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
“你是煌盤郡衙門口那個乞丐?”謝行儉盯著男人看了良久, 一驚一乍的問。 “可不是嗎!”男人比謝行儉還要興奮, 蓬松的腦袋直點:“小兄弟終于認出我來了!嘿嘿。” 是熟人就好辦, 謝行儉松了口氣, 讓車夫將車趕到城門口的林蔭路旁, 男人則小跑的將擔籃挑了過來。 片刻功夫, 男人就已經將自己的儀容整理好, 當下又恢復了之前清爽干凈的模樣,只不過衣裳破洞還在。 “對不住了,大哥。”高深聽從謝行儉的吩咐, 道歉后掏出五兩銀子,“大哥拿去買件衣裳,全當我家公子賠個不是。” “要不得要不得。”男人急急擺手, 板起臉道:“我已經沾了小兄弟不少光了, 一件衣裳算什么。” 謝行儉疑惑的看向男人,男人照舊咧著大黃牙, 擠眉弄眼的提醒道:“小兄弟你忘了?去年劉家莊的人被抓, 煌盤郡換了郡守大人后, 新來的郡守大人說朝廷撥了銀子下來, 招募咱們出長工鑿挖水渠, 一人一天除了供頓飯, 還給二十個銅板子。” “你去應征鑿渠了?” 謝行儉聽完話,嘴角噙起贊許的笑容,上下打量著男人, 滿意的道:“這才像話嘛, 勤快些,總能掙到過活的銀子,乞丐不是好路子,我瞧你現在是在賣蔥油餅?生意如何?” “養家糊口是沒問題的。” 男人自豪的拍打胸脯,質樸淳厚的氣息撲面而來,“蔥油餅每日能賣出一百來張,有時候逢上過路車多,一天賣出二三百都不在話下。” 說著,男人又端出二十來張蔥油餅給謝行儉,還貼心的用油紙給包上了。 “你成家了?”謝行儉絲毫不嫌棄的咬了一口蔥油餅,香咸酥脆,口感很好。 “成了。” 男人黑瘦的臉上飄起紅云,靦腆的笑:“年前攢了一筆銀子,找媒婆討了個寡婦,姓陸,陸氏性子雖溫吞了些,但甚在手腳勤快,這些蔥油餅都是她起早揉粉烙的,我就負責挑出來賣。” 寡婦配‘從良’的乞丐,瞧兩人你烙我賣的日常,想來彼此是看對了眼。 謝行儉和男人交談說笑間,高深偷偷下車塞了幾兩銀子到男人的擔籃。 “誥命?” 男人吃了一驚,將腦袋從車廂里縮回來,不敢置信道:“小兄弟著實厲害,去年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趕考的書生,才一年的光景,就替家里人掙了誥命,可喜可賀。” “京城的命婦遍地都是,不算新鮮事。” 謝行儉微笑道,“也就咱們這些市井小民將誥命捧高高的。這不,皇上體恤我回鄉辦事艱辛,就把我娘和我夫人的誥命物什直接送到了馬車上,讓大哥看笑話了。” 說到這,他不由的干笑兩聲,“皇上這么做,無非是給我面子,空手回家總歸不太像話,有了誥命,到時候見了父老鄉親,我也好有個交代,畢竟在外求學多年。” 男人點點頭,瞅了一眼里頭擺好的香案,問道:“小兄弟是打算在車上設香爐嗎?” 謝行儉嗯了一聲,解釋道:“回去急了些,不能進宮叩謝天恩,我想著就在路上焚幾炷香,心里感謝感謝總是好的。” 男人褪下嬉皮笑臉,豎起大拇指,正色道:“小兄弟真敞亮,擱旁人誰還會特意買香案香爐回來,這種做了不被外人知道的事,也就小兄弟愿意去做。” 這話一語雙關,暗指去年劉家莊被一窩端的事。 謝行儉失笑,按住男人,低頭交代了幾句,男人鼓著腮幫子,聽完后做出封嘴的動作。 * 馬車駛動后,高深幫著謝行儉將香爐點起火,隨后把從鐘大監那拿來的誥命敕封文書,以及珠冠霞帔的托盤奉在香案上。 謝行儉恭敬的朝香案拜了拜,起身后,高深扶著謝行儉坐好,遲疑的問道:“公子和那人是好友么?