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崔婁秀指甲嵌入了掌心, 耷拉著腦袋, 嘴角下壓, 閃爍其詞道:“江南府人口龐大, 開銷大點(diǎn)有什么奇怪的……” “崔兄!”徐堯律歇斯底里的喊了一聲。 聲音大的令謝行儉為之一振, 他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徐大人在人前發(fā)火。 徐堯律語音輕顫, 話里帶著逼問的鋒芒:“江南府已經(jīng)不堪到要寡婦援助南疆嗎?” 此話一出, 崔婁秀喉嚨一緊。 謝行儉忍不住叫好,孤女巷的事由徐大人說出來,崔婁秀就不敢再打馬虎眼, 畢竟都察院的人一旦牽涉進(jìn)來,崔婁秀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包不住孤女巷里的骯臟。 “崔大人——” 謝行儉拉回崔婁秀的注意力, 語氣寡淡:“寡婦給南疆將士織布做衣的事, 這種借口您拿來騙騙老百姓便罷了,唬弄下官和徐大人未免有些過分。” “風(fēng)調(diào)雨順年間, 海盜頂多只來三四回, 除了這期間, 剩下的日子里, 南疆的將士都閑著無事干, 根本就不需要花費(fèi)高昂的軍餉, 既然如此,那銀子呢!余下的銀子去哪了?” 謝行儉的聲音又狠又冷的砸過來,看向崔婁秀的目光諱莫如深, 就差直言不諱的說這些銀子去了崔婁秀的腰包。 徐堯律緊鎖深眉, 斜睨著崔婁秀,似乎在等崔婁秀一個解釋。 崔婁秀聽完謝行儉的話后,瞳孔驟然一縮,按往常,崔婁秀腦子里有無數(shù)條借口可以將此事遮掩過去,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崔婁秀愣是腦袋一片空白。 崔婁秀眼底閃過一絲驚慌失措,面頰陰沉,臉色十分難看。 書房里的氣壓驟然陰森,見崔婁秀保持緘默,謝行儉和徐堯律的面上漸漸覆上厚厚的寒霜。 就在他們以為崔婁秀無動于衷準(zhǔn)備抵死不承認(rèn)時,崔婁秀突然放聲獰笑起來。 “本官在江南十幾年,敢說對江南府的老百姓問心無愧!” 說著,崔婁秀氣焰囂張的鎖定謝行儉:“江南府今年流年不利,老百姓的農(nóng)事幾乎都白干,本官倘若不開常平倉補(bǔ)給他們,他們肯定會將官衙鬧翻天,三天兩頭的布施確有其事,謝大人若還不信可以去外邊打聽,問問老百姓有沒有喝上官府的白粥!” 謝行儉滿眼促狹:“崔大人頂著皇上那邊的壓力開官家糧食救濟(jì),實(shí)屬有善心,可為什么下官一路從淮安城過來,周邊的百姓對崔大人的評價貌似不太樂觀啊……” 崔婁秀臉色乍青乍白,嘴里一陣發(fā)苦:“本官在江南府多年,自然招惹有心人嫉恨,他們四處散布有損本官清譽(yù)的謠言,本官日不暇給,剛開始還能逮住人教訓(xùn)一番,后來疲乏了也就不理會了,反正清者自清,本官對老百姓如何,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桿秤。” 原來如此,謝行儉了然于心,難道外地的人認(rèn)為崔婁秀為人十分歹毒,然而進(jìn)了江南地界后,老百姓似乎對崔婁秀并無不滿,甚至尤為敬重。 這敬重的由來,除了崔婁秀經(jīng)常拿官家的好處補(bǔ)給老百姓外,還包括崔婁秀建立孤女巷,煽動民眾肅清江南府純貞風(fēng)氣。 他要是沒進(jìn)去觀望過孤女巷,恐怕也會以為崔婁秀建立孤女巷是在做好事,但有了昨日的觀光,他就不覺得崔婁秀有如此好心。 崔婁秀再怎么拿官衙的銀子裝好人,也用不著掏空常平倉積攢好多年的糧食。 謝行儉唇上勾勒出尖銳的諷刺,道:“崔大人一邊大方的布施,一邊卻過分節(jié)儉到讓寡婦替南疆將士做衣裳,您打量下官是傻子嗎?不會算賬?” “你——”崔婁秀咬緊牙關(guān)。 一旁沉默良久的徐堯律拋出一句話:“崔兄何故不承認(rèn)孤女巷的齷齪事?非要你我撕破臉皮才認(rèn)嗎?” 崔婁秀語速飛快道:“允之,你要相信我,孤女巷就是一座簡簡單單的……” 話音未落,徐堯律呵了一聲:“我要是相信你是在替寡婦著想,那早幾年就該相信你了,當(dāng)初你說要立孤女巷的時候,我就猜到不對勁,你為人大大咧咧,家中的妻妾俱是放任自由,崔府里的女子皆能出門游賞交友,你作為當(dāng)家主君,怎么可能死板到去支持圈禁寡婦立貞節(jié)牌坊?