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木莊書房擺設十分別致, 書房書房, 自然是要有書的, 然而在木莊的書房里, 半張紙都找不到, 放眼望去, 一溜的全是各式刑具, 昏黃燭光下,刑具泛著惺惺繡紅,顯得格外瘆人恐怖。 徐堯律一點都不驚訝面前所展露的一切, 熟稔的挑了一把椅子坐下,口舌犀利道:“木家好歹是京城數一數二的顯貴世家,你看看滿屋子冷冰冰的東西, 簡直糟蹋了你這驕矜的出身, 這要是讓外人看到,說你是街上的屠夫都不過分。” “那也要他們有膽量進的來我這屋。”木莊張狂的歪坐在太師椅上, 頗有幾分驕傲道:“都說大理寺的一百零八式血腥, 嘁, 那是因為他們沒見識我屋子的東西, 哪一樣拎出去不把他們嚇尿?” 徐堯律輕輕挽平袖口, 露出一節小麥色的手腕, 撫摸著身下的椅子,皺眉道:“高門貴公子活到你這歲數還沒女人的少之又少,不過這也是你自找的苦果, 試問一屋子堆滿遭晦氣的東西, 哪個女人能容忍你這樣的癖好?” 太師椅上的男人頓住身形,隨即哈哈大笑:“允之,我若沒記錯,你比我還大兩歲吧,你到現在不也還孑然一身么,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徐堯律臉一黑:“……” “你也別犟著了,向大小姐好歹等了你這么多年,女子芳華易去,你得趕緊給她一個交代!” 木莊收起笑容,和氣道:“都說了當年你是因為年少無知才犯錯,難道只允許你出錯,卻不允許向大小姐也愚妄一回?” 徐堯律神色冷清,語音淡淡的:“向棕一日抓不到,我一日不成婚。” “你這是跟向棕過不去,還是跟自己過不去?” 木莊生生咬住舌頭,但有些話他不得不說:“縱然向大小姐當年有錯,可你也晾了人家好幾年了,你說你不成婚?好!那你明日直接跟向大小姐說,讓她別等你了,你敢嗎?!” 徐堯律眉頭一挑,無端生出三分不悅,繃著臉道:“她年歲也不小了,除了我,誰還會要她?” “合著人家非你不嫁了唄?”木莊十分鄙視徐堯律這種欲拒還迎的無恥行為,冷諷道:“那你還不八抬大轎迎向大小姐進門?一直這樣拖著熬著做甚?” “贖罪。”徐堯律道。 “?”木莊沒聽明白,“贖罪?贖什么罪?皇上都說不計較當年的事了,這罪早就散了,也就你還走不出來…” 蠟燭燒出呲呲聲響,在幽暗的書房里格外突兀,伴隨著炸響聲,徐堯律秀長的眼眸直直的望過來,黑眸里的情緒晦暗高深,見血都不吱聲的木莊生生打了一個冷顫。 “關外那一場埋伏死了一百零一人,”徐堯律嗓子眼沉了下,道:“辭臻若有良心阻攔向棕給成王獻計,這些人就不會死……” “也說不定…”木莊干笑:“那年蠻人一戰,太子雖得勝回朝,卻也是僥幸振旅而歸,死傷的將士不計其數…” “上陣殺敵而亡和被人陷害是兩碼事!” 徐堯律正色道:“前者是榮耀,后者是憋屈,這些本該不會發生,都是向棕他……辭臻若不偏向她哥,但凡她不任性,不使小性子,有點家國意識,她就不會包庇向棕——” “你當初喜歡她,不就是喜歡她的天真爛漫嗎?” 木莊蹙起眉尖,諷笑道:“她縱然不對,可這些年,你冷著她,拖著她,她不顧大家閨秀的矜持,整日追在你身后,如今都成了滿京城的笑話,你還要她怎樣?削發為尼?一輩子與青燈做伴,每日誦讀佛經替兄贖罪?” 徐堯律面色驟變,嗓子發干,喉嚨滾了幾下卻只字未言。 木莊云淡風輕的瞥過來,道:“你后來查過吧,向大小姐之所以做出這種事,不過是一時受了向棕的蠱惑而已,那一百零一人的命,你該找向棕和成王討要!” “你將一個天真爛漫的純良少女折磨成京城滿大街的笑柄,你以為這就是贖罪嗎?” 木莊厲聲道:“你這叫陰險卑劣!你若真要她贖罪,大可一條繩子綁了她,直接送京兆府,可你沒有!” 