瞧著頗為熟稔。” “從前見過兩面罷了。”謝行儉輕笑一聲。 是真的只見了兩面。 “他以前是煌盤郡府衙門口的乞丐,后得了機會掙了銀子成家立業,這里頭的彎繞你是清楚的。” 煌盤郡的事,他跟高深提過兩句,高深做事穩妥,他有意將其培養成自己的左膀右臂,和居三一樣,跟在他身后做事。 既是做貼身小廝,有些事他不想瞞著高深,也瞞不住。 高深了然的笑笑,忍不住戲謔道:“公子好心有好報,不僅暗中拔除劉家莊這顆毒釘,還潛移默化的改變了煌盤郡老百姓的生活,小人剛進城買香爐時,還聽人說笑呢。” “說朝廷幫著除掉劉家莊和那個黑心的郡首大人后,煌盤郡好運接二連三的來,且不提煌盤郡今年雨水充沛,五谷豐登,就連乞丐都找到了婆娘,安分的開了門戶。這些啊,全是公子的功勞,沒有公子憤而出手,煌盤郡的老百姓指不定還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呢,也別惦記著風調雨順了,就說這劉家莊,就是塊不好啃的硬骨頭,有他們這些禍害在,煌盤郡的人別指望有好日子過。” 謝行儉聽完高深一連串的話,險些吃蔥油餅吃噎了嗓子,盯著高深足足看了半刻鐘,無語道:“你今天話怎么這么多?” 在他的印象中,高深人如其名,深不可測的一個人,怎么今天成了話嘮? 高深憨憨一笑:“從前在侯府,老侯爺教導我們少說多做,切勿讓有心人聽去了把柄,小人便照做了,只是現在不是出了京城嘛,當然是逮到什么就說什么,痛快!” “……”謝行儉邊吃邊感嘆,心想高深一口氣說這么多,想必在京城這幾年憋壞了吧。 高深當然憋壞了,一路上充當謝行儉隨身攜帶的播放器,嘴巴子巴拉巴拉的就沒停過。 謝行儉這幾天腦子里因為老是念叨老族長的緣故,開頭幾晚經常失眠,整宿整宿的不能安睡,后來聽著高深不間斷的叨叨聲,他竟然能安然入睡了…… 真稀奇。 頭一回見識到說話能把人說睡著的人,謝行儉不得不佩服高深。 有高深在,他好歹睡了幾個安穩覺,待回到雁平時,他看上去還算個精神小伙。 九月上旬,地處南邊的雁平縣早晚涼爽,謝行儉心心念念著馬上就能回家,因而后半夜就醒了,胡亂的披了件衣裳,就這樣半瞇著眼,懶散的倚靠在轎榻上等候下車。 馬車是踩著東面旭日擢升時進的林水村。 魚肚皮才光亮一點點,林水村的人已經開始馱著鋤頭出門下地干活了。 遠遠瞧見村口進來一輛馬車,村民不約而同的停下手中的活計,紛紛湊到一塊嘀咕。 “這回又是誰回村啊?不會是小寶秀才吧?”一個三十來歲的婦女瞪大眼,巴巴的看著馬車,低聲呦呵。 “有才娘,你可拉到吧!怎么可能是小寶秀才,前兩天長義兄弟回來時可明明白白的說了,說小寶秀才在京城忙的脫不開身,不能回來送老族長一程咯。” “要我說,小寶秀才這事做的不在理。” 有才娘撇嘴,“當年他們家分家時,如果不是老族長押著謝家老大爺拿出幾吊銀子給長義兄弟,他家能有銀子蓋房?老族長幫他家掙了這么大的便宜,如今倒好,老族長不行了,家有最有出息的兒子都不愿意回來送一送,呸,沒良心。” “有才娘,你不會說話就別說!”有人皺眉,走過來反唇相譏。 “就是,閉嘴吧你。” 坐在田埂上拔草的婦人搓了搓手,盯著進村的馬車看了幾眼,道:“要說老族長的恩情,長義兄弟他們一家早幾年就還清了,現在還大老遠從京城趕回來,算是有情有義的人了,有才娘,你當著大伙的面說小寶秀才沒人情味,那你可要掂量掂量,你腳下踩的地還是小寶秀才出錢讓老族長買的呢,沒有小寶秀才,你有不要花銀子的地種?” 