崔兄,你以前不總說有些女子若有機(jī)會科考,甚至不亞于男人嗎?怎么現(xiàn)在變了?一門心思想著將她們囚在四角天空之下?” 徐堯律語調(diào)沙啞,眉心緊擰了三分,想不通才幾年而已,崔婁秀變化就這么大。 在這一刻,謝行儉恍然才覺得徐大人和崔婁秀之間是有朋友情誼的。 但凡是陌生人,徐大人絕對沒有這么好的耐心。 * 昨夜他將石楠花的秘密跟徐大人講后,徐大人的表情瞬間陰霾,但未說一個字。 他們的深夜談話就此打住,事后,謝行儉回到房間后苦思冥想,羅棠笙見狀,便擔(dān)憂的問了一句。 “可是碰上棘手的事了?” 謝行儉點(diǎn)頭,將徐大人莫名其妙的反應(yīng)跟羅棠笙抱怨了幾嘴。 誰知,羅棠笙也陷入沉思。 過了片刻,羅棠笙羞羞答答的道:“從前偷聽我爹和家中叔伯說話,他們說將士征戰(zhàn)外出短則要三年五載,長則十來年,兵營里全是男人,有些需求就…為了鼓舞士氣,我爹便會從當(dāng)?shù)刭I一些窮苦女子帶進(jìn)軍營…” 羅棠笙不好意思繼續(xù)往下說,半躺在床上的謝行儉驀然清醒。 他雖然沒有當(dāng)做兵,但有關(guān)兵營里的事多少聽過一些流言。 經(jīng)羅棠笙一提醒,再結(jié)合徐大人的反應(yīng),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孤女巷的石楠花氣味莫非是南疆將士留下的? …… 思緒拉回官衙書房,謝行儉審視了一下當(dāng)下的情況。 既然徐大人將兩人的友誼搬到臺面上來說,那就意味著今天崔婁秀不交代清楚孤女巷的事,那么徐大人就會跟崔婁秀鬧掰,兩人多年的情誼就此打住。 如果沒了朋友這層薄膜,站在崔婁秀面前將會是都察院的監(jiān)察御史,到了這一步,崔婁秀再想狡辯就沒用了,徐堯律肯定會拿出御史的職責(zé),上書敬元帝彈劾崔婁秀逼迫寡婦賣.yin。 崔婁秀明白徐堯律打感情牌的目的,無非是讓他這時候攤牌,攤牌了也許還有余地可說,否則兩人就不再是朋友,崔婁秀就將會面臨御史的彈劾。 不僅有御史,還有敬元帝派來的監(jiān)察使,兩人齊力上奏,崔婁秀便是有一百張嘴也洗刷不清身上的嫌疑,當(dāng)真是插翅難飛。 崔婁秀在心里打起小算盤:孤女巷的事,想必眼前二位已經(jīng)知道的八.九不離十,他如果繼續(xù)強(qiáng)撐著不做回應(yīng),那么迎接他的只有京城的怒火。 可是,他將事情與謝行儉和徐堯律交代了,那不就是將向棕給出賣了么? 崔婁秀心底五味雜陳,當(dāng)下是左右搖擺不定。 在世人眼里,向家大公子向棕早在多年前就流離在外不知所蹤,如果朝中人得知向棕在江南府,向棕還能活命嗎? 然而,崔婁秀萬萬沒想到,謝行儉他們早就掌握了向棕的行蹤。 …… 三人在書房說了半天話,出了巡撫衙門后,徐堯律疾步如飛的上了馬車。 落了幾步的謝行儉微微愣住,回想起剛才書房內(nèi)發(fā)生的事。 崔婁秀對‘讓孤女巷的寡婦給南疆將士疏解生理需求’一事供認(rèn)不諱…… 按理說,徐大人該高興才對,因?yàn)樗麄兙咀×舜迠湫惚屏紴殒降男∞p子,有了這個把柄,孤女巷拆除指日可待,可不知為何,他感覺徐大人好像很不開心。 馬車沒有徑直駛回驛站,考慮到下午謝行儉要出城訪詢,馬車便一路往城外趕去。 馬車跑的快而穩(wěn),謝行儉視線掃向?qū)γ娑俗男靾蚵桑恢f什么好。 ——他去豫州城是辦正事,徐大人跟來干什么? 旁邊的漕營將士搓搓手,小聲詢問謝行儉:“徐大人上午剛從豫州玩回去,這會子怎么還去?” 謝行儉腦袋湊近,搖頭輕聲不清楚。 “許是上午沒玩盡興?”漕營將士若有所思的猜。 “大概吧……”謝行儉嘿嘿附和。 徐堯律的眼角余光捕捉到角落兩人的小動作,忍不住輕咳一聲。 謝行儉抬眸看過來:“大人嗓子不舒服?” 漕營將士很有眼色的倒杯水雙手遞過去。 徐堯律接過后,沒喝,直接將水杯放在小茶幾上。 漕營將士尷尬的坐回去,謝行儉干笑兩聲:“大人餓不餓,馬上就要到豫州了……” ‘豫州’二字,謝行儉咬著極其重。 