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崔婁秀霍然站起身指著謝行儉, 厲聲道:“莫須有的事, 本官才不屑解釋。” 謝行儉一股氣上頭, 緊跟著起身走近崔婁秀, 毫不客氣的罵道:“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 難道下官還能誣陷大人嗎?百萬兩白銀付諸在南疆千百名將士身上, 這話說出來誰信?縱是京城禁衛軍, 一年也用不到百萬兩,依大人所見,南疆防衛難道比京都皇城開銷還要大?” “本官可沒這么說!”崔婁秀氣的胸膛一起一伏。 “但大人給下官看的軍政賬冊通篇都是這個意思, 大人想賴賬不成?”謝行儉眉目一派凌厲,一番話堵的崔婁秀脖子粗紅。 軍政賬務其實做的很隱秘,一般人根本察覺不到漏洞, 試問誰會有閑心去計算數以萬計的弓箭、刀鞘等武器的采買金額。 要想細查, 必須上算盤,而且要花大量的時間和耐心去整合賬冊。 崔婁秀敢將軍政賬務抬出來, 以為謝行儉頂多看一眼就放下, 誰知道謝行儉竟一頭扎了進去。 謝行儉清楚崔婁秀不會好心提供算盤給他對賬, 給他準備算盤不就相當如給殺手遞刀嗎? 不過, 崔婁秀永遠不會知道他是經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 計算六的飛起, 這些看似繁雜的賬務在他眼里不過是小菜一碟罷了。 沒有算盤,他照舊能搞定。 崔婁秀如果能聽到謝行儉的心生,怕是要氣吐血。 無它, 崔婁秀不給算盤真的是無心之過, 因為前幾任監察使官下江南時,沒人像謝行儉這樣死盯著賬冊看,幾乎用不上算盤,因而崔婁秀就沒想過準備算盤。 當然了,崔婁秀也沒準備算盤的心思。 和銀子沾邊的活計,必定有鬼,崔婁秀在任多年,肯定做過假賬。 那些監察使官為了兩邊都不得罪,只會在其他方面找點不對勁,絕對不會在賬冊上挑刺。 但謝行儉緊盯賬冊的sao行為,無疑像寒冬的冷水往崔婁秀腦門上潑,冰的透心涼。 便是心頭凍的不舒坦,崔婁秀猶自鎮定的鏘聲:“南疆海盜不勝枚舉,每年江南府都要拿出大筆的銀錢采購軍需驅趕他們,這里面的彎彎繞繞……呵,謝大人是文官,不懂這些情有可原。” “軍需采購下官確實只知曉皮毛。”謝行儉坦然承認,“不似大人精通。” 崔婁秀嘴角翹起,頗為譏諷的覷著謝行儉:“謝大人不愧是科舉佼佼者,懂得自知自明的大道理是件好事。” “崔大人抬舉了。”謝行儉上上下下打量崔婁秀,冷漠一笑,道:“崔大人好歹也是讀書人,應該知道什么叫不恥下問吧?” 崔婁秀滿頭霧水,沒聽懂謝行儉提這個干什么。 “下官作了十年有余的學生,最擅長的就是向別人虛心求教,崔大人——” 他邊說著話,邊將手上的賬冊翻開放置到崔婁秀跟前,不矜不伐的笑:“江南府人文薈萃,崔大人又久居江南,學富五車,遂下官斗膽,想請教請教崔大人,南疆軍需是一月一采辦呢,還是半月一次,亦或是半年、一年?” 崔婁秀嘴角一歪,嘲弄的低低哼聲:“果真是土鱉,便是躍了龍門又如何,還不是個愚笨的書呆子!” 