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御書房里, 三司主事的大人們正坐在敬元帝面前商量處決杜程二人的事。 刑部尚書難耐氣憤, 沉聲道:“杜享和程充立舞弊朝考, 泄題失職, 閱卷又不公正, 定要嚴懲, 輕易放過他倆, 皇上難道不怕天下讀書人口誅筆伐嗎?” 敬元帝目光冷徹似冰,杜程兩人是他父皇留給他的老臣,為人一向老實巴交, 若非這回大理寺接到匿名狀告,三司暗中查了一月之久,當矛頭指向杜程二人時, 敬元帝只覺頭疼, 說什么他也不敢相信兩位老大人竟會干出這種事。 兩位老大人不愧藏的深,泄題的手腳做的非常干凈, 不過, 在這世上做出的虧心事, 總會有被人發現的一天。 …… 刑部尚書之所以針對杜大人, 是有原因的。 年輕時, 刑部尚書和杜享爭奪一女未果, 正當刑部尚書放下情思,準備真心恭喜杜享時,這時杜府突然傳出了喪事, 原來那女子孕期喝了一盞杜享正妻送來的湯藥, 難產死了。 刑部尚書將這一切罪過堆在杜享身上,怨恨杜享得到佳人后不知道珍惜,這才導致佳人一尸兩命,年輕時的杜享大男子主義,痛罵刑部尚書多管閑事,兩人因為這件事徹底成了仇人。 此番杜享聯合程充立泄題給新科進士,刑部尚書怎么可能會放過踩死杜享的機會,一口氣列出了杜享這些年來背著敬元帝做出的一系列惡臭之事,比如什么魚rou百姓,搶奪民女,放縱妻兒在京城放印子錢等等。 總之,杜享在刑部尚書嘴里,身上無半點翰林院院士的高貴品格,活像個無惡不赦的貪官、惡官。 官場詭譎,真正干凈的人沒幾個,御書房坐著的幾人都心知肚明,在朝為官,銀子可以貪一些,美人也可以享受幾個,但什么事都要有度! 有些東西是刺,是毒花,見到了都要避開,然而,杜享卻豬油蒙了心,這回只身往毒花叢里鉆,當然會受一身的傷。 “朝考泄題,論罪當斬。” 徐堯律不疾不徐道:“皇上舍不得兩位為朝廷效力多年的老臣,這點情有可原,但總歸要給落榜進士一個交代,翰林院泄題的事,京城已經傳遍,下午不少進士怒闖京兆府,吵著鬧著要公平,皇上得趕快給個服眾的說法,不然平息不了此事?!?/br> 敬元帝頭又開始泛疼,太上皇誕辰在即,大開殺戒不太好吧…且殺的還是太上皇的老臣…… “太上皇想必也不愿看到臣子謀利試圖,攪亂朝綱吧?!蹦厩f忽然開口,“這件事太上皇知道了,杜程二人也許活不過今晚,要知道太上皇文臣出身,最是懂讀書人的艱辛…杜程二人不體恤書生求學勞苦,擅自給旁人讓道,這不正是在打太上皇的臉嗎?” 木莊說話一直都這么毫無遮攔,一字一句雖不中聽,卻直擊要害。 敬元帝聞言,心中對杜程二人微小的憐憫頃刻間蕩然無存,正如木莊所言,太上皇看中文臣,這件事又是杜程二人有錯在先,依太上皇的性子,絕對不會姑息。 杜程二人必須以死謝罪。 …… 鐘大監從翰林院回宮后,御書房里的幾人剛商量完畢走出來。 夜晚的雨漸小,三司巨頭漫步走出宮門,臨上轎子時,刑部尚書突然小跑過來。 “今日多謝兩位大人助言了,”刑部尚書拱手,苦笑道:“皇上重舊情,倘若不是二位勸言,姓杜的頂多得一個流放北疆的罪過。” 徐堯律和木莊眼神耐人尋味,刑部尚書離開后,木莊半嘲半笑道:“咱們皇上若是念舊情,也就不會讓待自己如親子的皇叔一家斷子絕孫?!?/br> “宗親王野心勃勃,不怪皇上下狠手。”徐堯律淡淡道:“在位者,就應該要心狠,哪怕敵人是自己的血親?!?/br> 木莊點點頭,玩味一笑:“徐大人倒是面冷心熱,不過是個多年前小小的恩情罷了,你就諫言讓皇上提拔謝行儉主事翰林院,你就不怕他無佛處稱尊,力不勝任?” “這話該我問你吧?” 徐堯律微笑的看過來,神情慵懶:“大理寺每年文書都要出差錯,你還敢將文書交給一個小翰林主筆?不愧是練了一身鐵膽的人,聽說謝行儉家里的下人盯上了大理寺的文書,進去偷盜不成反而砸傷了腿?嘖,真心不懂大理寺的文書是個什么香餑餑,怎么這么招人喜歡呢?” 木莊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見好友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木莊無奈的咂巴了下嘴:“人紅是非多,這些年大理寺在我手上猶如不透風的鐵牢,囚犯進去了就無出頭之日,當然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成天盯著大理寺,但凡大理寺有風吹草動,他們就全涌過來了?!?