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鄉試舉人為了謝天恩, 會在桂榜當晚請些好友去看戲。 戲子伶人cao守的是賤業, 然而在這一天, 倘若高中的舉人們興致極佳, 周圍的人會恭維著求他們上臺風流一把, 一曲長袖裙裾飛揚, 咿咿呀呀唱兩聲的舉人有很多。 魏席坤說的津津有味, 不停的暗示謝行儉今晚也上臺逗樂一番。 謝行儉沒有拒絕,聽魏席坤說,舉人們都喜歡爭著在鹿鳴宴前一晚開嗓, 因為這其中有好的意味存在,老一輩的人常說,當夜高歌一曲, 此后官途亨達一世。 謝行儉雖不信一張嘴能唱響一個人的命運, 不過他今個真開心呀,唱兩句發泄發泄不為過吧? 他默默的在心里哼了兩句, 曲樂回腸間, 卻有幾份韻味在。 他沒學過吹拉彈唱, 對戲詞的了解還停留在上輩子, 前幾年在縣學的時候, 偶爾夜里學累了, 他會哼兩首上輩子聽過的歌,不過后來魏席時說他吵人,他便從此再也沒唱過。 今晚他請了一堆同窗好友去賞玩聽戲, 他又是解元, 按魏席坤的說法,被推上臺唱幾句的可能性很大。 * 聽到自己中舉,暈了一場的魏席時整理好凌亂的衣衫,鞋都跑掉了一只,人還沒來到謝行儉租住的小院子,驚喜的叫聲就已經傳進來了。 “行儉!行儉!”魏席時手舞足蹈的高喊,“你中了!你中解元了!” 謝行儉舒坦的往嘴里丟了顆糖,甜的膩人,擱在平日,他是決計不吃這樣的甜食,只不過今日他中了解元,他爹為了散福,一口氣提了五大袋的糖果回來。 魏席時進來前,幾波道喜的人剛走,桌上剩下一堆沒吃的糖果,謝行儉心情頗好,便含了一顆在嘴里。 糖果是甘蔗汁熬釀的,舌尖一翻滾,甘蔗汁水順著喉嚨直達胸腔,甜蜜了他的心口。 魏席坤站起來,面帶關切的問,“時哥兒身子可好些了?” 謝行儉也站起來看著他,魏席時彎著身子穿鞋,仰起脖子,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不過是一時高興過了頭,嘿嘿,不比行儉厲害,中了解元還如此淡定……” 謝行儉兩頰生紅,順了順剛被他爹逼著換上的新衣,道,“我哪有你說的這樣,眼下桂榜放下去都半天了,我這心啊,還蹦的飛快,到現在都沒慢下來呢!” 魏席時鞋穿到一半,跳起來抓著謝行儉的雙臂求證,“你沒騙我?讓我摸摸看,哈哈哈哈……” 謝行儉臉一黑,甩開魏席時的手,嗔怒道,“越發沒個人樣了,才中了舉,怎么言語間就如此放蕩……” 魏席時忙笑道,“嘿嘿,開玩笑開玩笑,我剛才其實在夸你呢,我一聽我居榜上四十名,當場就驚的頭發暈,你倒是冷靜,瞧瞧這一桌的瓜子糖果茶啥的,你似乎還有力氣招待道喜的人,我壓根就沒心思,剛才去我那道喜的,全是我爹一人幫我招待,我手腳發軟,提不起勁,這不,睡了一覺才趕你這來。” 謝行儉笑,“你這不過是狂喜暈了頭罷了,前朝中舉當場癲瘋的人都有.……” “你這么一說,倒讓我想起剛才在路上聽到的一件事,似乎真有人癲狂了。”魏席時坐下,挑著眉笑了兩聲,熟稔的給自己倒了杯涼茶。 謝行儉和魏席坤面面相覷,問魏席時這人是誰。 “能是誰?” 魏席時剝了顆花生丟進嘴里,斜睨著兩人,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吳子原!” 謝行儉和魏席坤不做停留的齊聲道。 魏席時拍點手上的花生殼,笑道,“可不就是他,瘋瘋癲癲的在大街上跑……” 謝行儉心咯噔一下,脫口而出,“他沒中?” “豈止沒中!”魏席時不屑的哼了聲,“他連副榜的邊都沒摸到。” “不應該啊……” 謝行儉身子往椅背上躺,喃喃道,“吳子原在清風書肆出的考集,雖然不能和咱們的相比,但我瞧了上頭的題目,還是有些用處的,他既然能出那般的考集,怎么自己鄉試卻沒中?” “誰知道呢?” 