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有劫 第19節
然后,便對上了天衢那彌漫著狂亂之色雙眸。 那是一雙怎么樣的眼睛啊,銀色的瞳仁中只有一道細細的蛇瞳,冰冷,絕望,癲狂…… 在天帝耗盡全力閉關理順靈脈之時,以驚人的才能掌控著整個天庭運作,堪稱萬仙之首的天相太常君,卻在對上天衢雙眼的那一瞬間驟然變了臉色,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護體寶咒也在同一時刻自行運轉起來化為金光籠罩在他的身側。 “太常君。” 幸好下一刻,天衢的雙目便從蛇瞳轉為人目, “天衢仙君,你怎么了……” 太常君才強行冷靜下來撤去護體寶咒,輕聲問道。 “那不是夢。” 天衢輕聲對著太常說道。 “什么……不是夢?” 雖然天衢此時面色平靜語氣默然,可光是看著那困住天衢的陣法便可知道,天衢此時的狀態,絕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這般冷靜。 眼看著那流轉不休的陣法因為不堪重負而開始明明滅滅,太常君此刻的臉都快青了。 “我之前總是以為,那是我在做夢。”天衢喃喃低語道,“我以為,是我太想他,才會控制不住的夢見他。知道現在,我才發現,原來一切都不是夢,是我的一條念蛇逃過了我的控制,去到了他的身邊。所以,我才會時不時地……看到他。” “這不可能!”太常君立刻矢口否認道,“九霄之類各處早已設下仙障禁制,區區念蛇,怎么可能逃出去——” “區區念蛇,區區念蛇……” 天衢忽然發出了一聲很輕的笑聲,他轉動眼珠,盯著面前臉色愁苦的道人,忽然間,:“愁火轉炙,五內抽割,憂愁毒箭,深入我心……三千年了,我無時無刻都在想著他,愛著他……” “是啦,是我的錯,我早該知道的,我不該去見他。見到了我的阿雪,我又怎么可能控制得了我自己。” “不可能!天衢……”太常君一邊關注著地上那些搖搖欲墜的囚禁法陣,一邊冷汗直流。 天衢此時越是表現得這般溫和自制,他就越是覺得汗毛倒豎,膽戰心驚。 “對,對了,一定是你先前吃下的那只天魔作亂!一定是這樣,它影響到了你讓你生出了許多妄想雜念,所以才會讓你產生各種各樣的幻覺。你所見所聞,一定都只是天魔想要掙脫于你放出的毒瘴!只要你在陣法中安心閉關,將那天魔度化,一切虛無妄念自然便會消失了!” 太常君自以為找到了答案,連忙喊道。 “那不是妄念,那也不是虛幻。” 天衢嘆了一口氣,帶著一絲安撫似的輕聲對著太常低語。 “我不會弄錯。那是我的阿雪。” 他變得比往常還要溫和了許多,可太常君對上天衢如今眼神,卻情不自禁覺得牙酸。 青衣道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絕不能任由這樣對話繼續下去,不然恐怕會大事不妙。 “啊啊啊啊算了,你既然如此堅持,我們便干脆直接看一下——” 這位如今掌管著整個天庭的仙官不過是個容貌清秀甚至還隱隱透著點懦弱氣息的文弱青年,如今看上去,卻愈發顯得愁苦,眼底兩團黑眼圈,看上去甚至還有點腎虛的面相。 “我這輩子就做錯了兩件事,”他嘟囔道,用力地撓著后腦勺,“一是飛升成仙當了這狗屁天相,二就是同你這等瘋子做了朋友。” 說完,他猛然一揮手,從袖中取出一枚普普通通的銅鏡,拋在空中。 那銅鏡在半空中墜了墜,像是個站不穩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平衡,最后便懸浮在半空。 “這是軒轅鑒真鏡,不受任何幻境法術影響,只會如實反射出下界一切真實景象。”