徐堯律腦海閃過一些片段,淡淡道:“豫州城門外有一條長樂街,長樂街坊盛產(chǎn)海鹽,商販由此催生出一道鹽腌肥雞,等會經(jīng)過長樂街停一停,吃兩口飽腹再說。” 漕營將士起身出去交代車夫,謝行儉驚喜道:“大人說的可是鹽焗雞?” “鹽焗雞?”徐堯律品味著名字,輕笑道:“這名字倒是襯景,不過長樂街坊住的大多是不識字的漁民,他們沒那么講究,直接喊鹽雞。” “一個道理的意思。”謝行儉心底冒出小小雀躍,“長這么大,下官還沒吃過正宗海鹽焗煨的雞rou,托大人的福,等會下官定要大吃一頓。” “鹽…焗雞是當(dāng)年向棕最愛吃的。”徐堯律身子往側(cè)壁上貼,心底亂成一團(tuán),“向棕曾說一日不吃就渾身難受,所以本官上午就去長樂街坊走了一遭……” “大人認(rèn)為向棕藏身在長樂街坊?”謝行儉遲疑了一下,道,“大人上午可有收獲?” “長樂街坊有十幾家賣鹽焗雞的鋪?zhàn)樱氤弥蜃爻噪u的空蕩逮到人有些不現(xiàn)實(shí)。”徐堯律微微頓了下。 徐堯律沒說上午他一家一家的查訪過,可惜丁點(diǎn)消息都沒有打聽到。 謝行儉抻著下巴往窗外瞧,馬車此刻已經(jīng)進(jìn)入長樂街坊,空氣中彌漫著海鹽焦咸和骨rou鮮香的氣味,異常誘人。 街兩旁搭建了長長的棚子,棚子下面坐滿吃鹽焗雞的散客,好在馬路寬敞,馬車能輕松的在街坊上穿梭。 現(xiàn)在正是吃飯的時辰,此刻長樂街上來往的人格外的多,耳朵里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叫賣聲,一些熱情好客的攤主揮舞著手中絹布,嘴里喊著地道的家鄉(xiāng)話招呼行人進(jìn)攤子吃飯。 謝行儉深吸了一口rou香,望著街頭小販?zhǔn)稚隙酥纳办遥蛔⊙士谒?/br> 攤位前擺滿了煨湯的罐子,罐子被熱氣頂起咕嚕咕嚕的叫不停,幾乎每一個攤位都有一口大鍋,鍋里炒著晶亮的海鹽,掀開鍋蓋,埋在海鹽中間的雞rou包囊露了出來。 小販的手一點(diǎn)都不怕燙,只見他徒手從海鹽里扒拉出用布包裹的雞rou,三五下解開布,將色澤微黃的雞rou呈上托盤。 雞rou味香濃郁,謝行儉饞的直舔嘴唇。 “大人別急,咱們既然知道向棕躲在這邊,那就來日方長,總有一天……” 謝行儉麻溜的跳下車,忽然一道人影從車前而過,謝行儉來不及剎住腳,身子往那人身上一撲,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動靜很大,馬兒驚的揚(yáng)天長鳴,避免被馬蹄踩踏,謝行儉眼疾手快的抱住身下的人,急速的往路邊翻滾。 “我的鹽雞——” 身下傳來一道痛苦的嘶吼,謝行儉慌忙爬起身道歉。 被他壓的是一個清瘦男子,面白唇紅,身材清瘦孱弱,摔倒緊貼地上的俊美臉龐擦出幾道血絲,上面還沾了小撮泥土。 不遠(yuǎn)處,靜靜躺著一只包裹嚴(yán)實(shí)的鹽焗雞。 謝行儉急忙伸手幫忙撿鹽焗雞,卻被那人大手拂去。 “別碰我的鹽雞!”男人喘息未定,扶著腰站起身,踉蹌的撿起地上的鹽焗雞。 “這位仁兄,實(shí)在不好意思,我沒注意到你過來……要不要我送你去醫(yī)館看看?”謝行儉窘迫的提議。 他急著下車吃雞,真的沒注意到迎面有人過來。 “不用。”男人忍著痛,冷冰冰的開口拒絕,背過身一跛一拐的離開。 謝行儉摸摸膝蓋處剛擦破的皮,疼的低嘶一聲,他這點(diǎn)小傷都疼,怎么那人半聲不吭? “向棕?”這時才下車的徐堯律突然喊。 男子的背脊微微僵硬。 謝行儉疑惑的看過去,重復(fù)道:“向棕?” 隨即他瞳孔倏而放大,指著男子,沖徐堯律求證:“他是向棕?” 不等徐堯律回答,對面男子猛的將手中的鹽焗雞往旁邊一甩,也不管腿上的傷了,跌跌撞撞的就往人堆里扎。 望著倉皇逃離的男人,謝行儉狠狠的呸了一聲。 真的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啊! 剛說在長樂街坊找向棕不容易,下一秒向棕自己就撞上來了…… 謝行儉和徐堯律四目相對,下一瞬兩人腳步生風(fēng),緊接著往人群里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