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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君有劫 第24節

    總算那些獵妖隊之人也算是身經百戰,短暫的一愣之后,霎時就反應了過來,齊齊拔劍,戒備地望向了季雪庭然后呵斥著問道。

    有位隊長模樣的人更是敏銳地察覺到季雪庭身上那無法形容的恐怖劍意,一時之間被逼得控制不住,下意識地抬起劍尖。只不過,在他動作之前,旁邊忽然伸出一只手,穩穩地按在了他發抖的手腕上,將他的劍直接壓了回去。

    韓瑛做了個手勢,讓身后的下屬們齊齊收劍。

    至于他自己,則是無比激動地跳下了馬,驚喜地看著那于妖獸尸骸之前,慢條斯理用衣角擦著劍的俊美青年。

    “季,季……大前輩?”

    “要么就喊季大哥,要么就喊前輩,這些都隨你,就是喊我的時候能別結巴嗎?聽著有些不太體面啊,”季雪庭將手上一滴血都沒沾上的凌蒼劍收回劍鞘,這才望向韓瑛然后笑瞇瞇地說道,“好久不見啊,燕燕,我來找你討酒喝了。”

    不平劍韓瑛,字燕卿。

    這么多年來,他行俠仗義,名滿天下,眾人都只尊他為韓城主,韓大俠。

    卻很少有人知道,二十多年前,他也曾被一個笑瞇瞇的溫柔青年用開玩笑的語氣,調笑般喊作“燕燕”。

    第21章

    幾個時辰之后——

    瀛城城主府青州窮山僻壤,舉一州之力建起來的瀛城城墻氣魄逼人好生雄偉,然而城中的城主府,頂天了也就能擔得起“質樸大氣”兩個詞。

    說白了,就是寒酸。說是城主府,但跟城中其他富戶比起來也就是院墻極厚,守衛森嚴,兼占地面積大一點而已,別說是亭臺樓閣,歌臺水榭,便是連院中花木也都少見,站在窗前一眼望過去只有灰撲撲的地,灰撲撲的墻,四方的天。

    哪怕只是在窄窄的房間里無事般坐著,都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對。

    韓瑛顯然也知道這點,把季雪庭一行人引入城主府之后,當晚便在自己的院中設了晚宴,備了酒水席面,竭盡所能地款待起了他們。

    只可惜即便是這般盛情款待,還是難掩這城主府內過于樸實的生活習慣。

    在場之人也就是季雪庭滿不在乎,便是魯仁,看到那豆腐白菜的一大桌,也不由有些愣。

    至于宴珂……

    好吧,這位世家公子臉上是慣有的面無表情,既看不出喜歡,也看不出厭惡,精致的眉眼像是畫上去一般描在臉上,瞳仁漆黑,透不出絲毫情緒。

    然而韓瑛與他短暫幾次照面,常會不由自主地往他那多看幾眼。

    他直覺這位宴家公子,似是很不喜歡他。但韓瑛思量良久,卻也想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得罪過對方,最后只能將這陰森的敵意歸結于世家公子慣有的惡劣脾氣。

    幾人聚在桌前,脾氣性格都不是那等長袖善舞之人,氣氛立刻就有些尷尬。好在這一群人里還有季雪庭,他像是沒事人一般徑直到了桌前,先是吐槽了一番菜色之差,隨后又順手安排了魯仁與宴珂的位置,待到他自己也坐下并且大喇喇地開始討酒,這氣氛才終于松快了一些。

    當然,氣氛好轉的另外一個原因,也可能是因為宴珂恰好就被季雪庭按在了自己身側,而且季雪庭在喝酒之前,還漫不經心地替他夾了菜。

    “這菜不行,但多少比趕路時,我弄得那些東西好,唉你看看你,這些天都沒怎么吃東西,臉色太差了……為了自己身體,多少還是吃點正經菜。”

    季雪庭喝完酒,便湊過來囑咐道。

    可能全天下也只有他,能將這樣絮絮叨叨,婆婆mama的話說出一派旖旎的溫柔來。

    宴珂很沉默,甚至季雪庭跟他說話,他也只是垂著眼簾,并不回話。

    然而等到季雪庭笑著將注意力轉到其他人身上一番時,他還是沒忍住,偷偷偏過頭多看了季雪庭一眼。

    【燕燕。】

    【燕燕?】

    躲藏在世家公子外殼之下的天衢仙君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咀嚼著先前聽到的那一聲稱呼。