太常君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施法,那銅鏡便在空中滴溜溜轉個不停,最后越轉越大,直接在天衢面前化為了兩人高的巨大鏡面。 那鏡面卻并不平整,而是如同水波一般蕩漾不停,隔著那交錯的波紋,凡間的蟲鳴鳥叫,清風明月,都像是透過了一面敞開的窗子般無比清晰地映入這九霄之上的深宮之中。 甚至還有一只不知為何被驚飛的夜鴉,撲著翅膀暈頭腦脹的直接穿過那鏡面,一頭掉進這邊的殿中,然后滿宮殿不停的撲騰。 “……你那位季雪庭在青州,那地方實在邪門,我,我也只能堅持一小會兒。你抓緊事件看個清楚,看看到底是不是有什么妄念化蛇跑到下面去了。” 太常君本就不是以修為法力見長之人,用起這枚鏡子顯然十分吃力,額頭上青筋直冒,連說話都顯得氣喘吁吁的。 伴隨著他的運法,漸漸的鏡面上波紋消去,展露出無比清晰的畫面—— 那是一座無比破敗的小院,有看著就快要塌掉的茅草屋,一顆歪七扭八的歪脖子樹,當然,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樹下的人。 漂亮得宛若玉制人偶般的男人隨意地脫下了自己的衣物,結實的肌rou,平滑的肌膚,在皎潔的月色之下仿佛在發光。 “真的沒事的。” 而他對面前那少年說話時的語調,更是溫柔得仿佛含著春風一般。 “別怕。” “可,可是,這傷口……” 而他面前的少年則是半跪在他面前,顫抖地伸出手去覆在他腹部那駭人的傷口上,淚眼迷蒙,嗚咽出聲。 那少年看上去真的飽受驚嚇,顯得害怕惶恐極了。 然而,在那枚鑒真鏡前的兩人卻分明可以看到,那少年人身后深處的虛幻的影子,那細長的蛇尾,是如何因為恐懼和驚駭,死死地纏在了季雪庭身上的。 …… “噔——” 天庭宮殿之中倏然響起了銅鏡墜地之聲。 太常君咽下一口唾沫,就在剛才,他當機立斷飛快地收了那該死的軒轅鑒真鏡,然后他轉過頭,滿臉推笑的沖著那巋然不動的蛇尾仙君卑微地說道:“……哈哈哈好像真的跑出去一條念蛇哈哈哈哈哈你冷靜一點我馬上找人去處理。” 而天衢仙君身體下方的法陣,在這一刻,倏然全部化為了虛無。 作者有話要說: 太常君:哦豁—— ============= 這章里化用了《佛入涅槃密跡金剛力士哀戀經一卷》里的一些詞句,原文如下—— 來舍我入于寂滅。我從今日無歸無依無覆無護。衰惱災患一旦頓集。憂愁毒箭深入我心。密跡金剛作是語已戀慕世尊愁火轉熾。五內抽割心膂磨碎。躄踴悶絕。譬如巖崩顛墮于地。 第17章 天衢往前走一步。 太常君便往后退一步。 “天衢仙君,你冷靜一點。” 他干巴巴地沖著面前的男人說道。 后者的蛇尾早在先前踏碎那些陣法時便已經重新化為人類應有的雙腿,只不過此時看上去,那腿上依稀還有些許多尚未來得及完全褪去的黑鱗。 “太常君,你不要慌張。” 天衢也對著太常君說道,說話時語氣倒是相當平靜,好似此時失態之人,當真是太常君一般。 說話間,他已給自己披上了慣常的慘白仙袍,白發銀眼,耳畔綴著琉璃蓮花,驟然看上去,依舊是的眾仙熟知的那位冷漠仙君。 然而他愈是顯得這般自然冷淡,太常君就越是戒備,臉色也愈發難看起來。 別人恐怕不清楚,可太常卻看得分明,這天衢定然是打算做些事情,不然……他也不會這樣刻意地偽裝自己,偽裝出一副好似混不在意,一切正常的樣子。 天衢此人自從三千年前那次下凡歷劫歸來之后,便一直有些瘋瘋癲癲的。只不過他自己卻像是并不知曉這點,平日里倒是真心實意覺得自己就是妄念太多不可收束,比尋常仙人多了幾分癡戀心思,僅此而已。 這么一個慣常是“我沒瘋”模樣的男人,若還是那副古里古怪的言行,其實反倒是正常的,畢竟他都已經這幅模樣三千年了。 