/br> “至于在謝行儉家偷文書這事,”木莊頓了頓,忽而低聲道:“這事我也聽到了風聲,讓底下的人一查,你猜怎么著?” 徐堯律挑眉:“你嘴里向來沒好話聽,是不是查出什么不好的東西了?” “不查出點東西我浪費那個勁干什么?”木莊吊兒郎當的翻了白眼。 徐堯律雙手環胸,好整以暇的看著木莊,木莊抬手一揚:“上車說吧,宮門重地耳目多?!?/br> 馬車上,木莊將打探來的消息說給徐堯律聽。 縱是徐堯律遇事向來冷靜從容自若,聽完木莊的話后,表情瞬間失控。 徐堯律一手重搭在小茶幾上,顧及此刻人在車上,徐堯律咬牙切齒的低喝:“這種事,我怎么沒聽謝行儉說過?” 木莊翹著二郎腿,輕諷道:“他跟你說?你能幫他?” “當年你為了保向懿他爹,做出荒唐事后是怎么保證的?” “此生為官期間,不再插手朝中紛爭,只做好本分之事……”徐堯律脫口而出。 木莊挑眉笑了笑。 徐堯律神色怔松的低喃,緊握的拳頭一下散了架,仿佛頃刻身體沒了精神,語音低啞發澀:“當年……年少無知,為了男女之情,竟然請命太上皇,讓作為儲君的太子替辭臻的兄長上陣殺敵……” 木莊呵了聲,怪聲調的道:“你倒是一腔孤膽不怕死,不愧是一朝狀元,舌燦蓮花的一番話,還真的說動了太上皇,還好太子平安歸來,若有半點意外,別說向家保不住,你自個性命也要搭進去?!?/br> 徐堯律一時無語,過往的事如臺上的戲一樣,在眼前清晰浮現。 那時北邊蠻族來襲,太上皇命成王領兵擊敵,成王派出帳下幕僚向棕打頭陣。 辭臻哭著求他,說她哥身子骨弱實在不堪重任,問他能不能讓成王收回成命。 他和成王從無私交,這種事他如何能插手,這時,辭臻突然道:“只要不是成王出征,那我哥不就不用上戰場了?” 那時的他涉世不深,年少輕狂,心思都在辭臻身上,心上人讓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后來他偶然得之,成王派向棕打頭陣是故意為之,辭臻讓他跟太上皇請命讓太子出征也是圈套。 成王膽小怕死,又不敢直面拒絕太上皇,領了出征旨意膽戰心驚的回到王府后,府里的幕僚向棕得之成王的心思,給成王出了個主意。 向棕讓成王故意對外放出風聲,讓向懿誤以為打頭陣的是他,兄控的向懿不可能眼睜睜的讓親哥去跟兇狠的蠻人廝殺,遂求到了他頭上。 那時的他,剛替都察院破了一宗大案子,皇寵正眷,新貴顯赫。 他上奏朝廷還是有一定份量的,在情.愛的誘惑下,他以儲君事務清閑,戰難當頭為由,勸太上皇讓東宮親征,一方面鼓舞士氣,一方面震懾儲君威嚴。 太上皇沉思后,允了! 那時也是湊巧,還是儲君的敬元帝行事優柔寡斷,加之太上皇也有趁此機會讓太子威風起來的心思,聽了徐堯律的分析后,太上皇想了想,連夜撤下了成王主帥之名,提太子上位,又點武英侯為忠英將軍,從旁輔佐太子出征。 太子領兵出發后,徐堯律得之成王還在中途設了不少陷阱,與蠻人的仗還沒來打,關外就傳來太子險些遇害的傳聞。 傳聞說是太子一不小心踩中了蠻人設的埋伏,徐堯律卻知道那些所謂的埋伏才不是蠻人所設,而是成王提前讓人下的套。 而成王背后,是向棕在cao作,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陰謀,向懿得之親哥哥的計劃后,非但不勸阻,還拉徐堯律下水。 就像木莊所說的那樣,那場與蠻人的激戰,還好太子平安凱旋,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后來太上皇查清此事后,嚴懲成王,貶降成王為郡王,驅逐封地,無詔不得入京。 向棕心思深,察覺到不對勁后,早早的就離開了成王府,這么多年,一去杳無音信,和向家也不再聯系。 成王受幕僚唆使謀害太子殿下,滋事重大,大臣們在皇上跟前跪成一片,齊齊要求太上皇下令通緝在逃的向棕。 然而,向棕神龍不見尾,追查了兩年,朝廷連向棕的頭發絲都沒找到。 這時,朝中隱隱有人將問題指對向景,他們懷疑向棕的失蹤,肯定有向景這個父親在其中做掩護。 