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敬元帝的動作非常快, 謝行儉才回到翰林院半日, 圣旨就緊隨其后送到了翰林院。 這次換了一位太監來送圣旨, 小太監說他是鐘大監的干兒子, 鐘大監手上忙著事, 宮里便差他過來送圣旨。 謝行儉從一眾庶常堆里走出來, 面帶微笑, 恭敬的領著眾人跪地接旨。 小太監帶來的旨意和昨日他在書房與敬元帝商討的內容并無二致,要求謝行儉暫先不用去宮里行走,即日起跟隨馬大學士前往吏部考功司準備新朝考題。 圍觀的庶常聽完后各個眼紅發熱, 往年能被拎出來出科舉試題的人,都是朝廷的肱骨老臣。 謝行儉還未弱冠就被提拔上線與馬大學士一同出朝考題,簡直是無與倫比的榮耀和認可。 有些心思活絡的庶常暗自嘆息, 早知道在京城揚名有這么大的好處, 他們也學著出考集就好了。 謝行儉捧著圣旨而笑,幾日來因雜耍團以及翰林院文書帶來的郁氣一掃而空, 他從腰間袋子里摸出一把碎銀子, 笑說讓小太監拿回去買點下酒菜吃。 小太監手顛了顛銀子, 估摸著有十兩重, 當即笑彎了腰。 宮里的人走后, 眾庶常圍著謝行儉笑顏賀喜, 字字賀詞俱是發自肺腑,謝行儉一并全收,對于歡鬧底下的嫉妒和虛假表示不理睬。 一旁的金庶常頗有些不得勁, 按他之前的性子, 這時候他早該嬉皮笑臉的湊到謝行儉跟前表露“衷心”了,只不過現在金庶常覺得沒臉,昨兒喝酒時,謝大人中途將他叫出來說了一番話。 訓的他面紅耳赤,今早過來都不好意思抬頭。 其實謝行儉也沒說什么嚴重的話,不過是語重心長的教導了下金庶常。 金庶常的個人文籍他特意翻閱過,不得不說翰林院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別小看了金庶常在魯、烏二人面前一副趨炎附勢的小人姿態,實則金庶常有的是資本。 參加朝考的進士中,金庶常排名第三,殿試的成績也不錯,這樣的人若能在翰林院安安穩穩的做下來,三年后留館的可能性很大。 無奈金庶常太過急功近利,整天作妖,他再不提點金庶常,回頭敬元帝留在翰林院的眼線打起小報告,三年后金庶常指不定就被丟到外頭哪個旮瘩角落去了。 他看不慣金庶常的為人處世,但不得不承認金庶常是個做官料子,假設金庶常日后被外放做官,他敢保證以金庶常圓滑奉承的性子,不到兩年就能高升。 但這樣一來朝廷就會多出一個貪官污吏,想了想,他何不趁著金庶常官品還沒豎起來前扳正試試,如果將金庶常帶到正軌上,也算積德行善。 金庶常聰明腦子全用在書本的死知識上了,對于官場的打交道事宜,金庶常只會盲目的去舔狗,以為這樣就能助他一臂之力,可金庶常卻忽略了一點,像魯、烏這樣的市儈官員,不給點銀子打點根本沒行不通。 謝行儉對此只點到為止,他不排斥金庶常想往上爬的心思,但路要走正,別逮到一個官就恨不得做人家腿上的掛件。 也要看看人家大佬愿不愿庇佑你啊,更何況魯、烏幾人明顯就是空手上來套好處的,金庶常到頭來只會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金庶常想了一晚上終于想通了這點,謝大人愿意喊他和諸位庶常一道吃飯,且還諄諄教誨他,想來在謝大人的眼里,他并沒有落到無可救藥的地步,謝大人在翰林院的公務繁忙,且才升了從五品的官,按理說一般人都會轉頭找他算賬,畢竟他在魯、烏幾人面前告了謝大人毀壞翰林院門鎖的狀。 可謝大人并沒有怪他,還拉著他說了好半天行走官場的手段,可見謝大人心里是看好他的。 