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顏 第27節
面具人的袖劍已收好,輕輕地為邱楓染鼓掌。 邱楓染收劍,唇角掠過一絲冷冷地淺笑,那朵紫莖云蘭以一個很優美的弧度跌落在面具人腳下。 面具人憐惜地撿起,靜靜地撕碎。他對著月亮,兩袖月光,天空的火光已散盡。 他對邱楓染嘆息道,“我實在不能想像,能將玉龍飛雪練得這般綺艷自如的人,曾過得是什么樣的生活。” 邱楓染道,“我自己的事,別人何必懂。” 面具人望著他,對他說,“你可以高高在上地做一個神,何必淹沒人海,做一個寂寞的人。” 邱楓染淡淡道,“做一個寂寞的神與做一個寂寞的人,有什么區別嗎?” 面具人道,“神可以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一切。” 邱楓染道,“我已經得到我想要的了。” 面具人笑了。 他對邱楓染道,“像謝小倩那樣的凡俗女子,也是你一生皈依的懷抱嗎?你找到了一個對手,可是,你如何和他比,李安然天時地利,一夜之間名揚天下。而你,只能在竹林的觀星閣里,清風明月。我只是可惜,我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懂我的人,而你卻不是。” 邱楓染冷冷道,“我從來不是誰的知音,在這世上也不需要所謂知己。” 面具人仰天擊掌而笑,回首頗為玩味地望了邱楓染半晌,說道,“果然,就是像我一樣驕傲。”說完,衣袂輕揚,踏月飄然而去。 世界靜得悄無聲息。火光已熄滅,空氣似乎有淡淡的焦嗆的味道。邱楓染靜靜地望著星空,也許青銅面具人永遠也不會知道,只要是有星星的夜晚,天空就永遠有著燦爛的煙花。 邱楓染是寂寞的。從小家里窮,他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過年時可以放煙花玩。而那個自卑的少年,也從來不曾去和別人湊過一次熱鬧。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他一個人在角落里,一抬眼,發現了滿天的星星,燦如美麗的煙花。 人間的煙花短暫,而天上的煙花卻永恒。 他從此愛上看星星。在每一個夜里,以一顆清冷的心,看天上的煙花綻放。 他并不相信天相。他與李安然相逢的時候,李安然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天上真的有人間的禍福嗎?” 他轉目,看見的是微微含笑,玉樹臨風的人。令人心儀。 他清清淡淡地笑,對李安然道,“天上只是天上,從來不曾有人間的禍福。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李安然站在那里,迎風望著他笑。 他認識了李安然,欣賞李安然。 他們在一起,喝點淡酒,望著星空,談天說地。漸漸地他知道,他和李安然有著天地的差別。他如天,漠然無視,我行我素;李安然如地,溫柔敦厚,包容萬物。 看似談興正濃,但實際上是李安然在配合他的節奏。他們言語交鋒,他冷然不屑,李安然一笑視之。 所以邱楓染還是寂寞的。李安然屬于人群,無論走到哪兒,都受到男人和女人的追慕,三教九流,都樂于與他交往。而他只屬于星空,在黑漆清冷的夜,閃爍著微弱的光明。 他甚至嫉妒李安然。世界上已經有邱楓染,又何必多出一個李安然。最重要的是,為什么讓他不如李安然,無論是武功,還是機遇。 難道他活該就這樣,穿著一身白衣,一輩子這樣望星星? 他突然又看見了,紫莖云蘭被撕碎的花瓣。潔白的,在月光下閃著柔潤的光澤。幽香淡淡的,淡淡的,好像剛才邱楓染只是做了一個夢。 夢見了一個黑衣青銅面具人,邀請他去做一個高高再上的神。 高潔而又寂寞的紫莖云蘭,碎在地上,猶自芳香。 邱楓染久久地望著地上的碎片,想起自己。 那夜夜涼如水。地上的煙花終有灰飛煙滅的,而天上的煙花,依舊。 李安然把楚雨燕抱回客棧,街上亂作一團,大家都在救火。楚狂和付清流從外面回來,摸著額上的煙灰,急切道,“楚姑娘怎么了?那花溪苑怎么就著起火了,人也被殺了!