常言說“父債子償”,反過來同樣說的通,就這樣呆在家的向景被迫入獄。 本以為這樣就能引出暗中的向棕,誰料根本沒用,向棕還是不現身。 徐堯律為了哄向懿開心,上奏太上皇,言及向景作為臣子忠心耿耿,且朝廷不應該將兒子犯的錯丟到父親頭上… “子不教父之過!” 有大臣厲聲打斷徐堯律,“向棕目無王法,謀害太子是事實,太子何等尊貴身份的人,冒死上陣殺敵護咱們周全,咱們感激還來不及,向棕卻在背后放冷箭害我朝英雄,豈非大逆不道!這樣的人,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向景教子無方,豈非無過?”有人道:“現在向棕毫無音訊,那么向景就應該背下兒子的罪,倘若就這么輕松的放過向景,就不怕出征北蠻的將士寒心嗎?太子居于一人之下,他受了委屈都得不到安撫,那天下的老百姓還談什么申冤求王法?” “向家家規不嚴,養出個這樣的孬種,做錯了事只會躲起來,哼,這樣的府門簡直就是我朝的恥辱,皇上應當革了向景的烏紗帽,將向家抄家流放!” 徐堯律一聽抄家,年少性子剛烈,忍耐不住的高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牽扯向家其他人做甚?” 說完,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徐堯律定定的看向太上皇,質問道:“向棕不過是個小小幕僚,他能說動成王陷害太子,想必在這之前,成王心中早就有了此種念頭,成王是皇上的兒子,若依諸位大臣的意思,成王犯錯,皇上不需要負責嗎?!” 金鑾殿上眾人噤若寒蟬,無人回應,包括龍椅上的景平帝。 徐堯律一不做二不休,指著群臣,肅然冷聲道:“一個個的說王法,哼,王爺犯錯,你們不糾,非拽著向家不放是何原因?” 幾位老臣臉色極其難看,徐堯律重重呼吸可幾次才道:“墻倒眾人推,向伯父才升了官,你們就恨不得借此事將他打入谷底,你們安的什么心,以為旁人都不知嗎?” …… “后來呢?”謝家廂房里,謝行儉洗漱完后,半躺在床上聽羅棠笙講述當年有關徐堯律的往事。 “后來?”羅棠笙放下擦拭濕發的毛巾,身形微傾,緩緩笑道:“太上皇非但不生氣,還力夸徐大人敢于指責君王的不是?!?/br> 謝行儉愣了一愣,露出一種難言的微笑:“想不到徐大人為了不讓向家小姐出事,連指責太上皇這種大逆不道之事都能做的出來…經此一事,向小姐應該更為愛慕徐大人吧?怎么這么多年過去了,兩人還沒傳出好消息?” “還說呢!”羅棠笙略帶傷懷道:“當年之事,向家jiejie明知是她哥在作怪,卻對徐大人隱瞞事實真相,倘若徐大人提前知道成王要對太子不利,徐大人是萬萬不會請奏太子出征的?!?/br> “也對。”謝行儉點點頭,“向小姐這事做的確實不地道,不過徐大人著實是愛慘了向小姐,向家被朝臣群起而攻之時,徐大人力排萬難保住了向家,也算對得起向小姐了?!?/br> 謝行儉躺在羅棠笙的大腿上,雙目微闔:“徐大人不會是因為這件事,就和向家小姐生分了吧?” 他忽而想起前兩年在徐宅見過的那個艷色絕世的明媚女子,心道:徐大人能堅持到三十而立都不成親,向懿的美色怕是占了大半原因。 羅棠笙苦悶同情道:“我聽我爹說,徐大人他心中有愧,畢竟向棕沒抓住,當年陷害的事,沒人能給受害的太子一個交代,倘若他迎娶了向家jiejie,有些對不住太子……” 謝行儉一躍而起坐好,嗤笑道:“這有什么對不住的,害太子的又不是向家小姐,而是向棕啊……” “幫兇!”羅棠笙忽而鄭重打斷謝行儉,“向家jiejie明知行軍路途有陷阱,還隱瞞不說,這就是不對!” 謝行儉被羅棠笙眉宇間的狠戾驚住,羅棠笙聲音不高,但語氣嚴厲。 “我爹那年回來說,軍隊中了埋伏后,大伙為了保護太子平安順利逃脫,那場前有虎后有狼的交戰,死了足有上百名將士,我爹他…差一點就…” 謝行儉愕然回神,他倒是忘了當年和太子一同出征的將帥就是岳父大人啊。 …… 謝行儉和羅棠笙在聊徐堯律和向懿的往事時,這邊木家書房里,木莊和徐堯律迎面而坐,聊的正是謝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