徐堯律微微一愣,未料到能從玩世不恭的木莊嘴里聽來這么一大段說教。 木莊說的口干舌燥,頂著壓力教訓完徐堯律后,復又掛上笑容,痞痞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這不是cao心你的終生大事嘛…” “你該cao心cao心你自己的事。”徐堯律不領情道:“我還是那句話,向棕一日抓不到——” “你就一日不成親!”木莊笑著截走話,稍稍欠了欠身子,突然低聲道:“這回我的人在謝行儉家里可撈到了大東西。” “你是說那個雜耍團?”徐堯律聞言端正了姿態,目光和木莊對上后,只見木莊饒有興致的攬袖一笑,徐堯律后背一陣冷汗。 “你查出是誰了?確定是…向棕?”徐堯律霍然起身,鎖著眉,聲音發沉:“他人現在在哪?” “向棕躲了這么些年,你覺他的行蹤能那么輕易地叫我查到?”木莊喝了口茶,反問道。 “謝行儉知不知道雜耍團背后之人就是向棕?”徐堯律問。 “他來京城才幾年啊,即便向棕出現在他面前,他都不一定能認出來。” 木莊翻了個白眼,“再說了,向棕你是熟悉的,看似贏弱書生一個,實則狡猾狠心至極,朝廷查了這么多年都沒發現他的行蹤,謝行儉一個毛頭小子更奈何不了向棕。” 徐堯律思忖片刻,心念一動,道:“雜耍團的人現在都守在武英侯府,向棕莫非是想學宗親王的老路,準備竊取老侯爺手中的虎符號令羅家將么?” “誰知道呢?” 木莊哼了聲,“我跟向棕從前就不熟,若不是當年的事,我連向棕是成王幕僚這件事都不知情,向棕是京城圈子里有名的病公子,以往有什么踏馬秋獵,或是爬山游湖,向棕一概不參加,推辭說身體不適,久而久之,京城的人都知道向家的大公子是一個病榻西施。” 說著,木莊話鋒一轉,戲謔道:“誰知道他是不是真有病呢,如果真有病,做什么上桿子給成王當幕僚?還偷偷摸摸的,定是在背后起了壞心思。” “向棕身上有病這是真的。”徐堯律道:“向棕從小就冰雪聰明、穎悟絕倫,若非病魔纏身,向棕下場科舉肯定能拔得頭籌。” 木莊含糊的道:“這樣的人才,做什么不好,非要跟成王混在一起,如今皇上雖解了向棕的通緝令,但只要他出現在京城,肯定會受萬人唾罵。” 徐堯律沒接茬,轉移話題道:“向棕讓雜耍團的人潛伏在武英侯府,我猜他一是想盜走虎符,二是想謀害羅家,畢竟當年若不是老侯爺督帥,太子怕是就要死在關外。” 蠟燭突然燃斷一根,“啪”的傳出炸裂的聲響,屋內的光線頓時暗淡下來,兩人隱在幽幽的光線下,愈發的詭異。 “有一段時間京城傳出謠言,”木莊起身點亮蠟燭,揣著心思道:“說向家大公子生病后性子暴戾,每回發病府里都會抬出好幾具尸體,有人碰巧看了一眼,都說那些個下人被打的遍體鱗傷,身上沒一塊好rou。” “向棕不止身體有病,心里也有病。”徐堯律嘴角暗諷:“之前謝行儉在京兆府說朱長春性格大變許是鬼上身導致,我倒覺得向棕發起病來比鬼上身還可怕。” “無事時,向棕就像個翩翩公子,一旦事情不如他的意,他手上的血鞭從來都不是吃素的。” 徐堯律回憶道:“我接觸過向棕,別看他整天一副含笑無辜的樣子,其實心眼賊小,遇事睚眥必報,狠起來的手段跟大理寺的一百零八式不遑多讓。” 徐堯律默了默,又道:“他就是一條有耐心的毒蛇,被他盯上了,都沒好下場,我擔心羅家……” 木莊倒吸一口冷氣:“這都多少年過去了,他怎么還如此小肚雞腸,羅家又不欠他?更何況老侯爺當年在關外保護太子安危,是職責所在,他回來陷害老侯爺做什么?” 徐堯律凝神,撫了一把疲倦的臉,起身緩聲道:“這事說來話長,我今晚得去一趟謝家,謝行儉是老侯爺的女婿,關系老侯爺的安危一事,想必謝行儉會瞞著你我有所動作。” 木莊利落的攔住徐堯律,打破砂鍋道:“向棕當年為什么要陷害太子,也就是當今皇上,他和皇上有……” “有仇。”