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謝行儉硬著頭皮道, “大人太抬愛學生了……” 他努力斟酌著話語, 試圖能說動郡守大人, “學生不過是小小的一介窮書生, 實在不敢高攀大人您這門親事, 還請大人收回成命, 另擇良婿吧。” 穆勒看著謝行儉著急推辭的模樣, 短胡子顫抖,隨手將桌面的稟生文書往桌上重重一摔。 巨大的聲響令站在屋外等候的魏氏兄弟都為之一抖,屋內的謝行儉則眉心一顫, 他不由得將手指攢緊,小心臟愁著發疼。 見謝行儉這般油鹽不進,穆勒氣的扯松腰帶, 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 “本官實話跟你說了罷, 本官之所以想將女兒下嫁與你,不過是看你才學斐然, 前途不可估量, 想著過幾年高中進士是指日可待的事, 這才起了這般心思, 你以為呢?” “你倒好, 左推辭右推辭, 你不愛那些涂脂抹粉的美人便罷了,你一個秀才莫不是還看不上本官的女兒,本官小女年方十三, 華容婀娜, 不說絕代色,卻也有傾城姿,難不成還配不上你?” 穆勒一口氣吼出這些話,早已氣喘吁吁。 這段話其實有些誅心了,但穆勒這種只有三分耐性的人,他既然知道謝行儉與京城那位大人關系頗深,那他就要抓住眼前這條路。 一旦謝行儉成了他的女婿,去了京城能為他在那位大人面前美言幾句,那么他調任京城的日子不遠矣。 穆勒攤在椅子上歇息夠了,一抬眼,就見謝行儉垂著腦袋依舊跪著,少年雖雙膝著地,脊背卻挺的很直。 這意思夠明顯了。 哪怕是郡守的女兒,哪怕麗質仙娥,他謝行儉也不愿意娶。 穆勒黑著臉,從椅子上艱難的跳起來,抖著手,指著謝行儉,氣笑道,“好好好——” 一連三個好字,聽的謝行儉頭皮發麻,他晃神間覺得穆勒是真的想把女兒嫁給他,而他在挑戰郡守大人的底線,他在不識好歹。 可是,天底下真的有這樣的好事嗎? 窮秀才配高門千金? 呵—— 謝行儉容色一斂:“學生知大人撮合這門親事,是有替學生前途考慮的緣故,只不過……” 穆勒心中大慰,“你既然知道娶了本官的女兒,日后會少走些彎路,為何還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 “那就是愿意了?”穆勒復又笑道,“還跪著作甚,趕緊起來,地上涼。” 謝行儉搖搖頭,巋然不動。 “這門親事還請大人收回。”見穆勒傻眼愣住,謝行儉一字一句地道,“學生爹娘常說,什么鞋配什么腳,學生自知門戶矮,不足以搭上郡守千金這門親。” “糊涂!”穆了氣急敗壞道,“你以為科舉入仕容易?沒有外家的支持,敢問這世間有幾個男兒能靠著自己摸爬滾打的架勢入了朝堂?即便入了,也不過是底層的芝麻官!” 穆勒自認為在這方面他是最有發言權的,當年,他以弱冠之齡考上進士,在當地轟動一時。 他爹娘想讓他在京城找一個富家千金成親,年少氣盛的他不愿意,非要回老家娶了已經定親的發妻。 別人嘲笑他不識抬舉,白白浪費了進士的門頭,那時候他還埋怨這些人嫌貧愛富。 可后來官途的坎坷和委屈,活生生的打疼了他的臉。 最終,他不顧發妻日夜落淚,娶了頂頭上司的庶女,從此官途亨達。 不過,男人的權欲一旦被勾起,就一發不可收拾。 沒過幾年,上司貪污倒臺,穆勒狠心休了那個庶女平妻,輾轉又娶了另一位高官的女兒。 就這樣螺旋式的重復,穆勒利用休妻再娶,憑借著妻子娘家的勢力,有朝一日竟坐上了一郡父母官的位置。 謝行儉正色道:“我知大人是一片好意,至于日后科舉入仕,做官是否暢達,學生早已有打算,大人無須替學生cao心。” 