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顏 第28節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細葦蒲團,和自己座下的似乎一模一樣。 李安然起身。 拿起蒲團,對著月亮細看。什么都沒有。 蒲團下是大理石,光可照人。 李安然覺得不對。苑主至始至終,都是一個謎,而臨終前,所說的話,所做的事,都是一種暗示。 她說,“只望在江湖夜雨,青春已盡之后,公子還能記起,老身曾請你,喝過一杯茶。”為什么,她要李安然在江湖夜雨、青春已盡之后,還能記得她?是不是,她早已預知了李安然的命運? “在享受青春愛情歡樂的時候,老身不曾預料,我會一生寂寥。”這是在暗示她自己的身份嗎? 她用螞蟻示意,即便人如何強悍,在命運面前都那么渺小。是不是說她自己不凡的身世,不凡的技藝,卻受命運捉弄,出現在李安然面前,身不由己? 她招待他,以最高貴的客人的禮節。那舉世無雙的糕點是她親手做的,遇茶即化。留于唇齒間的蓮芯的微苦,蓮花的清芳。她對他說,“這些茶點,配你手中的茶,吃起來別是一番滋味。” 別是一番滋味。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可曾是,今昔之間,恍若隔世。這茶點曾是她永遠不再有的記憶? 她說,“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相忘于江湖,誰與誰相忘于江湖? 連她給楚雨燕的“相思翼”也透著種邪氣。那不應該是師父給徒弟的嫁妝,因為,相思翼雖然絕世珍貴,但那是男子要女子戴在身上,用以查驗她是否真愛自己的東西。相思翼只有在女子動情時,才會發出馨香。 怎么處處都透著怪異,苑主想要告訴自己什么? 她的笑,宛若空谷的云。 她的貓,被馮恨海施了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安然的心,一下子繃得緊緊的!她是空云谷的女主人,毒王馮恨海的妻子,林夏風! 十四年前,人們說她死了。滿空云谷的花全部枯萎,惟有她培植出的紫莖云蘭,在那片荒蕪中綻放。 林夏風的笑,宛若空谷的云。而世界上還沒有一種東西,能夠形容她的風華。 難道,這么多年,她一直隱姓埋名,在賣胭脂? 她在隱姓埋名賣胭脂,而毒王馮恨海則毀去自己俊逸的容顏,作為一個廚房總管阿七,潛伏于菲虹山莊。 當年空云谷的那場災難,到底是為了什么?馮恨海去毒殺爹爹和若萱,可是他的妻子,李安然則明顯地可以感覺到她善意的暗示和規勸。甚至最后,她將頭貼在自己的胸口死去,嬰兒般的信任,帶著一種克制而又滿足了的,母性的關懷。 她為什么要與自己見面?為什么把燕兒交給自己,不等他答應就死在自己的懷里?她預知的事情,為什么不告訴自己? 她在害怕,她在受脅迫。所以她只能暗示。 關鍵是,誰在脅迫她?今夜,是誰在殺人,誰在放火! 李安然看見月光下的溪水。溪水還在淙淙地流,上面飄著落英。 李安然順流而上,他看見了一個落英繽紛的華美的世界。 好像滿世界都是落花,遠望像疏落的云,近看似綿細的雨。 李安然的腳下是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嬌柔松軟的質感,空氣中淡淡的香,花落也有聲音。 小溪淙淙地從花間流過,帶著清冷的月光。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花溪苑。 李安然看見了那只貓。它伏在一株櫻花樹的樹干上,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黑貍的毛在月光下很亮,上面飄落了幾片花瓣。它很乖,眼睛里沒有了戾氣,卻仿似帶著幽怨和悲愁。 李安然走過去,伸手摸它的的頭背。 它溫順地閉上眼,仰起頭,仿佛享受著李安然的撫愛。李安然卻仿佛看見,有兩滴淚從它的眼角滑落下來。 貓也會哭嗎?李安然停手,黑貍慵懶地睜開眼,眼里閃著一層淚光。 李安然的心,酸酸的。 黑貍“喵”的一聲跳到了他的懷里,伏在了他的左臂灣。李安然輕撫它的背。 小溪的盡頭,是一眼清澈的泉,用大理石方方正正地砌起來,泉眼旁是一樹雪白的櫻花。 倚樹可以照人。水面流著月光。 李安然看見泉旁一尺遠,有一矗怪石,怪石旁幾竿修竹,修竹下種著蘭草。怪石上刻著字,雋秀的小楷,寫的是:落櫻依稀,當年顏色。獨來醉酒,人生幾何? 怪石旁,有一張桌子,三把椅子。 落櫻依稀,當年顏色。獨來醉酒,人生幾何。苑主就是這樣,在這落花中,獨自飲酒嗎? 