金庶常越想越火熱,望著被眾人圍著恭賀的謝大人,金庶常握緊的拳頭一松,深吸了一口氣,沉穩的往謝行儉所在的方向走去。 謝行儉一直在注意金庶常的反應,看到金庶常走過來認真的跟他道喜,他笑的和煦,算是原諒了昨日金庶常在魯、烏面前諂媚詆毀他的事,金庶常見謝行儉領了如此好的差事還能平心靜氣的與他說話,頓時松了一口氣——謝大人果真沒生他的氣。 屋外的雨下的滂沱,摻雜寒氣的大風呼呼亂刮,謝行儉望著屋外下個不停的大雨,心里頭莫名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新朝考定在八月初三開考,謝行儉還有半個月的時間準備,這回有馬大學士坐鎮新朝考,分給他的任務應該會輕松很多。 朝廷重新選庶常的消息下發下去后,今年留在京城做官的新科進士們頓時炸開了鍋,那些放外的進士更是火速的打包行李,爭取在七月底趕至京城。 像魏席時這類離京遠的人只能望洋興嘆,大呼明明有機會卻抓不住影子,敬元帝體恤這些進士,便讓戶部給每人添了一千兩白銀安撫。 這些人見著銀子后也就不嚷嚷了,在偏遠做官,銀子才是實惠東西,大老遠的跑京城考個試,考中當然是萬幸,考不中豈不是要將他們僅有的盤纏都搭了進去,想想就不劃算。 …… 這頭,監察朝考的主考官名單一下來,不少當了京官的新科進士們跑來翰林院想請教謝行儉,一堆人冒著大雨敲門說要見人。 黃庶常甩甩身上的雨水,小跑的沖向謝行儉,邊跑邊大叫:“大人,不得了啦,外頭來了好多人!” 跟在謝行儉身后的金庶常自從昨日酒桌上被黃庶常懟了一頓后,兩人是互看不順眼。 見黃庶常身上的雨水撒的到處都是,金庶常嘴上不饒人:“前院拍門的聲音老遠都能聽到了,大人又不是沒長耳朵,需要你巴巴的過來說?” “你……”黃庶常看不慣金庶常平時趨炎附勢的樣子,今個謝行儉得了圣旨,金庶常又轉道跟在謝行儉身后寸步不離,黃庶常早就看不過去了,正準備拿腔拿調的嘲諷幾句時,謝行儉站出來斥責住怒目相向的兩人。 “外頭鬧哄哄的,難不成你們還要將翰林院也弄的雞飛狗跳?”謝行儉眼色發狠,“想打架出去打,都多大的人了,還拌嘴!” 黃、金二人頓時耷拉下耳朵,乖乖的站在那。 銀河倒瀉般的飄風急雨下,隱隱能聽到細碎的拍門聲以及吶喊聲。 謝行儉側耳聽了一會,不禁面上一燥,這都什么人吶! 有些人還大喊家中有如花似玉的胞妹,想叫他上門坐坐。 坐什么坐!做妹婿吧…… 幾個從旁經過的庶常掩袖而笑,冷不防瞅見謝行儉丟過來的警告,幾人連忙斂住笑容倉惶捧著書稿離開,越過半月拱門后,幾人笑嘻嘻的探出腦袋,高聲道:“才子佳人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大人容俊面俏,合該后院多幾個美嬌娘…” “……”謝行儉一陣氣悶,也怪他平日說話溫雅了些,年紀又小,這些庶常都喜歡跟他開玩笑。 若不是外頭下著大雨,他定要將這些皮糙rou厚的庶常們揪過來好好的打一頓,以泄私憤。 黃庶常從外頭過來,衣裳濕了大半,狂風一吹,冷的身子直打顫。 “大人,”黃庶常強撐著精神笑:“得虧大人昨兒命下官買了新鎖,不然被外頭那幫人一折騰,翰林院的門怕是都要倒。” “大人確實有遠見。”金庶常拱拱手,隨即對著黃庶常嗤鼻:“不過翰林院的大門倒不倒我不知道,但你!倒下的可能性大的很。” 說完,一雙鄙夷的目光在黃庶常濕淋淋的衣裳上來回溜達。 “帶了干衣裳沒有?”謝行儉關切道:“趕緊進去換上吧,別淋壞了身子。” “多謝大人關懷。”