穆勒雙手負在身后,粗狂的眉目中透出一抹厲色,破罐子破摔道,“哼,謝學子自然有打算,京城大員四百里加急叫本官為你行方便,這算盤打的著實好,也難怪你看不上本官的女兒。” 京官大員?為他行方便? 謝行儉炯炯的看向穆勒,穆勒嘴上雖說著這些陰陽怪氣的話,可看他的架勢似乎并沒有想把謝行儉怎么樣的意思。 難道是忌諱他提到的那位高官的緣故? 謝行儉根據穆大人透露的這些話,心思不斷翻轉。 京城的官員論他知曉的,只有徐大人和宋大人,聽穆大人的意思,京城這位官位不低。 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壓穆大人一頭的,不然就剛才他那番義正言辭的拒絕娶親,穆大人早就該翻臉了。 宋大人不過是正六品官,在郡守大人面前不值一提。 照這么看來,拜托穆大人‘照顧’他的必是都察院的徐大人了。 至于開后門一說,謝行儉驀然心頭一緊,難道說…… 果然,穆勒冷哼一聲,“你上頭有人,打量著本官不能將你怎樣,哼,即是如此,本官就吃一回啞巴虧,剛剛本官所言嫁女一事,你就當本官從未說過這話。” 說著,嘴皮子一扯,冷笑道,“謝學子還是起來吧,跪壞了腿,本官可擔待不起。” 謝行儉如今有了徐大人這張底牌,他倒是沒再擔驚受怕了,因此,對于穆勒怪聲怪氣的話語,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讓他起來,那他就起來。 是人都不想長跪不起,剛才不是被逼無奈嘛。 謝行儉絲毫不覺得借徐大人的威風在郡守大人面前狐假虎威有什么好丟臉的。 一定程度上,謝行儉骨子里隱藏著‘見風使舵’的小人心思。 穆勒神色一重,果然這謝氏學子和京中那位關系親密,他才拋出一點苗條,謝學子在他面前立馬就挺直了腰背。 要說眼前這位少年藏的可真深啊,怪不得連他的女兒都看不上眼,若他當年也能搭上京官這條線,他早就青云直上了。 別說是郡守的女兒,哪怕是親王生的皇家郡主,他都敢肖想。 穆勒面色一動,似乎猶豫,心思在腦中踱了兩圈后,最終化為一聲長嘆。 罷了罷了,不能將謝行儉拉到他帳下,是他欠火候。 別看謝行儉現在還只是個小小的秀才,等日后入了國子監,得那位大人拉一把,說不定沒兩年,謝行儉的官位比他都要高。 穆勒沉默了一會,行至書櫥前,將厚重的樟木書盒打開,里面赫然躺著一封鎏金紅戳的書信。 穆勒沒有當著謝行儉的面拿出信封,而是捧出了旁邊的朝廷條令。 “拿著。”穆勒不情不愿的哼哼。 “嗯?”謝行儉沒聽清。 穆勒沒好脾氣的將東西塞進謝行儉的手里,隨后便下了逐客令。 謝行儉一頭霧水,他垂眸快速地將手中的書信閱讀完畢。 竟然是國子監的舉薦信,由穆勒這位郡守大人親筆書寫。 謝行儉捧著書信大喜過望,恨不得當場跳得兩丈高。 他將這封薄薄的舉薦信小心翼翼的貼近胸膛,感受到心臟砰砰亂跳,這時候他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是真實的。 他可以入學國子監了!!! 謝行儉拱拱手,謝過穆勒后,正欲離開仰山閣,忽然腳步微轉。 他有了舉薦信,那門外等候他的魏氏兄弟怎么辦? 他躊躇了一會,壯著膽子試問,“大人,舉薦信還有么,門外兩位是學生的同窗好友……” 謝行儉的無恥話語才說一半,穆勒氣呼呼的摔過來一塊石硯。 指著謝行儉的鼻子,穆勒炸毛,“謝行儉,你別仗勢欺人!” 謝行儉躲開迎面砸來的物什,低頭一看,竟然是塊碩大的硯臺。 他慌忙蹲下身拾起硯臺,小跑的將其放回到穆勒的書桌上。 “大人息怒——” “趕緊走趕緊走!”穆勒現在看一眼謝行儉心就煩,可他又無可奈何。 都察院監察御史主掌監察、彈劾,不說與大理寺、刑部關系密切,其他五部見到御史大人,誰敢放肆? 御史大人往皇上面前一站,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 穆勒若是沒做虧心事,他自然不怕御史盯上他,可壞就壞在,他手上不干凈。 謝行儉摸摸胸袋里的舉薦信,他有些彷徨。 來郡城的路上,是他和魏氏兄弟三人,而且這場‘旅行’,還是他攢的局。 如果就他一人拿到舉薦信,那魏氏兄弟豈不是白忙活一趟? 他心里總覺得過意不去。 穆勒見謝行儉站在門口徘徊不走,氣得他咬牙切齒,之前看謝行儉哪哪都順眼,長相好,學問好,背景深,他還想著將幼女嫁給他。 如今,謝行儉被他嫌棄到吐血,他自詡貪心過重,卻也沒謝行儉這樣的死皮賴臉。 可穆勒一想到京城那位,默了默,隨后抬出胖手拍拍快喘不通氣的胸脯,忍著耐性道,“一郡舉薦信只此一封,你既拿了,那么你的同窗自然沒有。” 說著,穆勒冷笑道,“你若是大方,可以讓給同窗,正好本官現在不忙,改一封舉薦信的時間還是綽綽有余的。” 謝行儉聞言,下意識的捂住舉薦信。 他是想讓魏氏兄弟也能拿到舉薦信,但前提是讓他退出,那他當然不愿意。 不過,一郡之大,國子監不可能只收一個學生,肯定還有其他的辦法能進到國子監。 “學生惶恐。”謝行儉拱手,“學生想問問國子監收學生,可有章程?若有,還望大人能言之一二,學生代同窗感激不盡。” 見謝行儉語速緩緩,態度中肯,穆勒聽了后面色微霽,“章程自然是有的,過些時日郡守府門外自是會張貼出來。” 過些時日?謝行儉暗忖時間有點晚,何況他們三人不可能在郡城久呆。 謝行儉努力裝聽不懂,得寸進尺得央求道,“大人,常言道近水樓臺先得月,學生長途跋涉來到郡城,顧不上梳洗吃喝便來見您,您風華霽月,為官明正……” 穆勒捏著毛筆,聽謝行儉的碎碎念聽的腦殼發脹,渾身汗毛都根根豎起。 穆勒大大小小的官做了二十余年,還是頭一回見有人眼睛不帶眨得站在他面前胡亂拍馬屁。 臉皮極其厚的他當年都不敢這樣做,謝行儉一個連胡子都沒長全的孩子瞎嚷嚷什么。 可憐的穆大人顧不上喊下人進來,自個起身哆嗦著肥嘟矮胖的身子,顛簸顛簸的跑到謝行儉面前。 邊將謝行儉往外推,邊不耐煩道,“你叫你同窗回家等著,十月下旬來郡城禮房,自會有人領著他們進去做題,入了學官的眼,就可以與你同去國子監。” 謝行儉扒著門框,死活不放手,他急忙問道,“如何才能讓學官入眼?是考墨義還是考帖經亦或是考詩賦?” 穆勒是個接近兩百斤的胖子,哪能跟謝行儉這樣年少健壯的孩子拼斗。 才推搡了一小會,穆勒就急的渾身冒虛汗。 他伏在門框上大口大口的呼吸,謝行儉憋著笑意立在一旁。 穆勒撐著門框,雙腿微有顫意,見謝行儉不達目的不罷休,他只好招招手。 謝行儉見狀,忙湊上前。 穆勒對著謝行儉的耳朵輕聲的說了幾句,隨后趁著謝行儉不留神,伸出短腿,照著謝行儉的屁.股就是一腳。 謝行儉一個趔趄沒站穩,撲哧一下往前一倒,摔了個狗啃泥。 好在仰山閣院落前鋪著是青蔥草坪,若是換了石板路,謝行儉這張臉可就要毀容了,即便不毀容,口中的牙也要摔斷幾顆。 魏席坤和魏席時一直守在不遠處的涼亭上,見門口鬧出動靜,兩人連忙趕了過來。 瞧見謝行儉坐在地上揉膝蓋,魏席坤忙關切的問道,“小叔,你這是怎么了?” 邊說邊抬眸望了一眼身后緊閉的房門,低聲問,“可是大人惱了你?” 魏席時站到另一側,兩人合力將謝行儉扶到一旁的花臺邊。 