徐堯律將手腕卷起的衣袖褪下,定定的盯著木莊,一字一句道:“向棕不是向伯父的親兒子。” “不是向大人的親兒子?”木莊快速的理清頭緒,“那他是誰的兒子?” 徐堯律已經快步走出了木家書房,邊撐傘邊交代:“這事我回頭和你細說,你把你手底下追蹤向棕的人撤回來,我擔心打草驚蛇,向棕為人陰險,他這回冒著被咱們捕捉的風險回京,肯定是有打算的,你可別亂來,他跟你丟在大理寺的囚犯可不同。” “得嘞。”木莊見問不出什么,遂倚在門上輕笑:“這事我原就不想插手,向棕是你心頭的刺,抓他的活,就留給你享受吧。” 徐堯律感激一笑,撐開傘步入漆黑的雨里。 … 謝家。 謝行儉聽羅棠笙說了些向家的事后,正準備熄燈入睡時,門外守夜的居三敲了敲門。 “小公子,徐大人來訪。”居三盡量將聲音壓低,不過將將入睡的羅棠笙還是醒了過來。 望著坐在床上開始穿衣的男人,羅棠笙納悶道:“這都什么時辰了,徐大人來家里做什么?” 謝行儉快速的整理好儀容,打著哈欠用手從臉盆里舀冷水醒神。 “應該是有要事,我去看看,你先睡吧。”說完,謝行儉擦干手上的水珠,大步往外走。 主院有宴客廳,謝行儉進去時,徐堯律已經坐在里面等候。 謝行儉同樣疑惑,徐大人似乎沒回徐宅直接來的他家,身上的官服被雨水打濕大半,此刻正往下滴著水呢。 “居三,快給徐大人拿一套干凈的衣裳——” “大晚上的,不必麻煩了。”徐堯律笑著拒絕,開門見山道:“深夜來訪,還請包涵,實在是有急事,不得不跑一趟。” 謝行儉聞言打起精神,湊近腦袋問道:“大人所謂何事?只管和下官說,下官在所不辭。” 徐堯律視線越過謝行儉投到居三身上,謝行儉擺擺手讓居三先去睡,待居三走后,徐堯律緊了緊手中剛上的熱茶,直言道:“你府上是不是有雜耍團的下人?” 謝行儉驚住,心道雜耍團的事徐大人怎么知道了。 謝行儉咽了咽口水,勉強維持住笑容,關系到田狄的生死,他只好打起馬虎眼:“徐大人從哪聽來的消息?我前段時間確實買了幾個下人回家,未來家里之前,那幾人是在雜耍團待過一陣子,不過早就不賣藝了。” “人在哪?”徐堯律冷聲追問。 “大人,您這是?”謝行儉故意慢吞吞道:“這大晚上的,徐大人問下官家里的下人做什么?” 難道……都察院盯上了田狄? 不應該啊,徐大人再兢兢業業,也用不著大半夜查案吧? 他安排油家的去北郊教授林大山學習田狄的神態,再過幾日,等林大山領悟了精髓,田狄就會安排送出京城。 林邵白白天才跟他說,已經找到合適的商隊將田狄秘密送出去。 不會這么巧吧,他這邊動作才剛開始,徐大人那邊就有動靜了? 謝行儉越想越心虛,大概是因為徐大人是他老鄉的緣故,每回見徐大人,他都有一種被長輩審訊的忐忑。 加之他前兩年帶無路引的居三去京兆府辦身契被徐大人當場抓包,現在他對徐大人敏銳的觀察力越發的恐懼,總感覺在徐大人跟前,他像個沒穿衣服的傻子。 防止被徐大人看出破綻,他抓起桌上的茶盞佯裝喝水掩飾。 “才倒的熱水,你也不怕燙了舌頭。”徐堯律幽幽道。 “嘶——”謝行儉嘴皮瞬間燙起氣泡,他慌忙丟下茶盞,坐立不安的拍打身上撒到的茶漬。 “你也甭跟本官打馬虎眼。”徐堯律單刀直入,道:“你府上前兩天說是有個丫鬟偷了皇上御賜的果子,被你活活打斷了腿,可有此事?” 謝行儉拍打衣裳的手一頓,抬頭脖頸昂起,發現徐堯律擰著眉,正冷漠的看著自己,神色清寒無溫度,視線冰的像審犯人一樣。 他意識到徐大人能說出雜耍團,想必對此事已經掌握了十之八.九。 屋子里靜默半晌,謝行儉輕咬唇瓣,有些猶豫,支吾道:“斷腿的下人名叫迎秀,是羅氏的陪嫁下人……” 徐堯律神色一肅:“她是雜耍團出身?” 謝行儉嗯了一聲,“迎秀心思不正,下官已經家法處置,此時人在后院關著,大人可要一見?” “當然要見。”徐堯律語氣怵的發涼,“本官正好有事要問她。” 