒有了父母,叔叔你是我唯一的親人。這段日子您經常不在,回來不是在生氣,就是嘆氣,人也一天天清瘦,琳兒不敢問,心里卻很擔心,有時候我一個人就會流下淚來,很害怕,……”

    面具人輕撫著琳兒的肩,柔聲道,“琳兒,不要擔心,叔叔沒事。”

    琳兒道,“真恨我自己是個女孩子,只能在家里種些花花草草,不能替叔叔分憂。”

    面具人道,“傻孩子,你可是比十個男孩子還要厲害,你種的這些花草幫了叔叔的大忙!”

    琳兒奇怪道,“這些花草有什么稀奇嗎?相生相克,誰都可以種的呀。”

    面具人道,“琳兒啊,你過來。”

    琳兒跟隨面具人來到曇花邊上,指著淡淡夜霧中的曇花道,“你知道這花叫什么名字嗎?你知道叔叔叫你培植它有什么用嗎?”

    琳兒望著那株靜謐的曇花,搖了搖頭。面具人道,“這株曇花,叫做望洋之嘆,已經絕跡了近百年。這近百年來,不知傷盡了多少豪杰之士的心力,都不曾有人培植成功。而今夜,我的琳兒,讓這望洋之嘆響起于這空谷之間,哈哈哈!”面具人突然仰天笑了幾聲,說道,“這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

    琳兒靜靜地聽著,奇怪道,“可是叔叔,這曇花除了滴水嘆息,并沒有什么奇怪。我這么長時間和它在一起,并沒有發現它有什么神奇的功用啊,叔叔因何……?”

    面具人笑道,“這株曇花的神奇功用,你很快就知道了。”說著拉過琳兒的左臂,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在她雪白的小臂上劃了一道傷口,琳兒“呀”的一聲,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面具人采來一小塊曇花葉,揉碎敷在傷口上,琳兒頓時覺得清涼微癢,不消一盞茶功夫,拂去碎葉,傷口竟然奇跡般愈合了,只剩下一道極輕極細小的痕跡。

    琳兒歡欣道,“療傷!”轉而不解道,“可是叔叔,咱們云初宮的療傷藥多的是,為什么你這次這么高興呢?”

    面具人仰天嘆了口氣,天上彎彎的月牙被一抹薄云覆住,世界一下子幽暗了許多。他撫著琳兒的肩道,“我的傻孩子,這望洋之嘆不僅是療傷的良藥,也是半個時辰便令人致命的奇毒。初中毒,沒有明顯的痕跡,只覺愀然抑郁,一聲長嘆。漸漸行走困難,懨懨倦倦,倍覺人生無趣,又是一聲長嘆。待毒入膏肓,閉目長思,發出一聲淺淺的嘆息,悄無呼吸之后,唇邊卻會留一抹笑。傳說那笑意甚是詭秘,非常美。是那種淺淺的微笑,純凈不惹塵埃,讓人見之心境空明,仿佛死前了悟殘生,心與意會。所以它又有一個名字,叫做,‘拈花微笑’。”

    “拈花微笑?”琳兒揚眉而問,若有所思。月亮從薄云中走出,淡淡的月輝灑在她的臉上,凸現她五官俊美的輪廓。

    面具人望了一眼她,負手嘆息道,“這人世間生死糾纏互為因果。其實它更是一種鎮痛的良藥,如罌粟一樣,是最溫柔不過的強悍殺手。”

    琳兒默不作聲,似在細細思量這什么。她寬大的衣裙和及臀的長發輕輕地在夜霧中飄,面具人細細看了一眼她幽深而明亮的眸子,只覺得她玲瓏湊泊,冰雪聰明。

    面具人喚了她一聲,問道,“琳兒想什么?”

    琳兒臉上的表情頓時柔和成一片風輕云淡,她淺笑道,“我在想,這拈花微笑,我在藥典里看過,它好像不是,曇花。叔叔或許我記錯了,我明天去細細查來。”

    面具人的話中流露出笑意,“我的琳兒也會記錯嗎?拈花微笑的確不是曇花,只不過它最主要的配料,是這望洋之嘆。”

    琳兒釋然,回眸望向那株曇花笑道,“這株花了我三年時間的曇花,原來是這么神奇的藥啊!叔叔,真的有這么絕妙的藥啊。”

    夜已深了,山谷中的夜霧漸盛,月光變得有些幽暗,風拂到臉上,是細細微涼的質感。面具人身心疲憊,和琳兒分開,各自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