謝行儉兩個膝蓋因為慣力,實打實的摔在地上,痛得他將上下嘴唇的皮都咬破了。 他輕輕的將褲腳卷到大腿處,不用看都知道膝蓋紅腫破了皮。 謝行儉回頭狠狠瞪了一眼穆勒所呆的仰山閣。 這位郡守大人果真不是個好東西,臨了還跟他玩這招。 不過,瞧著心機重笑面虎一個,實則內里卻是個落拓不羈的憨憨。 至于這個憨憨是真憨憨,還是假憨憨,這就有待考究了。 郡守府人多眼雜,謝行儉不好將國子監的消息告知魏氏兄弟,魏席坤見謝行儉眨眨眼,心中大喜。 看來國子監的事成了。 魏席坤笑著蹲下身,讓謝行儉上他背。 謝行儉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是腫了些,走路還是行的,用不著這么麻煩。” 魏席時抿了抿唇,催促道,“侄女婿背長輩,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你忘了咱們從大門進來時,走了接近半盞茶的功夫,就你這樣一拐一跛地走,得走到天黑。” 謝行儉無奈,只好認命的上了魏席坤的后背。 三人剛出了仰山閣的院落,前頭就冒出一個小廝,說是郡守大人交代他過來領路,郡守府很大,稍不注意就會走錯道。 在小廝的帶領下,三人很快就出了郡守府。 魏席坤將謝行儉背到一棵大樹下,謝行儉扶著樹干慢慢的坐下。 “你倆在這等著,我去藥鋪給行儉買點草藥敷敷。”魏席時瞧著謝行儉膝蓋腫的厲害,立馬站起身往藥鋪的方向跑。 仰山閣院落小徑雖然鋪了一層綠草坪,但謝行儉被穆勒踢下去時,膝蓋正好磕在石板階梯上,重力作用壓著他狠狠的往下一跪。 褲子上的布料磨在石板上,早已破了個洞,里面的皮rou也被摔得血rou模糊。 謝行儉輕輕的撕掉膝蓋上的碎步,將里面紅腫印著絲絲血漬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中,就著魏席坤遞過來的清水,他仔細的將傷口上沾到的灰塵洗掉。 “郡守大人好端端的踢你做甚?”魏席坤埋怨道,“中途,我跟時哥兒站在涼亭等你的時候,還聽到了好大動靜,怎么了這是?” 謝行儉幽幽嘆氣,將懷中的舉薦信掏了出來,“一言難盡,不說了,你看看這個。” 魏席坤拆開信封,讀后欣喜若狂,“小叔,郡守大人舉薦你去國子監?嘿,這簡直是天大的榮幸啊!” 謝行儉淡淡笑開,遺憾道,“舉薦信就這一封,你和席時……” 魏席坤聞言,心中雖有些難過,但終是小小的嘆了口氣,“我和時哥兒本就沒抱多大的打算,之所以來這一趟郡城,是想著會不會有僥幸的事發生,終究……” 捧著一手草藥的魏席時跑了過來,聽到魏席坤的尾話,邊躬身給謝行儉上藥邊問道,“你們在說什么,什么終究?” “嗨,沒什么,小叔得到郡守大人的舉薦信了。”魏席坤將看完的舉薦信給魏席時看,無奈魏席時手中粘滿了草藥,魏席坤只好半蹲著,雙手舉著給他看。 魏席時一目十行的閱過,隨即樂呵道,“十一月下旬,那行儉豈不是回家后就要準備著上京?” 謝行儉笑著點頭,又將舉薦信唯此一封的事說了一遍。 魏席時同樣感到惋惜,很快他復又喜上眉梢,“平陽郡稟生秀才何其之多,院試案首三年出兩,搶奪這封舉薦信的人多了去了,我和堂哥反正是拿不到,但也不能便宜了其他人,還是行儉拿走,我等才心服口服。” “是了是了。”魏席坤收拾好情緒,淡笑道,“是這個道理,如今知道郡守大人的這封舉薦信在小叔手上,我這顆心也沒感到什么空落落的,如若別人拿去了,恐怕我會好幾日都睡不好,畢竟小叔的學識比我好,合該拿這個,旁人的話,難以叫人信服。” “上京一路上山高水長,怕是要行儉一人品味了。” 