謝行儉欲言又止,囁嚅道:“大人見了也問不出什么的,迎秀她……” “她怎么了?”徐堯律心一提。 謝行儉閉了閉眼,認命道:“當初下官家法伺候時,下手重了些,迎秀一時耐不住疼痛,咬破了舌頭,現在已經說不出話了。” 徐堯律兩眼一抹黑,險些暈過去,直直的看著謝行儉,無語的咬牙切齒:“你家家法怎么如此厲害?” 謝行儉臉上點滴不驚,拱手道:“師傅給的手藝,下官照葫蘆畫瓢,大人見笑了。” “師傅?”徐堯律驚訝的眼皮子抖三抖,“立家法還有師傅?” 謝行儉很認真的科普:“大人有所不知,謝家寒門低府,以往是沒有家法一說的,下官對立家法一竅不通,便求教了木大人,木大人連夜替下官趕制出一套家法,下官便腆著臉拿來用了。” “木……”徐堯律哽住聲音,隨后皺起眉頭,斥責道:“木大人下手一貫殘忍無邊,你跟他學什么!他滿腦子都是折磨人的法子,你……” 徐堯律真不知道該在謝行儉面前如何罵自己的好友,謝行儉捧著熱茶默默的聽著,卻見徐大人嘴里蹦出幾個字。 ——“別跟他學,他不是個東西。”他是惡魔。 謝行儉無辜的將嘴角彎起,他倒覺得木莊給他的家法挺好用的。 徐堯律面色冷峻,忽然起身,謝行儉忙放下茶盞跟著站起來。 “大人要回去了?”謝行儉道。 “那個丫鬟你別動了,留她一口氣。”徐堯律道:“明日本官會派人過來接她出去醫治。” “大人想問迎秀什么?”謝行儉大驚失色,暗道別是打田狄的主意吧? 徐堯律半邊臉隱在黑暗中,顧左而言他,“雜耍團的事,從現在開始你別管了。” 說完就大步往外走,謝行儉忙上前攔住,張口結舌道:“大人說話別說一半啊,大人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本官說了這些你不用管。”徐堯律停住腳步,厲聲道:“你才升了翰林院侍讀,首當其中的是穩住當下翰林院的局勢,雜耍團的事交給本官就行。” “我怎么能不管?”謝行儉緊張的省了謙稱,認真道:“雜耍團背后之人針對的是羅家,老侯爺是我的岳父,羅家此刻處在危險的漩渦中,大人,你讓我不管,我心里過的去嗎?” “羅家能站出來主事的唯有羅郁卓,可他現在正外放做官,根本顧忌不到羅家,羅氏是老侯爺唯一的女兒,我既娶了她,自然要替她孝順老侯爺,護老侯爺平安。” 徐堯律聞言,眼中的決絕隱隱松動,望著謝行儉求知的渴望,徐堯律嘆了一口氣,“雜耍團背后之人,是向懿的哥哥。” 謝行儉心陡然往下沉,真是說什么來什么,他才跟羅棠笙八卦了向家的事,怎么徐大人就過來扔下炸.彈。 “大人是說,想要對羅家不利的是向家公子?”謝行儉語帶懷疑。 徐堯律點頭。 “棠笙說,向家大公子病弱西子,走兩步都要喘幾聲,平日都不敢往人堆里扎,一年四季都不出門,就怕風大了被吹倒,雨大了被水淹,太陽大了……” “你到底想說什么?”徐堯律忍無可忍的打斷。 謝行儉眼睛睜的大大的,故作玩笑:“這樣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公子,他有什么能耐和羅家過不去?” “有仇。”徐堯律用回木莊的答案回答謝行儉。 謝行儉笑容戛然而止,訕訕的摸摸鼻子,腹誹道:果真是禍害長命,向棕身子骨那般弱,離京逃了這么些年竟然還活的好好的,不但活的好好的,還有精力報仇,嘖嘖嘖。 “向棕和羅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啊?”謝行儉疑惑的看向徐堯律。 徐堯律定了定神,道:“也不算有仇,應該說向棕和朝廷有仇。” 謝行儉:“……”敢情羅家就是向棕和朝廷激烈交戰的犧牲品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