    明知道無論季雪庭是如何待人,又是如何呼喚其他人都早已與自己沒有了關系,可在這一刻,連天庭中最可怕的咒枷加身也無甚感覺的天衢仙君,卻覺得自己的心宛若被萬蟲噬咬……疼痛難忍。

    【你看,你躲在天界不敢靠近他半步,下場便是如此。也許他早就已經忘記你了,你看,你不在的這段時間,他已經有了好多瑛瑛,燕燕……】

    念蛇用宴珂少年人的清朗嗓音在天衢耳邊竊竊私語。

    【閉嘴——】

    酒桌旁,“宴珂”身形微微顫抖了一下,衣服之下的皮膚上飛快地顯出幾點鱗片似的斑紋,然而下一刻他眼神一凜,那鱗片瞬間便消退了,除了他自己,其他人完全不曾注意到。

    而季雪庭卻還在與韓瑛說話,只見他晃著酒壺,指著韓瑛笑著嘆道:

    “好歹當年你也是醒時抱劍行天下,醉枕美人拋金丸的人,如今怎么落得這個田地了。”

    韓瑛此時正端著一杯酒慢慢喝著,聽到季雪庭這句話,不由回道:

    “青州困苦,百姓刨食不易……”

    他正待再說,季雪庭連忙做了個手勢叫他打住。

    “停停停,那點轉移話題的小聰明你還是自己留著吧。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我什么時候計較過酒菜?我舌頭不行,吃啥也就是那個味。當年賭錢輸了,拉著你在蒼山溝里躲債主,吃了半個月石頭的事,我就不信你不記得……”說到往事,季雪庭抬手晃了晃手頭只剩下一點底的酒壺,笑道,“不然,你也不會給我準備這么烈的酒。”

    他酒壺中的酒,普通人喝了可能喉嚨都能割出血,然而季雪庭喝著,卻連臉都不曾紅一下。

    宴珂在一旁原本正垂著頭,悄無聲息默默地替季雪庭剝著盤中那幾只瘦骨伶仃的河蝦,也不知怎么的,聽到季雪庭說自己其實很難嘗出酒菜滋味時,他動作一下子就僵住了,臉色也變得一片慘白。

    這么停頓了好久,他才慢慢將指尖那捏得不成樣子的蝦放在自己碗里,然后,就停手了。

    至于韓瑛,他一聽到吃石頭,頓時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

    不過下一刻想起過去,他還是忍不住笑起來。

    “以金鹽玉豉為調料,煮石為芋,那滋味,確實難忘。”

    “還記得過去就成。我覺得吧,你現在……嘖嘖,又沉又悶,倒很像是你家中那位老祖父。”季雪庭又笑,語氣輕松,輕描淡寫道,“你可是用劍之人,若一個劍客心思太多,劍就快不起來了。”

    聽到最后那句話,韓瑛一怔,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腰間空蕩蕩的劍鞘之上——那里原本有一把極為鋒利的劍,只不過,為了瀛城,如今早已被壓在巨石之下,做了這整座瀛城的城基。

    他確實曾有快劍一把,然而,要救這青州萬千百姓,他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放下那把劍。

    韓瑛在心底喃喃低語道,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期望著讓季雪庭再多苛責他幾句,好讓他將這解釋說出口。

    然而季雪庭方才那一句話就像是無心之言,緊接著,那白衣仙人就開始說起了別的往事。說當年心高氣傲的韓瑛是如何與自己不打不相識,兩個人是如何仗劍江湖,說他們是如何去偷窺天下第一美人,又是如何入了人間皇帝的大內寶庫盜寶劍。

    “……后來燕燕就跟那小皇帝下棋,最后硬是把寶劍贏到手了。我記得當初他走的時候,那小皇帝還在哭來著哈哈哈。”

    季雪庭妙語如珠,將往事說得活靈活現,甚至連魯仁都不由自主地偏頭過來,聽得津津有味。

    “前輩給我個面子,就不要提當年之事啦。當年,在下實在年少,鬧的那些笑話,如今再提就有些難堪了。”