魏席時跟著坐在謝行儉的身側,感嘆道,“堂哥你好歹去過一回京城,我長這么大還沒出過平陽郡呢,如今看來,只能等鄉試過后再去京城。” “鄉試考舉人何其之難?”魏席坤擼了一把腦袋,苦笑道,“咱們這疙瘩小地方,先生們頂多是同進士或是舉人出身,連一個正經教我們的進士都沒有。” “當然我不是說現在的先生們教的不好,只是相比江南府那些人才濟濟的大府,咱們平陽郡到底是欠了火候,從會試榜上就能看出來了,一甲進士,平陽郡幾十年都出不了一兩個。” 謝行儉悶笑,“瞧你們說的是些什么喪氣話,平陽郡師資是不如其他郡,所以我們才要努力得往外爬。” “國子監是朝廷官學,那里會聚了許多大儒,教授學子的祭酒,司業以及助教等在官場上都身兼官位,學生們天天跟著這樣的老師,總能耳濡目染的學些做官的門道。” “不像咱們從平陽郡考出去的舉人,進官場前,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總歸是要碰幾次壁,受幾份委屈才能摸些其中的道理,就單說這點,咱們就輸在了起跑線上。” “何止!” 魏席坤正色道,“去年我聽江南府的好友說,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和算學這六官學,都隸屬于國子監,每一官學都會設有主簿、錄事各一人,這還只是打頭的管理先生,后面還不知有多少教授的先生呢,不像咱們縣學,一個先生身兼數職,導致今年咱們的律法課都沒教齊全。” “國子監里頭的學生家族背景紛雜,大多數都是高官的后代,小叔你進去了可得小心再小心,切不可因為一時意氣而惹惱他們,他們進國子監哪像你是真正得去學東西,他們不過是換一個地方繼續斗雞走狗,玩鳥賞花。”魏席坤囑咐道。 “這些達官貴人的子嗣,別看他們趙錢孫李,姓氏各異,說不準他們內里就是表哥表弟這樣的親戚關系。”魏席坤盡可能的將他所知道的告知謝行儉。 “京城官場尤為喜歡以聯姻來鞏固兩家的關系,也許你昨日惹得王氏學子就是你今日碰到的趙氏學子的表兄長,他們紈绔子弟之間的彎彎繞繞,我一時半伙也說不清,反正小叔你留個心眼,遇上虧心事,別太計較,就當吃個教訓。” 謝行儉拱手感謝,見氣氛沉重起來,謝行儉噗嗤一笑,賣著關子調皮的問,“怎么,我人還在郡城呢,你們就想著我在京城的生活了?這么著急趕我走?” 魏席坤忙擺手,“沒這意思,就是想著小叔一人上京,沒有我和時哥兒陪著,多少受罪冷清了些,何況京城的人詭譎多變,我和時哥兒這不是擔心小叔受委屈嘛,所以才多說了幾句。” 魏席時跟著點腦袋,“你是我們當中年歲最小的,如今你一人上京,我們當然擔心。” 見兩人認真嚴肅的模樣,謝行儉心中暖意升騰,他暗忖這兩個朋友沒白交,擱一般人見到三人中只有他一個人拿到舉薦信,恐怕早已翻臉揚長而去。 謝行儉笑了一會,也不再藏著掖著,將從穆大人那死皮賴臉打聽來的消息小聲的說了一遍。 謝行儉話落,魏席時和魏席坤久久都沒反應過來。 還是謝行儉推了他們二人一把,他們才從震驚中回神。 魏席坤瞄了一眼不遠處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老百姓,欠著身子壓低嗓音,喜滋滋的問,“小叔,你說的這事可當真?” 謝行儉鄭重的點頭,斜睨了一眼魏席坤,“你以為郡守大人為何要踢我,還不是煩了我胡攪蠻纏的問東問西,不過這一跤摔的挺值,至少換來了國子監考試的范圍。” 魏席時兩眼冒淚花,誠摯的眼神死死盯著謝行儉膝蓋上被綠色草藥鋪滿的傷口,恨不得上前抱著親一口。 