崔婁秀的聲音很小,小到站在崔婁秀身旁的謝行儉都沒聽過,不過從崔婁秀蠕動的嘴唇可以看出來,崔婁秀在罵他白癡。 無所謂崔婁秀心里怎么看他,他問這個問題本來就是故意引誘崔婁秀的。 果不其然,崔婁秀上鉤了。 “南疆軍需采辦歷來不按年月來安排,謝大人下回可別當著旁人的面,再問出這種愚不可及的話了,否則傳出去外人聽到后,豈不是會認為謝大人的狀元頭銜有名無實?”崔婁秀笑的溫文爾雅,神色間難掩看笑話的愉悅。 謝行儉眼中不虞轉瞬即逝,拱手恭敬的道:“崔大人說的是,大人運籌帷幄何等能耐,下官一介寒門子自是比不上大人分毫,大人不若好心點撥下官幾句?” 崔婁秀剛才被謝行儉氣的吹胡子瞪眼,這會子見謝行儉低聲下氣的請教,崔婁秀沉浸多年的虛榮心忽而爬了上來,一舉一動間頗有得意。 謝行儉笑出一口白牙,將敏而好學的謙遜態度端正的擺在臉上。 崔婁秀近乎樂的飄飄欲仙,輕松的卸下防備,侃侃而談:“南疆軍需每回征用采買的數量,都要視海盜情況而定……” 謝行儉趁機虛心的問:“有崔大人坐鎮南疆,那些海盜敢猖獗?” “自然不敢!”崔婁秀大手拍桌子,笑道,“不過本官長住內陸,哪能時時刻刻的守在南疆?因而海盜就起了心思上岸打劫商船、殺人放火,大型海盜發起掠奪一般集中在每年年尾或者中秋豐收時節,每年大概兩到三回……” 話說半截,崔婁秀猛的驚悚呵住聲音,目光陡然銳利復雜起來。 “你套本官的話——” 謝行儉聽的正起勁呢,見崔婁秀回過神質問他,他當即兩手一攤,聳聳肩裝無辜道:“下官好生冤枉啊,是大人先說下官才疏學淺,下官便悉聽崔大人的教誨,畢恭畢敬的請教大人,這怎么能是套話呢?何況嘴長在大人身上,下官逼大人說話沒有?” 當然沒有。 這一切不過是崔婁秀一事大意說漏了嘴。 崔婁秀一臉灰敗,緊緊攥著五指,陰鷙的眼睛像毒蛇一樣死盯著謝行儉。 謝行儉雙手環胸,看著崔婁秀,一字一頓道:“大人親口說海盜上岸掠奪一年只有兩到三次,據下官所知,南疆海盜人數并不多……那么一點人值得大人斥巨資打壓?” “南疆軍營就是個吞噬錢財的無底洞,一年耗資上百萬兩是絕無僅有的事,崔大人,對于此事,您作何交代?” “他能給什么交代!” “大人,你不能進去……” 謝行儉聞聲往門口看,來人是徐大人。 崔婁秀冷下臉,不知是計較早上徐堯律讓他吃閉門羹,還是厭惡徐堯律擅闖巡撫衙門的書房。 徐堯律進屋后咄咄逼人的注視著崔婁秀,崔婁秀亦不甘示弱。 兩人的目光就這樣隔空對峙,空氣中火.藥味十足。 謝行儉目中閃過精光,談笑自若的上前問安:“大人不是游賞江南風光去了嗎?怎么來衙門了?” 徐堯律甩開一直攔著不讓他進門的小廝,伸手讓謝行儉將民政賬冊給他看。 謝行儉很有默契的翻開常平倉救濟那幾頁。 徐堯律辦事風格和謝行儉的溫水煮青蛙截然不同,只見徐堯律一目十行的看完,緊接著怒甩賬冊。 隨后惡狠狠的沖崔婁秀嚷嚷:“江南物產豐富,底蘊深厚,即便是遭洪災、蝗災亦或是瘟疫,也用不著衙門隔三差五布施,崔兄,開常平倉有些多此一舉吧?” 謝行儉不是沒注意到這點,他懷疑崔婁秀假借布施,已經悄悄的將常平倉儲存充盈的糧食轉移到別地去了。 至于去哪,以他第六感估計,應該在南疆。 謝行儉能想到這點,徐堯律當然也能,但婁婁秀就是一口咬定常平倉的糧食都施發給災民了。 “不信你們可以去問外邊的老百姓。” 崔婁秀一副委屈的模樣,氣急敗壞的喊冤:“如今這世道,做好事竟然還被懷疑私藏官家的糧食。簡直誅心!本官那幾日為了照顧災民,起早貪黑的命人煮粥,便是……” 崔婁秀還想言辭慷慨、聲淚俱下的往下說,卻被徐堯律一把打斷。 “照你這么說,江南府一遇上災害,只能靠官家救濟,民間老百姓都沒存糧?”徐堯律一針見血的質問。 崔婁秀張大嘴巴,喉嚨里像沉了鉛塊一樣說不出話來。 謝行儉努力的繃住笑容,他本以為他之前懟崔婁秀已經到了直白頂峰,沒想到徐大人比他還果敢! 話說兩人還是好友呢,徐大人赤.果.果的懷疑朋友,就不擔心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崔婁秀已經無話可說,不管是謝行儉困惑的南疆軍需問題,還是徐堯律疑心的常平倉存糧之事…… 書房的氣氛突然靜默下來。 江南十月下旬的氣候格外干冷,徐堯律沖進來沒有關好屋門,此刻寒風呼呼的往屋子里吹,配上室內嚴肅靜謐的氛圍,謝行儉只覺的他整個都不好了。 冷先撇一邊去,關鍵是徐、崔兩人好端端的開始冷戰是怎么回事? 對,沒錯,從崔婁秀打算以沉默來拒絕回答他和徐大人提出的質疑后,徐大人一雙深邃黑眸沉靜如波瀾不驚的潭水,就這樣直挺挺的堵在崔婁秀面前。 站在一旁的他莫名替崔婁秀尷尬。 偌大的屋子,一個大男人將你逼近角落,也不說話,就拿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你,試問誰能做到心如止水? 他反正是做不到,崔婁秀便是臉皮厚比城墻也被徐堯律這種無聲的眼神逼問給嚇破了膽。 崔婁秀心里翻江倒海的涌動,看向謝行儉和徐堯律的眼神有些不定,此時被兩人盯著有些無地自容,只見崔婁秀深吸一口氣,似乎下定了決心。 “常平倉的糧食……” 謝行儉側耳凝神,然而崔婁秀才吐幾個字,就聽徐堯律沉聲道:“崔兄想好了再說,你我相識多年,你騙我屬實沒意思。” “謝行儉拿著皇令來江南,他既對南疆事宜心有存疑,就會替皇上一查到底,他可不像之前那些膽怯怕事的監察使會幫你隱瞞。若無意外,不出幾日,有關南疆軍需賬冊的不妥消息就會傳到京城,到時崔兄頭頂的烏紗帽還能保住嗎?” 崔婁秀猛地看向謝行儉,他一直把謝行儉不當回事,沒想到留在他身邊最大的隱患竟不是都察院的人,而是面前這個小小的翰林侍讀。 謝行儉有些傻眼徐大人的話,不過很快他就收起詫異,沖崔婁秀皮笑rou不笑的齜個牙示威。 南疆軍餉開支浩大這件事還有待考察,崔婁秀這邊如果一直沒有突破口,那他絕不會輕易千里傳書給敬元帝,畢竟事關南疆邊防,倘若消息有誤,到時候掉腦袋的是他。 但現在他不擔心掉腦袋的下場,因為前方有徐大人替他擔著。 徐大人是朝中大臣公認辦事嚴謹的人,徐大人肯定不會滿嘴跑火車。 然而,在之后寒冬臘月的返京路上,兩人盤膝閑聊時,徐堯律一時不注意說漏了嘴。 到那一刻謝行儉才知道,徐堯律今天威脅崔婁秀的話全是在胡編亂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