    雖是這般說話,韓瑛臉上的笑容卻不曾褪過,與先前在城門前那副沉悶憂心的模樣大不相同。

    唯獨一點就是,他笑起來時,眼角的紋路便愈發深刻了。

    季雪庭指了指他,然后轉頭同魯仁笑道:“好啦,這人如今倒確實要比之前老實得多,你知道嗎,二十年前,他可從來不肯叫我前輩,就連那一聲季大哥,都是我與他打賭好久才勉強讓他開口的。”

    說完又對韓瑛道:“外在皮相不過虛無,哪怕你如今看著確實有點糟老頭子那味道了,可我還是更喜歡你跟以往一樣叫我做大哥。”

    “前……好吧,季大哥,”韓瑛嘆著氣,改了口,“二十年了,我就不明白你怎么還是這般喜歡當別人的哥哥。”

    “這個嘛,是我的個人愛好,”季雪庭柔柔笑道,“行走人世間,多認幾個弟弟又何妨呢?”

    說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自己身側還有個新出爐的“宴珂弟弟”,一伸手便摟住了那少年的肩膀,然后同韓瑛說起宴珂的來歷身份。

    “——還請韓城主派人去往中原,與宴家人聯系上,好叫我這位宴小弟能早日返鄉。”

    季雪庭說道。

    他本以為這等小事韓瑛會一口答應,卻沒想到后者聽到著個懇求后,臉色卻是微微一暗,似有苦衷。

    “季大哥,其實有件事,我……”

    “我累了。”

    宴珂忽然開口,近乎粗魯地打斷了韓瑛與季雪庭的對話。然后不等桌上其他人做出反應,宴珂猛然掙脫了雪庭懷抱站了起來起來。

    “我先回房休息了。”

    少年眉頭緊皺,如同正在忍耐著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白著臉喃喃說道,隨即便踉蹌著徑直沖出了宴會廳。

    “宴珂?”

    季雪庭見他神色十分扭曲,連忙也追了出去。

    天知道那宴珂是怎么回事,跑得竟然很快,以季雪庭的腳程,竟然追到了城主府的后花園才將他追到。

    后花園里屹立著一棵城主府難得一見的大樹,樹蔭濃密,樹影漆黑。

    季雪庭便是在那樹下一把拽住了宴珂。

    “宴公子,你怎么了?”

    他問道。

    宴珂背對著季雪庭,他似乎正在懼怕著什么,又像是在忍受著什么,季雪庭可以感覺到自己掌心之下的少年正在不停發抖。

    “宴公子……”

    季雪庭放松了對那少年的桎梏,聲音也一下子變得溫軟和煦。

    這是他慣來用來哄人時的招數。

    “你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說,別憋在心里。”

    他又說。

    然后他又拉了宴珂一把。

    宴珂便順著他的力道,木偶一般地回過了身子。

    “宴……”

    “你以前對其他人也是這么溫柔嗎?”宴珂睜大了眼睛,漆黑的瞳孔里仿佛燃著鬼火,他一字一句地問道,“……在這世上,你究竟還有幾個弟弟呢?你對他們也會對我一樣好嗎?你對待那些弟弟,也是想送走就送走嗎?”

    季雪庭被宴珂如今的目光看得有點微妙地發毛。

    那種隱隱約約的,好似被什么東西盯上一般的感覺又來了。

    “哈哈,這個,就是我個人的癖好而已,我——”

    季雪庭的話被人堵在了喉嚨里。

    是宴珂。

    少年人近乎兇狠地掐住了季雪庭的肩膀,惡狠狠地將他一下子推到了樹干上,然后俯身用力地啃上了他的嘴唇。

    那個吻其實不太像是旖旎甘美的親吻,反而更像是某種野獸在死前最后的一場獵食。

    不斷撕咬著他口唇的少年身上洋溢著一種讓人感到迷惑的痛苦與絕望,季雪庭對上那人的眼睛,有點發愣。

    有那么一瞬間,宴珂的眼神竟然讓他想到了白日里被他一劍斬殺的瀕死妖獸,都是那種……殆死前最后的狂暴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