謝行儉有種被人當做勛章膜拜的感覺,他虛虛的縮了縮被草藥麻痹住的膝蓋,他好怕魏氏兄弟等會真的撲上來啃他膝蓋。 魏席坤男兒淚不輕彈,但終究紅了眼眶,“小叔為我哥倆受累了,這傷口該砸我身上……” 謝行儉有些無語,他以前無法想象高壯健碩的大丈夫傷心落淚是何等場面,現在他見識到了,而且兩人還是因為他而哭。 “大街上呢,好歹收斂點,又不是什么傷心事,值得你們這樣,你們不怕丟臉我可怕。”謝行儉被他倆一頓rou麻的感謝話整的頭皮發麻,他撐著樹干作勢要起身離開。 魏席坤哭得眼酸,飛速得抹掉眼角溢出的淚水,大手阻攔住謝行儉,“小叔,你要上哪去,我來背你,別等會碰壞了傷口。” 謝行儉膝蓋上的傷口只敷了藥還沒有綁繃帶,魏席時說大夫交代了,敷好藥草后得晾一會再綁。 見謝行儉要起身,魏氏兄弟二人忙將買來的白繃帶在謝行儉的膝蓋上繞緊三圈,隨后打了個活結子。 瞧著日頭,大概是中午吃飯的時辰,三人便決定去附近的小飯館飽飽肚子,也不打算在郡城住一晚,準備下午就回雁平縣。 十月份的中午,南方上空還留有夏季的余熱,不過沒了聒噪的蟬鳴聲,微風習來,隱隱能感覺到瑟瑟秋意。 郡城的東西比雁平要貴一倍不止,平日的吃食更過分,好些足足翻了幾倍。 三人是堅定要去京城讀書的,他們雖然沒有在京城久住過,卻也知道京城的物價比之郡城更甚。 這還只是平日的衣食花銷,若要算上住行,一棟破舊的四合院,恐怕就要花上一二千兩的銀子。 更別提京城地廣,出門辦事,有幾個會靠兩條腿走路,怕還沒辦好事,自個就累倒了,所以去了京城,還要配上出行的馬車。 這般算算,怎么著也要花上好些銀子,謝行儉和魏席時因為清風書肆出考集的緣故,這一年來大底賺了有一千五百兩上下的行頭,去了京城應該能勉強過活。 魏席坤不一樣,他沒有參與謝行儉的考集工作,平日的收入除了替書館抄書,沒其他的進項了。 這回若能去國子監讀書,魏席坤家中恐怕要背些債務。 三人心中都開始擔憂銀子的事,望著郡城街頭各式各樣的美味吃食,三人咽了咽口水,最終小氣的點了碗清湯掛面了事,就這樣寡淡無味的面條,三碗還花了他們半兩多的銀子。 好在面條的量大,三人大口大口的吃完尚且能飽腹,付賬后,魏席坤背著謝行儉,魏席時則抱著包裹,三人去城門口攔了一輛前往雁平的馬車,就這樣晃晃悠悠的往家趕。 * 路上,謝行儉膝蓋上的傷口換了兩回藥,等馬車駛入雁平縣的時候,已經好多天后了,而謝行儉的傷口早已結疤,傷口看似猙獰,其實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至少下地行走與常人無差別。 可當謝行儉剛從馬車上下來,就被早已等候在一旁的王氏看出了破綻。 王氏的肚子已有三個月大,如今微微鼓起,不過身子其他地方沒有胖的跡象,還是跟往常一樣,瘦瘦小小的一枚。 王氏摸著肚皮,上下打量了一番謝行儉,忽而眉頭緊皺。 最終眼睛定格在謝行儉的褲腿上,謝行儉被他娘盯著有些窘迫。 他回家前,特意換了一套嶄新的衣服,身上的這套衣服是王氏孕期閑著無聊做的。 他如今穿在身服帖的很,水綠色的布料很襯他,越發顯得他眸如星辰,俊俏儒雅。 他娘一直都稀罕他穿顏色艷一點的衣物,可他覺得太扎眼不太情愿穿。 這回去郡城,是王氏非要他帶上這套水綠色的新衣,說面見郡守大人一定要打扮得神氣一點,說不準郡守大人看他穿衣精致,風流自在,就青睞上他了。 謝行儉手指捏著腰側軟棉的布料有些不自在,他這回沒有按照王氏的吩咐換上新衣去見郡守大人,反而是套了一身皺巴巴的衣服就去見了郡守大人。 