我怎么都覺得有些邪性,你將她弄醒了問問她!” 李安然道,“我已經查過死者傷口了。明目張膽的殺人放火,故意將尸身扔在外面。” 付清流憂切地道,“安然你可查出有什么蛛絲馬跡?” 李安然搖頭道,“我并沒有找到什么重要線索,看到火起才趕過去,就算有,也被燒了。” 三人一時無話。李安然喝了口茶,沉思道,“那么細的劍,……” 楚狂道,“不錯!傷口僅一寸寬,誰用這么細的劍啊?” 付清流遲疑道,“知名的人物,好像沒有誰用那么細的劍啊!” 李安然道,“從死者的神情看,都很平靜,應該是,在不知覺的情況下被殺死的。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死者和殺人者很熟悉,要么,是從背后下手。劍很快,剎那斃命,死者好像并沒有任何痛苦。”這樣說著,李安然突然了悟道,“江南白家!” 楚狂和付清流大吃了一驚,“這和江南白家有什么關系?” 李安然道,“可能,殺人的手法并不相似,但是殺人的理念完全相同,那就是,被殺者到死都沒意識到自己被殺了。” 楚狂道,“從背后用快劍殺一個人而令人毫無知覺,這在高手來說并不難;可像江南白家那樣,三十二口人毫無知覺同時斃命,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李安然沉思道,“誰能夠證明,白家那三十二口人是同時斃命?世界上根本沒有人會那么快的劍。” 楚狂打住他道,“不管怎么說,花溪苑和白家不是一回事。馬上把你的楚姑娘弄醒,先問問她再說。” 楚狂一回頭,怔住。楚雨燕蒼白著臉,倚在門框上正聽他們說話。 李安然走進去扶她在桌邊椅子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她的臉白得透明,眸子愈發黑而水亮。 李安然柔聲對她說,“燕兒,你跟我說,你們花溪苑可曾有什么仇家?” 楚雨燕望著他,又望望眾人,一下子落下淚來。她抽泣道,“我不知道,師父我們生活得好好的,只是曾經有幾個小流氓,看上我們的姐妹的美色。可,可他們,不敢把我們怎么樣。” 楚狂道,“不是問你這些,是問你們有沒有什么致命的仇家,比如是你們惹不起的。” 楚雨燕迷茫著搖頭,道,“我,我沒聽師父說過。今天我和師姐妹們告別,她們也不曾提半個字啊!我們就賣賣胭脂,給貴婦人們打扮保養,沒有得罪誰,誰會下這樣的毒手啊!” 李安然平靜地望著她,對她淡聲道,“你難道不覺得,所有的事,你師父已事先知道了?” 楚雨燕聞聽,驚得手里的茶杯一下子滑下來,“叮”一聲,在地上摔碎。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李安然。 李安然直視她,平靜無慍地對她說,“你難道不覺得事情很蹺蹊。你師父昨夜讓你去找我,今天上午閉門謝客接待我,將你托付我,然后突然服毒自盡。她平靜得安排好自己的一切后事,似乎已預知了今天晚上,會有人殺她。” 楚雨燕搖頭驚怖道,“不!這不可能!” 李安然道,“只是她沒有想到,來人見她已死,就殺了花溪苑所有的人,并放火泄恨。” 楚雨燕望著李安然,淚洶涌而下。 李安然道,“你師父,一定有一個非同尋常的身份。她以為她自己一死,就一了百了,來人就會放過她。你記住,今夜,三月十六日,你師父和一個神秘人有一個重要的約會。” 楚雨燕無助地望著李安然,哀求道,“我,我真的不知道。我若知道,就,就會求你,救我師父,還有我師姐師妹。” 楚狂在一旁道,“二哥他不是在怪你,只是在提醒你,看看你能不能想起什么蛛絲馬跡,你師父,平時難道一點不曾流露過。” 付清流也道,“就是,你好好想想,我們也好為你師父和你師姐師妹報仇!” 楚雨燕的淚流了滿臉,她望著每個人的臉,身子在微微地抖。李安然嘆氣道,“大哥四弟,你們先回去安歇吧,燕兒一時受不了這些,我扶她回去休息。” 楚狂和付清流互相看了看,離開了。李安然扶楚雨燕起來,她站立不穩,踉蹌了一步,李安然遂把她橫抱在懷里,進了她的房間。 李安然為她脫了鞋子,和衣將她放在床上,蓋上被子。對她說,“好好休息,什么都別想了,我先走了。” 楚雨燕一把抓住他的手,緊張道,“不!