有才娘聞言臉色不太好看,村長這時站出來補了一句:“年前朝廷下了旨意,說京城里頭鬧了一場掛田案,現在已經判了,從今年開始,但凡族里有功名的后生,只能將免除賦稅的田地分給同族的人家進行掛田,這樣看來,咱們族里只要有小寶在,各家以后的田稅就會輕好多。” “村長說的可是真的?”有才娘立馬轉哀成樂,欣喜的歡呼。 掛田減免賦稅的事一下炸開了鍋,周圍的村民相擁圍在村長身邊,嘰嘰喳喳的問個不停。 掛田的事關系到自家一年銀子的進賬,村民們自然上心這件事,因而謝行儉的馬車打旁邊經過時,都沒幾個人上前問候。 車轎內的高深蹙眉,替謝行儉打抱不平,厭惡道:“這幫人好沒意思,簡直就是草木愚夫,公子回不回來礙著她們什么事了!一聽公子能給他們帶來好處,一個個沒羞沒躁的又開始說公子的好話,兩幅面孔的人太惡心了,真心替公子覺得不值。” “不值的什么?” 謝行儉斜躺在轎榻上,冷冷道:“人前人后,大家不都這樣嗎?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早就習慣了,但這些村民算好的了,只會嘴上說說,不像京城里的人,直接動手陰你。” “公子受委屈了。”高深悶悶道,“給他們好處,還討不到半句好話。” “這才哪跟哪啊~” 謝行儉起身將下巴抵在車窗上,目不轉睛的欣賞窗外的風景,十分有耐心的道:“像掛田這樣的事,是我自愿拿出來給族人用的,談不上委屈不委屈。他們雖然嘴臭了些,但芯子其實不壞,我不怕和這樣的人打交道,我怕的是那種口有蜜,腹有劍的小人。” “公子就不擔心村里人也……”高深很認真的問。 比方說有才娘,這種貪小便宜的婦人,指不定哪一天就在背后捅他家公子一刀。 “他們不敢,也不會。”謝行儉俊眉輕揚,篤定道。 高深聽著一頭霧水,謝行儉見馬車越來越靠近自己的家門,遂斂起笑容,淡淡道:“他們是林水村的人,祖祖輩輩的根都在這,得罪我這個搖錢樹不劃算,即便有幾顆老鼠屎暗中作祟,怕是事情還沒怎么樣呢,自有族里的老人替我收拾他們。” 這就是古代族群而居的好處。 說完,不等高深領悟,謝行儉就掀起車簾,招呼車夫停車,隨后一躍而下跑開。 迎著晨光,謝行儉輕輕叩響自家祖宅大門,幾聲后,屋子里傳出丫鬟秋云的聲音。 “老爺?”秋云打開門后瞠目,抬高聲音沖里頭喊老爺回來了。 謝行儉大步進屋,在爹娘震驚的目光下,三言兩語解釋清楚回來的原因。 謝長義披著外套,沉聲道:“吃早飯沒?沒吃就趕緊吃兩口,咱們一會就要去老族長家。” 謝行儉搖頭說不餓,又問老族長現在情況如何,他回來的算不算晚。 “趕上趟了。”謝行孝抹眼淚道:“昨天夜里,我瞧著老族長似乎回光返照,眼瞅著胃口好了些,還拎著大伙說了半天的話,眼下看來,怕是油盡燈枯,快熬不住了。” “我去看看。”謝行儉心頭冰涼,將裝有誥命的物什交給他娘,沉聲道:“這里頭是皇上賞給娘和棠笙的誥命,本該由兒子親自幫娘佩戴珠冠,可是老族長那等不及,兒子就先過去了。” “趕緊去吧,誥命的事,娘不著急。”王氏紅了眼眶,不知是哭老族長還是哭姍姍來遲的誥命。 這邊,謝行儉疾奔往老族長家去,還沒靠近,遠遠就聽到里頭有人在哭,一進門,一口碩大的香爐堵在門口,正燒著黃紙,旁邊還跪著兩個身穿喪服,不停抽泣抽噎的小孩。 應該是老族長的曾孫子。 屋檐下掛著白色燈籠,將敞開的靈堂渲染著凄慘滲人。 “老族長……已經去了么?”謝行儉喘了口氣,面色發青,說話時幾乎要把嘴唇咬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