至于郡守大人有沒有重視他,謝行儉更加局促不安,依穆大人氣的將他踹出仰山閣的舉措,他估計穆大人對他的感官不太好。 之所以沒有特別難為他,應該是看在徐大人的面子上,才忍住口沒喊官差進來暴打他一頓,最后還叫來小廝客客氣氣的將他送出了郡守府。 王氏一雙犀利的眼睛在謝行儉的膝蓋處出來來回回的看,謝行儉這才意識到他娘這么盯著他是看他的腿。 他故意跺了跺腳,佯裝無事人一樣笑道,“娘,我腿好好的呢!” 王氏長嘆一聲,幽幽道,“娘又沒說你腿怎么著了,你急什么?” 謝行儉跺腿的動作一愣,隨即乖乖的站好。 王氏扶著腰躬著身子想查看謝行儉的膝蓋,謝行儉心知瞞不住,只好抬高腿,方便王氏看個仔細。 卷起褲腿后,一大塊青青紫紫的腫rou落入王氏的眼中,王氏訝然捂著嘴,無聲地詢問謝行儉這是怎么了。 謝行儉不能說是郡守大人踢他導致的,不然王氏更加焦急,他只好捏了謊話說不小心摔的。 “摔一下就這么嚴重?”王氏心疼道。 能不嚴重嗎,雙膝冷不防的磕在yingying的大石板上,不碎塊骨頭已然是慶幸。 不過已經過去這么多天,他的腿傷早已好的差不多了,因為藥草顏色的原因,結的疤凸顯褐紫色,看的有些滲人。 謝長義和謝行孝聽到王氏的驚呼聲趕緊跑出來,待看清謝行儉膝蓋上的傷痕,幾人又是一陣憐惜。 謝行儉不免又是一頓解釋,為了緩和沉悶的氣氛,他趕緊從包裹里拿出那封舉薦信。 喜氣洋洋的沖著大家嚷道,“爹,大哥,我拿到了郡守大人的親筆信,下月可以直接上京入國子監了。” “真的?”謝長義立刻將書信接過手,他這些時日在家除了照看婆娘,剩下的時間都跟在大兒子后面學認字。 謝長義不是那種白癡文盲,生活中常用的字他還是認識的,再加上這段日子的努力,學問長進不少。 不過,穆大人是進士出身,平時說話便罷了,提筆寫信時會收斂些白話,字里行間透著一股文氣,讀起來頗為拗口,而且里頭還摻雜了不少復雜的術語。 謝長義挑揀的閱讀一通,雖大半的字眼他都沒看懂,可他認得出京城、國子監以及謝行儉的名字,因而讀完信件后,謝長義激動的直拍手。 “成了,成了。”謝長義將信傳給等候一旁的大兒子,笑得開懷,“下月尾進京,如今還有一月多的時間給小寶準備,咱家得活動起來,把該帶的該買的都準備齊全,京城那雖然啥都有,啥都買得到,但開銷大,能省咱就省點。” 謝行孝識得字多,讀這樣的信雖有些吃力,但總比謝長義連蒙帶猜的強。 “整個平陽郡竟然就小寶一人拿到了舉薦信,小寶真厲害!”謝行孝笑得夸贊,本想像小時候一樣摸摸謝行儉的腦袋,可他手一抬,這才意識到,以前那個矮矮胖胖的小蘿卜頭如今長的跟他差不多高了。 謝行孝的手最終停在了謝行儉的肩膀上,“既然只有一份舉薦,那坤小子和他堂弟怎么辦?” “是啊。”謝長義從狂喜中回過頭,“他倆去不成,怕是要難過一陣子。” “不會。”謝行儉扶著他娘往宅院里走,“今年國子監下放到平陽郡的名額有五人,除了我穩穩的能去京城,其他四個名額會從這些年的稟生秀才里面挑。” “也就是說,坤小子兄弟倆還有希望?”謝行孝問。 “希望大著呢!”謝行儉笑得頗為得意,面對家人,他毫無防備的就將郡守府發生的一切事情脫口而來。 王氏端著肚子在屋內閑走,聽到謝行儉說漏嘴,說他的膝蓋是因為死皮賴臉的求郡守大人開小灶,而被郡守大人氣的踹傷的,王氏頓時慌了。 她雙手合十,嘴里碎碎念道,“這可如何是好,惹惱了郡守大人,我家小寶還有出路?謝家的列祖列宗在上,得保佑我兒平安無事啊,我兒聰慧明事理,他不是故意惹氣郡守大人,還望郡守大人能消消氣,不和小孩子一般見識……” “娘——”謝行儉無奈的拉他娘坐下,“不會有事的,郡守大人和我鬧著玩呢!” 