魏席坤嗤了一聲,他和林邵白是一路子的人,為人低調,因此尤為不喜吳子原平日沒事喜歡顯擺自己的作風。 魏席時舒舒服服的喝了口茶水,這才將他聽來的八卦與兩人說了。 “吳子原同一條號房巷道的秀才說,第三場吳子原吃壞了肚子……” 謝行儉唔了一聲。 “那不過是借口罷了——” 林邵白大步跨進來,身上的衣服很新,隱約還能看到折痕,走過來時,面上的笑容和煦如暖陽。 一看就知道他榜上有名,且考的不錯。 林邵白考的確實不錯,一甲第二,緊追著謝行儉。 魏席時立馬站起來,恭喜了一聲林邵白高中后,狐疑的問道,“邵白兄何出此言?莫非吳子原沒中另有緣故?” 林邵白先是回了一禮,又撿了幾句好話恭賀謝行儉喜得解元稱號。 “你們有所不知,”林邵白道,“吳子原落榜是他自己作的——” 謝行儉忽然想起第一場考完后,林邵白過去找他,說吳子原當著其他秀才的面,大談特談國子監的事。 謝行儉未動聲色,只問,“他是不是被人陷害了?” 林邵白瞥了一眼謝行儉,道,“不愧是在大理寺呆了一陣,我才說兩句,你就知道了。” 謝行儉笑,“吳子原那種性子,遲早是要吃虧的,我倒是沒想到,這報應來的這么早,還偏偏在鄉試考場上。” 魏席坤愣了愣,插嘴道,“你們打什么啞迷,他到底咋啦?又是被何人害的?” 魏席時也跟著急,“怎么外頭沒人說這事?若吳子原真是被別人害了,他怎么不去鳴鼓申冤?” 林邵白哈哈大笑,“他呀,縱是有怨氣,也無處可撒!” 這話跟沒說是一樣的,魏氏兄弟被吊著胃口難受,只好求問謝行儉。 謝行儉能猜到大致的故事走向,但具體的還要林邵白來說。 林邵白笑夠了,便將吳子原被害的事說了出來。 “下藥?” 魏席時驚的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他質疑道,“入場前,官差都驗過夾帶,這瀉藥怎么可能出現在號房?” 魏席坤則擰著眉頭,突然道,“會不會是驅蟲藥?” 謝行儉贊許的沖魏席坤點點頭,“若是誤食驅蟲藥,其藥效可比瀉藥厲害多了,攝入量過多,不死也要殘!” “我與吳子原所在的號房離得很近,”林邵白道,“他幾乎每場休息的時候,都被人圍著,他自詡學識淵博,當著眾人的面,對剛考過的鄉試題點評不斷,甚至還大不敬的將他在京城出的鄉試考集與之相比,言辭間,多有貶低之意……” 謝行儉聞言,捂著臉為吳子原默哀,這孩子空有一個讀書腦子,怎么情商那么低。 鄉試還沒考完呢,他就敢大放闕詞,說自己考的如何如何好,這讓那些沒考好的秀才們如何自處? 這樣拉仇恨,不害他吳子原害誰? 吳子原還無腦到當眾詆毀抨擊平陽郡的鄉試題,他難道不知道號房周圍到處都有人監視著嗎?即便當時處于休息時間。 謝行儉覺得他有必要再陰謀論一些,說不定那驅蟲藥就是官家的意思。 不然為何吳子原中了招,卻不見他敲鼓鳴冤? 怕是已經被官家請去喝過茶了吧? 官家沒要他的命已經算不錯了,吳子原當然感恩戴德的不行,對外只能說是自己吃壞了肚子。 至于后來吳子原為何當街撒潑,謝行儉將其歸結為桂榜出來后,吳子原心里落差大,一時接受不了才如此的吧。 不過,依吳子原當初在羅家書肆對他的態度,他覺得吳子原之所以發瘋,大部分原因可能是因為他。 他一朝高中解元,而吳子原則落榜無人知,這樣大的刺激,不發瘋才怪。 * 今日是放榜的好日子,幾人不欲說這些糟心事,落座后,四人說起這回鄉試生員情況。 幾人中,唯有林邵白親自去貢院看了榜,他還花銀子買了份小報,攤開后,紙上的墨跡還未徹底干透,想來是別人才寫出來的。 謝行儉和魏氏兄弟起身圍上去,看了一會兒,三人又坐回去,良久未語。 好半晌,還是謝行儉起了頭。 “林大山……沒中?”他倒吸了一口氣,不敢置信的又看了一遍名單。 林邵白呷了口茶,道,“我沒買副榜名單,林大山他排在副榜首位。” “副榜?”謝行儉想起林教諭說過不會送林大山去國子監,那么這副榜等同于沒用。 “可惜了……”謝行儉感慨,“考前我還說他必中,沒想到……” “他不中也是有原因的……”林邵白放下手中的茶杯,嘖嘖嘴,高深莫測的來了一句。 謝行儉:“?” 他怎么感覺林邵白和年幼時期的趙廣慎有的一拼了,消息真靈通。 見大家一臉好奇的看著他,林邵白咧嘴笑了笑,還好嘴角沒有長胡子,不然,他快要撫須大笑了。 “你們不在雁平,自是不知縣學里的事。” 林邵白笑的曖昧,“林大山他呀,迷上了一位姑娘,挨著林教諭的棍子,追了那位姑娘好幾個月了!” “哦~” 聽八卦的三人笑的邪氣,異口同聲的拉長聲調。 原來林大山誤闖了美人關沒出來啊—— 一門心思在情情愛愛上,怪不得考不上舉人。 說到姑娘,林邵白不免又要調侃謝行儉和羅棠笙的事,謝行儉大馬金刀的往后一躺,涼涼的懟林邵白年紀比他大,至今還沒定親呢,所以林邵白有啥好得意的。 一句話逼的林邵白閉了嘴,至今沒人要的林邵白只好將話頭轉移到魏氏兄弟身上。 魏氏兄弟更囂張。 魏席時:“不日完婚。” 魏席坤:“我也是。” 在場的唯一單身狗林邵白:“……” 一旁的謝行儉呆愣住,這才想起蓮姐兒快十五歲了。 當年謝魏兩家約好,待蓮姐兒滿十五就嫁入魏家。 謝行儉這一年在大理寺和準備鄉試之間,忙的腳不點地,一時竟然忘了魏席坤馬上就要真正的成為他的侄女婿。 他一年沒回家,這次回來,他爹娘為了讓他好好的溫書不分心,家里的大小事一概不拿到他跟前說道,他理所當然的沒注意到,家里正在準備蓮姐兒的喜事。 他就說嘛,魏席坤考上舉人后,顧不上與魏老爹慶祝,第一時間就往他這里跑,原來是在暗示他與蓮姐兒成親的事。 當初他聽到魏席坤和蓮姐兒定親一事后,在魏席坤準備外出游學時,曾經說了一嘴,笑說魏席坤要想娶蓮姐兒,一個秀才功名可不行,怎么滴也要拿一個舉人老爺回來。 當時魏席坤紅著臉一個勁的點頭,謝行儉沒當真,他之所以那么說純粹是開玩笑,不想,魏席坤當了真。 所以,這才放榜第一天,魏席坤就守在他這,等著有關聘禮下定的消息。 謝行儉借著喝水的動作,瞟了一眼魏席坤,這傻小子倒好,搓著手對著他傻笑。 謝行儉一口水險些噴出來。 也是難為了魏席坤,到底是年紀大啊,就是比林大山有定力。 人家林大山美人關面前失魂落了榜,魏席坤有出息,一步越上了鄉試前十的位子。 對,沒錯,魏席坤考的相當不錯,榜上第八。 現在林邵白和魏席時還在,謝行儉不方便拉著魏席坤問婚事,林邵白孤家寡人一個,也不太想聊這個,當即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鄉試上。 林邵白知道的多,照常是他來說有關鄉試的情況。 “今年下場的秀才是新朝建立以來,人數最多的,因此正榜錄取人數頭一回突破了八十,足足有八十九人。” “副榜呢?副榜人數有漲嗎?”魏席時還在糾結林大山的事。 謝行儉白了魏席時一眼,“頂破天不會超過十五人,副榜特殊,上了副榜的秀才,唯有兩個選擇,要么去國子監,要么賣名額。” “國子監三年前開始招收優監生,如今生員充足,所以副榜的名額定會縮水。” “對,”林邵白道,“副榜人數確實不多,今年堪堪才九人,咳,大山兄弟居榜首。” 眾人默然。 謝行儉覺得林大山這個活寶怕是不會傷心,只不過林教諭…… “大山兄弟一頓打是逃不掉的!” 林邵白悠悠道,“你們不在的這些日子里,林教諭天天拿著教鞭管著林大山,林大山也是活該,林教諭不讓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做,每回都被打的屁.