不要,走。” 李安然望了她半晌,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珠,對她溫柔地笑。 楚雨燕虛弱地哀求道,“請,請別離開我,我,我害怕。” 李安然撫著她的臉道,“乖,好好睡吧,不會有事的。” 楚雨燕任性地抓著他的手。李安然淺笑道,“好,那我不走。我陪你聊會天吧。” 楚雨燕望著她,突然撲在他的懷里,大哭起來。李安然輕撫著她的背,一面任他哭,一面柔聲道,“燕兒,你沒了師父和姐妹,可是,還有我。” 楚雨燕聞聽,熱淚更加滂沱而下。她越發親近地抱緊李安然,放任得像一個孩子。李安然道,“從此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無論什么事情,你都不該瞞我,知道嗎?” 第26章 花溪苑里的殺手 楚雨燕流著淚,抓著李安然的胳膊,幾乎是惶恐的顫聲道,“我,我真的不知道,……沒騙你,我,真的不知道。” 李安然笑道,“我又沒說什么,看你嚇得!我知道你不知道,要不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你師父和姐妹們死呢!我是說,以后我們相處,該真心以對,不要欺瞞。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楚雨燕像被電擊了一樣,一下子怔住,蒼白著臉,唇無血色,一雙淚眼怯怯的,像一頭無辜的小獸。李安然奇怪道,“你怎么了?” 楚雨燕仍是帶著那種怯怯的表情,身體向后縮了一下,垂下頭輕聲道,“你,你還會要我嗎?不是,要趕我走嗎?” “趕你走?”李安然不禁淺笑,“我說過,趕你走嗎?” 楚雨燕抱著膝蓋縮成一團,輕聲道,“師父和姐妹們都死了,偏偏我躲過一劫,想來,也是要人懷疑的。” 李安然道,“可能你師父已經預知一切,但她想讓你活下來。” 楚雨燕驚詫地抬眼望著李安然,眸子清亮亮的,宛若兩川煙水。 李安然憐惜地輕撫著她的臉,說道,“你師父既然把你交給我,我怎么能趕你走呢?我已經說過了,你是我的人了。” 楚雨燕掠過一陣嬌羞,嬌柔地垂下目光不敢看李安然,良久才用蚊子哼哼般的聲音道,“我,我知道我身份卑微,配不上你。只要你讓我跟著你就好,做什么,我都愿意。” 李安然的手輕撫過她的嘴角,玩味地笑著道,“是真話嗎,真的做什么,都愿意?” 楚雨燕的身體有一點微微的痙攣,似乎想向后躲但又停住了。李安然突然看見她左側頸下有一顆小米粒大珊瑚般的紅痣,不由伸手去摸,楚雨燕輕顫了一下,抬起頭。 李安然道,“一顆痣,紅色的,很漂亮。” 楚雨燕帶著幸福的溫順,半是嬌羞地任憑李安然的手輕撫頸上的肌膚。李安然的手卻很快離開了,溫柔地笑,對她說,“讓你現在乖乖睡覺,不要胡思亂想,能做到嗎?” 楚雨燕央求地抬眼望著李安然,軟語道,“我,我睡不著。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啊?” 李安然從后面突然點了她的睡xue,將她放在床上,對她道,“我還有點事,xue道兩個時辰就自動解開了,你好好睡吧。” 李安然從楚雨燕房間出來時將近子夜,月色皎潔,杭州城一片靜謐。李安然又來到花溪苑。 燃燒的青煙皆已散盡,黑壓壓的斷壁頹垣在月光下呈現出奇形怪狀的姿式。死者已被官府抬回,路上皆是濕漉漉的。 李安然不相信,就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可經歷了這樣一場大火,又有那么多的人救火,就算有蛛絲馬跡,又能到哪里去找? 到處凌亂,到處殘缺。到處是燒焦的痕跡。 李安然抬目,看見了那如斷翼的巨石上的那座小亭子。 李安然走過去。一級級的石階,石階兩旁還是茉莉和杜鵑,一株株的香柏。安然無毀。 那亭子輕靈地立于巨石之上,迎風望月。 李安然就坐在上午他坐過的地方。想起,不久前,那還是風華絕代的苑主,音容淺笑,栩栩如生。 李安然望著她坐過的位置。她一直到死不曾離開過那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