王氏臉色不太好看,支吾道,“我道摔一跤能摔成你那樣,原來是被人踹了一腳,郡守大人沒事踹你干嘛,定是你亂說話了吧?” “沒有的事!”謝行儉死活不承認。 “那你剛才說坤小子哥倆一定能跟你一起去京城是咋回事,什么叫他倆按照你說的法子準備就一定能拿到名額?咋回事呀小寶?” 謝行儉被他娘一頓噼里啪啦的話懟得無話可說,只好將他如何跟郡守大人周旋的過程全交代了。 包括背后隱藏著的徐大人。 一聽小寶有更厲害的官罩著,王氏的臉色這才好轉些。 不過,謝行儉不想將家人牽扯進官場,因此對于徐大人的信息加了概括,只說京城有這么一個人,至于是誰,他沒有詳說。 謝長義側著臉,沉吟了會,方道,“小寶,等你去了京城,你可得好好的感謝感謝這位大人,如若不是有這位大人在背后給你撐腰,郡守大人豈是那么好說話的?肯定會給你穿小鞋。” “好在京城那位大人官大,不然你惹惱了郡守大人,他肯定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怎會還喊下人送你們出來,不把你打的半死不活,他能消氣?”謝長義越想心越寒,拉著謝行儉說個不停。 謝行儉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若不是穆勒因為他和徐大人的關系而以美人美色拉攏他,他也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從而點爆穆勒的耐心。 歸根到底,是穆勒覬覦權力從而想通過他搭上徐大人這條線,他不愿意娶穆勒的女兒,不想上穆勒這條船,因此穆勒才覺得他不識時務。 不過,同樣是因為徐大人,穆勒才不敢將他輕而易舉的處理掉,他方能平安的從郡守府全身而退。 可話又說回來,如果他和徐大人的關系沒有被穆勒知道,穆勒應該就不會起嫁女的心思,他自然不會出言忤逆。 但,唯一的舉薦信恐怕就不歸他了,畢竟沒有徐大人,以穆勒狗眼看人低的脾性,他這個秀才可入不了穆勒的眼。 總之,因為徐大人的存在,謝行儉心心念念想拿的東西已經拿到了,不想遭受的苦楚也遭受了,算是得失參半吧。 這頭謝家歡喜一堂,魏席坤和魏席時回到縣城后,立馬跑了一趟清風書肆。 直言問書肆可有全套的朝廷律法書。 縣學教授的律法課本,只節選了朝廷律法的一小部分,而這一小部分是科考常考的內容,至于偏僻的部分一般都不考量。 據謝行儉在郡城交代,他們這次最好將律法書買齊。 郡守大人踢謝行儉出去時,說的關鍵話語是:今年新上任的國子監祭酒是從刑部調任的判監。 刑部是干什么的?刑部主法。 那就意味著今年國子監招收學子時,會首選考核學子對條文律法的掌握。 畢竟新頭頭上任,即便祭酒大人沒有出相關律法的想法,底下的官員也會不約而同的迎合祭酒大人的口味,將題型都往律法類型上靠。 所以說,今年復習律法書參加國子監的選拔才是明智之舉。 清風書肆以前沒有進貨過全套的律法書,還是因為當初謝行儉出考集時,出了好些與律法相關的題目,這才導致一堆學子前往各大書肆購買律法書的風潮。 陳叔見生意紅火,索性咬咬牙,喊來書商進了兩大倉庫的律法書。 全套律法書買下來昂貴的很,再說科考壓根就考不到那些冷門的知識,陳叔當然不會傻到將律法的所有書都囤滿貨,而是挑挑揀揀,只進了幾項比較火的律法書。 所以今天,一聽魏席時上門要全套的律法書,陳叔愣住了。 書肆貌似沒有全套的律法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