股腫老高……” 謝行儉忽而覺得手掌發疼,他驀然望著已經看不出傷痕的左手心,這里,曾被林教諭打的血rou模糊。 現在回想起來,他莫名還覺得手掌透著股疼勁。 林教諭的鞭子可不是蓋的,打一頓,要疼半個月。 當初宋齊寬被打的直接暈了過去…… 宋齊寬? 謝行儉一愣,忙拿起桌上的榜單,從頭到尾看了兩遍后,確定沒有看到宋齊寬的名字。 魏席坤問他找誰,他隨口回了一句宋齊寬。 “他和宋齊周都沒中。”魏席坤道,“我剛也看了兩遍,不知道副榜有沒有他們。” 謝行儉吁了口氣,宋齊寬沒中也好,不然明天的鹿鳴宴,他肯定是會見到宋齊寬的。 從宋齊寬謠傳謝行儉當初院試巴結學政官就可以看出來,宋齊寬這人非常記仇小氣,倘若明天鹿鳴宴上,宋齊寬看到風光無限的謝行儉,怕是一口牙都要咬碎。 林邵白見謝行儉垂著腦袋目不轉睛的盯著左手看,意識到剛才一番話戳到了謝行儉當初丟臉挨打的難堪,連忙轉移話題,道,“你讓我們晚上過來,是準備請我們看什么戲啊?” 具體什么戲,謝行儉還真的不清楚,找戲班子的事,全權由他爹cao持。 正好謝長義端了一盤時興的水果上來,笑道,“郡城的戲班子多,今天晚上都被請去各大舉人家唱,我看了眼戲折子,有《崔氏狀元記》、《劉舉人探案》、《阮女求夫》等等。” “你們幾個如今是舉人老爺,我應景點了一出劉舉人探案,若閑得發慌,后面一臺便是阮女求夫,好聽著呢!” 林邵白與魏氏兄弟忙起身拱手謝過。 謝長義挺了挺腰板兒,拍著謝行儉的胳膊,“小寶這孩子高興,還說要給你們唱一曲呢!” 林邵白和魏席時聞言立馬噗嗤一笑,因為有謝長義在,兩人不敢笑的太過分。 魏席坤很淡定,畢竟勸說謝行儉上臺露兩嗓子的就是他。 謝行儉耳垂紅的滴血,胡亂摸索著桌上的茶水就往嘴里灌,好掩飾渾身的不自在。 唱兩句怎么了?今夜是他的專場,沒啥好丟臉的! 謝長義見幾個孩子突然不說話,以為是有他這個大人在,所以不方便說,便笑著將果盤往前一推,招呼著林邵白他們吃,自己則快步離開了堂屋。 謝長義一走,林邵白和魏席時忍不住了,拍著桌子大笑起來。 謝行儉站起來踢踢兩人,漲紅了臉龐,叫囂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下臉面唱幾句給你們聽,你們還嫌棄不成?” “不嫌棄,不嫌……噗……”林邵白繃不住不笑,說的話斷斷續續。 魏席時被魏席坤瞪了一眼,笑的稍微收斂些,不過,如果能忽略掉臉上肌rou抽搐就更好了。 謝行儉索性也不理這幾人,拔開腿準備去院子里找個角落開開嗓。 他一走,屋內頓時笑聲四起,包括魏席坤也笑的合不攏嘴。 “堂哥,你咋把行儉忽悠成那樣——” 魏席坤立馬捂住魏席時叭叭不停的嘴,小聲警告道,“小叔才走你就說,等會他聽到了,后果你負責!” 魏席時嚇了一跳,忙起身往院子里看,發現謝行儉正背對著他們,站在角落踢著石頭不知道在干嘛。 “估計在開嗓……”林邵白一語道破。 魏席時瞪大了眼,“今晚真的要唱啊?” “唱怎么了!” 魏席坤一臉得意,“鄉試鹿鳴宴前一晚,舉人們都會上臺展示一番,雖說戲腔子伶人卑賤,可今晚不同啊,小叔中了解元,他心底高興,樂呵樂呵的唱兩句,不可么?” 林邵白挑眉,一個字,可。 魏席坤又看向魏席時。 “這,這,這,誒……也不是不可……” 魏席坤捏捏自家堂弟垮下的臉蛋,道,“咋回事啊,瞧著你要哭不哭的……” 魏席時摸了一把臉,離開椅子往外走,走兩步回頭看了兩人一眼,意味深長的道,“你倆啊,今晚有耳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