李安然坐在椅子上,仰靠在椅背上,一抬眼,望見滿天的星星。 黑貍突然竄了出去,落在對面的椅子上,“喵”的一聲叫。 李安然跳起來,看見對面椅子上的邊隙里,遺落著一顆珍珠項墜。他拿起來,珍珠不大,但形如水滴,色澤潤度,俱是絕佳。 或許也只有這樣的珍珠,從林夏風的頸項間半露出來,才能增顯美人風華。 那珍珠竟然有香! 有香!一種奇怪的香。 李安然的手有一點顫抖。是他嗎?會是他嗎! 李安然閉上眼,讓自己鎮定。 那顆水滴狀的珍珠真的在散發淡淡的香,消失絕跡已久的香,滴水木蓮草。 而那香的主人,已于十五年前死去。 難道會是他!蘇笑。 怎么好像在今夜,那些死去的人又一下子復活了! 李安然失神。一雙溫柔的手輕而迅急的,鬼影般搶走珍珠。李安然同時奪了去,兩個人在空中接連走了十三招,衣袂不見人。 最后,珍珠還是落在了李安然的手里,兩個人對面立于落花之上。 那人黑衣,披發。二十六歲上下,身挺拔,高眉,挺鼻,薄唇,剛毅而冷峻。李安然問道,“閣下,也是喜歡這珍珠嗎?” 黑衣人盯著李安然,冷冽地拔劍。 劍細而長。 李安然冷聲道,“這么好的劍,就用來殺那些不會武功的女孩子嗎?” 黑衣人沒有說話,出劍。 他的劍如潛伏已久開始攻擊的蛇,迅急、狠毒,孤注一擲。 李安然躲閃。 劍氣席卷花木,花瓣形成了一個個漩渦,將李安然卷在了中間。 黑衣人的劍突然閃電般一個收縮,竟然像長了眼睛似的,直接刺向了自己的心臟,即將在刺破衣服的瞬間,“當”一聲,從根斷裂,摔在地上。 李安然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幾片櫻花還在黑衣人的發上。 李安然沉聲道,“你知道不知道,劍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自殺的。” 黑衣人道,“劍可以殺人,也可以自殺。” 李安然一端他的下巴,他口里的藥丸一下子掉落出來,黑衣人瞪大眼睛望著李安然。 李安然聞了聞藥丸的氣味,淺笑道,“果然是夠毒。” 黑衣人望著李安然突然淺淺地笑了。他像是那種根本不會笑的人,可是笑起來,雖然淺淡,卻很俊朗。他說道,“李安然果然就是李安然,名不虛傳。” 李安然望著他,“哦?”了一聲。 黑衣人道,“留活口留得這么無懈可擊。” 李安然道,“過獎了。” 黑衣人道,“輸了也是必然的,連他都失手,何況我?” 李安然道,“他是誰?” 黑衣人道,“十年前,說出那句預言的人。” 李安然盯著他的臉,沉默了半晌,微笑道,“那么閣下你是誰?” 黑衣人道,“當然是他養的殺手。” 李安然突然笑了。松開他,經過剛才的打斗,他的襟袖間全是落花,李安然輕輕地抖落,負手道,“今夜的落花很盛,月亮也很好。” 黑衣人望著悠閑灑脫的李安然,沒說話。 李安然道,“這個地方,是花溪苑苑主最珍愛的地方。我和她之間,緣分并不深,但一面之緣也是緣。我應該感謝你,手下留情,沒有把這里燒成灰。” 黑衣人只是盯著他看。李安然回頭,在月光中對他笑了一下,說道,“還是,你故意留下這里,只是為了等我,看看我能查出什么線索?” 李安然舉起珍珠,對著月光看了半晌,“為了這顆珍珠?這應該是苑主留下來的東西,我剛剛在無意中撿到了,你要是實在想要,就給你。” 說著,李安然將那顆珍珠遞給黑衣人。 黑衣人盯著那顆珍珠,冷聲道,“是她嗎?” 他的聲音雖冷,但卻在微微的顫抖。李安然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在問什么,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黑衣人望著他,對他道,“是不是林……?” 李安然內心突然驚悚,問道,“你說什么?” 黑衣人從他手里拿過珍珠,靜靜地看著。側目望向李安然,對他道,“你見過她的,是不是?” 李安然道,“四十上下,風華絕代。” 黑衣人握住珍珠,眼眶濕潤了。 李安然靜靜地望著他,月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一片落花輕盈地飄下,落在他的肩頭。 他將珍珠交給李安然,說道,“她若知道今夜我會來,一定會等著,見我一面。”說完他轉身欲走。李安然叫住他,黑衣人回頭。 李安然對他光風霽月地笑道,“不如我們一起去喝杯酒吧。” 黑衣人保持著回頭的姿勢,費解地望著李安然。 李安然道,“不可以嗎?” 黑衣人望著他,遲疑了片刻,問道,“你的意思是,……?” 李安然道,“你今夜不小心碰到我,什么樣的結局才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