可若是他忽然間收斂起自己行為,開始學著其他仙君那般故作冷靜矜持…… (“那便是正兒八經在發瘋了……”) 太常君在心中痛苦地暗自思忖道。 “我覺得讓我不慌張有點難,你說呢……”太常君不停地瞥著天衢腳下的那些早已化為齏粉的法陣,一邊干笑著說道。 說話間,他小心地將手背到了自己身后,準備去夠那藏于袖口之中的玉皇鐘——那是天帝閉關之前特意交給他用來克制天衢的神器。 【“你我都知,那天衢仙君身份特殊,來歷貴不可言,但它……唉,造化弄人,天意難測,如今它神魂不穩,妄念叢生。若非如今天地氣機大亂,吾實在不應任由它留在此界之中。在我閉關之后,你切記要將玉皇鐘日夜放在身邊,若它不受控制,恐怕這天上天下,也只有玉皇鐘可暫時制住它……】 太常君還記得天帝當時憂心忡忡的模樣,只可惜那個時候他尚且不知此中利害,接那玉皇鐘也接得漫不經心,實在是沒想到這才不到千年,竟然真的遇上了必須要動用此等神物的境況。 最該死的事,情況之所以會如此危急,竟然還是因為他擅用軒轅鑒真鏡窺探下界,結果看到了那了不得的一幕…… 想到這里,太常君不由嘆氣,然而施法催動玉皇鐘的動作卻是半點沒有猶疑。 只可惜,舌下暗自含著的咒法尚未來得施展,那天衢便倏然一閃身,竟然直接擊破了他的護身法咒,施施然直接站到了他的身側。 “太常君,莫動。” 下一刻,太常君只覺腕間一痛,他臉上頓時血色褪凈,一轉頭,便看到了身側天衢低頭凝神端詳掌中之物的畫面——而天衢仙君手中那轉個不停的小小玉鐘,不是玉皇鐘又是什么?! “天……天衢……” 這下太常臉上是真的浮現出了難以抑制的恐怖之意。 天衢垂著眼簾,表情平靜,唯一異樣的一點便是眼神總是不太對,看人時候直直的,眼底不帶溫度,宛若那下界長蛇準備捕獵一般透著一股死氣:“你想問我為什么不怕它?其實我是怕的。” 白發仙君輕聲說道。 “玉皇鐘確實可以克制住我,只可惜使用它的人是你,而你……太弱了。” 太常君抽了一口氣,被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偏天衢卻渾然不覺,他偏過頭,忽然咧開嘴,沖著太常君露出了一個無比古怪且生硬的笑容:“都說了,你不要慌張,我現在清醒的很,你看……”他伸出手,讓太常君看自己的手臂,“我的蛇鱗和念蛇都安安分分地待著呢。我一切都很好,我就是很擔心阿雪,那條念蛇……那條念蛇……” 看到天衢像是忽然間陷入了自己思緒,開始用那種讓人發寒的語氣不斷重復“那條念蛇”的字句,太常君打了一個冷戰回過了神: “我都說了我會派人下凡去處理那條念蛇——” 他吼道。 “沒有人能處理掉那條念蛇,太常,別忘了,念蛇乃我心念所化,與我系出同源……它便是我的一部分,我便是它。太常,你說,這天庭之內,又有誰能收得了……‘天衢仙君’?” 白發的仙君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話時雙眼已是冷酷尖銳的蛇瞳,也仿佛沒有察覺到自己說話時聲音余韻中帶著的那點嘶嘶之聲。 他勾了勾手指,太常君根本就沒反應過來,就覺得袖子一輕,然后便發現自己之前特意收好的軒轅鑒真鏡也已經到了天衢手中。 那么小小一枚鏡子,如今正可憐巴巴在男人細長慘白如同蜘蛛附肢般的指間瑟瑟發抖。 “我得去把下界把那條念蛇收回來,它不應該在阿雪身邊。我怕它……我怕我自己會控制不住。” 說到最后一句,天衢仙君終究是沒有壓抑住內心情緒,微微發抖的話尾中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森冷與癲狂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