黃庶常擠擠身上的雨水,略帶難堪的抬眸:“下官今早行的匆忙,忘了帶備用的衣裳…” 謝行儉剛想說穿他的衣服,話到嘴邊才想起來羅棠笙給他準備的衣裳已經被他換上了,當下哪里還有多余的。 兩人尷尬的對視幾秒,黃庶常急忙擺手笑說不礙事,七月天的風大,吹一吹就干了。 “穿我的吧。”金庶常不知從哪拿出一套衣裳丟給黃庶常,嘴上嗶嗶:“你可不能病了,不然又要拖翰林院的后腿,我才不想到時候幫你做事。” 黃庶常臉色一陣青白一陣紅紫,手上干燥簡樸的衣裳似乎重的能壓垮手腕,黃庶常抬頭望著立在謝行儉身后的金庶常,心口有些不舒服。 謝行儉樂得見兩人和好,轉頭讓金庶常去門口將圍堵的新科進士們趕走,正準備換衣裳的黃庶常扭扭捏捏的喃語:“還是讓下官去吧,一來一回又得濕衣裳,不如讓下官跑一趟,等趕了人,下官再換干衣服。” 說完,不等謝行儉和金庶常反應,黃庶常便放下金庶常的衣裳,轉頭扎進驟雨里。 謝行儉挑眉的看向金庶常,金庶常被盯著手足無措,眼神四處亂放。 “交友需真心換真心。”謝行儉背手立在長廊處,淡笑道:“你與其和那些心思詭譎的人混,還不如和嘴硬心軟的人待一塊。” 說到這,謝行儉忽而愣了愣,眼中閃出異樣的光芒:“朝廷是正派,能立身穩當的都是正直之人,不過也難保有憑借小手段爬上來的人,但這種人不長久,何況皇上只手遮天,這滿京城有什么能逃過他的眼睛?” 金庶常瞳孔倏而放大,“大人的意思是說,昨兒宮里魯侍讀在翰林院大鬧得事,皇上都知道了?” 謝行儉輕點頭,口氣熾熱起來:“翰林院現在正處在風口浪尖,咱們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在暗中看著,你說昨天的事,能瞞住皇上嗎?” “那下官…”金庶常一窒,他想問的是他諂媚伺候幾個侍讀大人的事,皇上是否也清楚,皇上會不會自此對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皇上日理萬機,哪有功夫關心瑣事。”謝行儉一臉輕描淡寫,半調侃道:“本官去了吏部后,你和黃庶常可得悠著點,別趁著本官不在,你倆就將翰林院的屋頂都給吵翻了。” “不會不會,”金庶常深覺愧疚,連連保證道:“大人只管放心去,我等定會將翰林院打點的妥妥當當。” 謝行儉忍不住莞爾,這樣才對嘛,都是同事,干什么每天你針對我我針對你,斗來斗去不累嗎? …… 黃庶常到底是一介書生,去門口趕人時,只會扯嘴皮子,加之拍門的也是讀書人,正好,兩隊人馬隔著翰林院的門,你來我往的開始撕起口水.逼來。 不過,門里頭就黃庶常一人,很快黃庶常就被眾多“恬不知恥”的人堵的沒話說,好在這時敬元帝派出的官轎來了。 抬轎子的都是些身強力壯的侍衛,侍衛見翰林院的大門被一幫人圍的水泄不通,當即放出敬元帝的令牌震懾,眾讀書人瞧見皇上的令牌,頓時嚇的腿一軟,麻溜的離開了翰林院門口,讓出一條道給官轎。 謝行儉被敬元帝高效的辦公效率折服,圣旨和官轎下放的時間只隔了半個鐘頭,半個鐘頭剛好讓他通知家里一趟。 謝家來送洗漱衣裳的人是謝長義,拿來的包裹鼓鼓囊囊,這幾天天氣悶熱,謝長義擔心兒子像五月那回突然昏病,便包了幾罐子醒腦的糖酸梅子等吃食。 包裹里的東西一件一件的往下掏,謝行儉有些目不暇接,東西有點多,堆著滿桌子都是,他也不攔著官差將嚴實的包裹打亂,而是任由宮里的人仔細查檢,確保不會出現違規忌帶的東西。 官差在那檢查時,謝長義顧不得去欣賞宏偉大氣的翰林院,將兒子悄摸的拉到一旁。 “小寶,”謝長義擰緊了眉頭,低聲道:“家門口那條街上,昨夜有個巡夜的更夫被風刮倒的大樹砸傷了身子,衙門口正鬧著呢。” 樹真壓了人?謝行儉啞了半刻,小小聲道:“爹,這兩天外頭又是刮風又是下雨,你跟娘就別往外跑了,就擱家里閑躺著。” “團寶嘴里才冒出點小牙齒,天天吵著你娘要吃要喝,你娘壓根就沒空出去嘮嗑。”謝長義一說起小兒子,高興和心煩交叉,團寶這小子太皮了,三天兩頭闖禍,他和王氏這段日子就盡跟在后頭收拾殘局。 “不出去好,”謝行儉眼見檐外雨勢不停,憂心得拉著他爹:“天總這么下著,說不定哪天就將京城給淹了,爹,你等會回去后,招呼下人將院子四周的水道給疏通好,我瞧著有些水溝里落了一堆枯樹葉,得讓人將樹葉都撈出來。” “小寶,你是說京城會澇?”謝長義驚愕的昂起脖子往陰沉沉的天上看,“瞧這灰蒙蒙的架勢,不下個十來半個月是停不了。” 他所在的平陽郡地處南方,多旱災,鮮少會碰上這樣的雨季,所以在上官轎前,他擔心家里出事,便交代他爹別忘了讓家里人多備一些糧食。 “家里不是有地窖嗎,里頭東西都堆滿了。”謝長義頗為驕傲的道:“風干的雞鴨魚rou,還有你喜歡吃的蝦子,海膽等,都有,一年都吃不完。” “別放地窖了。”謝行儉伸手摸摸翰林院潮濕的墻壁,眉頭輕蹙:“雨大了,地窖容易積水,爹回去后,得趕緊將地窖里的東西都拿出來掛著。” 謝長義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還有,”謝行儉瞇著眼繼續交代:“不管京城會不會澇,咱們家該提前準備的東西一樣都不能少,多備一些米面總是沒錯的,另外,如果雨水進了屋,爹就帶著家里人往閣樓上躲。” “真要到了雨水灌屋不能住人,爹,你喊棠笙,讓她帶你和娘去北莊,北莊地勢高。” 謝行儉就像交代后事一樣細細的說給謝長義聽,謝長義聽得發慌:“那小寶你怎么辦?” “爹,我不會出事的,”謝行儉道:“兒子進了吏部,周圍都有將士把守,真要出事,那些將士不會棄我而去。” 謝長義這才放下心,將兒子說過的話牢記在心,這邊官差檢查完畢,謝行儉坐上轎子正準備離開時,謝長義突然在后頭追著大喊起來。 “小寶,小寶——” 周圍的官差齊齊用震驚的眼神看向謝行儉。 謝行儉:“……”所以他的表字什么時候能出來? “小寶,”謝長義撐著雨傘,趴在官轎小窗口上,氣喘吁吁道:“剛才爹忘了說,那家更夫腰不是被樹壓傷了嘛,你娘和更夫娘子要好,要我問問你,更夫去衙門鬧能不能得一筆銀子賠償,能的話他們就繼續鬧,不能他們就自個咽下這口虧,不浪費時間了。” 謝行儉囧,讓他娘別管閑事,他娘怎么就不聽呢。 雨聲太大,他只能扯著嗓子回他爹:“爹,你讓娘別cao心,叫那個更夫大娘也別著急,真要是夜晚巡邏被砸傷,官府會出銀子救治的。” 工傷嘛,朝廷是真的會賠銀子安撫,但這僅限于真正的工傷。 謝長義得了答案后,笑著擺擺手讓轎子趕緊走,不等謝行儉再說話,謝長義就轉身上了馬車。 謝行儉懷揣著一堆包裹,坐著官轎急速的往吏部考功司趕去。 這是他第二回做官轎進吏部,不同于上次的偷偷摸摸,這回他是光明正大的坐了一回官轎。 瓢潑大雨中,謝行儉又來到了吏部,剛踏進吏部考功司,就見考功司的各大書房里鉆出一排排小腦袋,一個個像是沒見過人一樣,緊緊的盯著才下轎子的謝行儉看。 謝行儉被幾十雙眼睛盯看的頭皮發麻,緊張的走路都險些開始同手同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