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一更
老族長的話說完, 卻久久沒見大房有人站出來回應。 一時間, 到場的謝氏族人都拿眼睛看著謝長忠一家人。 當著眾族人的面, 對于文哥兒的去向, 謝長忠實在難以啟齒。 謝長忠大兒子謝行敬見他爹不好意思說, 他只好豁了出去, 陪著笑臉道, “老族長,文哥兒他在府城被事情絆住了腳,一時半伙怕是回不來。” 老族長雙眼如譚, 深邃犀利的眼神盯著謝行敬看了好半天才挪開,謝行敬頂著來自四周審視的目光,硬著頭皮站在那一動不動。 “文哥兒不在, 那等會按手印就讓長忠代他, 下次祠堂大事,若誰有急事不能到場, 都需提前跟大家打聲招呼, 聽了沒有?!” 老族長沙啞年邁的嗓音突然在肅穆的祠堂內響起, 謝長忠只好點頭連連稱是。 因謝長忠和謝長義自愿斷親, 且謝氏族里的老一輩的, 都站出來勸阻過, 老族長見兩家自始至終不愿意和解,只好命人抬出族譜。 其實在謝行儉考上童生的時候,老族長就應該抬一回族譜出來, 像謝氏這樣的寒門氏族, 能出一個有功名的后代,那是相當了不起的事,應該立馬記錄在族譜上,到時候傳承下去,可以留著瞻仰,從而激勵后人。 只是上半年發生了地動,導致林水村混亂不堪,恰逢謝長義一家又都不在老宅,老族長也就沒搬出族譜,也就沒有記下謝行儉作為謝老爹的兒孫,一舉考上童生的喜事。 這回剛好遇上斷親,索性將謝行儉的事一并添進去,只執筆時,老族長握著筆桿遲遲沒有落下。 謝長義面有疑色,小聲詢問老族長,“老叔咋了?” “小寶這事有點難辦啊。”老族長擱下筆,拄著拐杖看向謝長義。 一旦斷了親,小寶這孩子的功名就不應記在謝老爹的名下了。 “小寶的事不急,先把你們兩家的族譜擼清楚。” 謝長義還在想老族長那句有點難辦是啥意思,轉眼聽老族長提族譜,忙坐直了身子。 “長義。”老族長喊道,“想必你也知道,你娘是你爹的續弦,你有沒有想過,你與長忠斷了親,你娘墳墓遷移的事?” “斷個親還要把我娘墳給遷走?”謝長義咋呼的站起身,不敢置信的問道。 “你以為呢,斷親自然要遷走你娘的墳,你娘是繼室,本就不應該和爹葬在一起,這回遷走也是理所當然。” 謝長忠不屑一顧的假笑,“長義,是你不認我這個哥哥在先,斷了親,咱爹也就不是你爹了,正所謂出嫁隨夫,夫死隨子,你斷了爹這一脈,你娘自然也要跟著你離開。” 謝長義死死繃著臉,謝行孝看在眼里,心口突突的發疼。 他突然覺得禮法森嚴的古代,莫得一點人情味。 他爺在世時,他爹勤勤懇懇的供奉著老爺子,就因為是繼室所生,分家半點好處都沒撈到。 如今不得已斷親,還要遷出親娘的墳墓,說真的,他替他爹感到不值,圍繞轉了大半輩子的親人就這樣輕松的拋棄了他。 他也替他那位從未見過面的奶奶感到悲哀,生為女子,把一生都獻給了他爺,卻到死還不得安生。 謝長義心里有些頹然,他娘是他一輩子邁不過去的深澗,聽老一輩的說,他娘是為了照顧剛出生的他,月子里受了寒,才導致疲累而死的。 他娘生前為他受罪,死后他是堅決不能再打擾到她老人家。 “老叔。”謝長義按捺下滿腹的委屈,期期艾艾道,“我娘入土為安多年,這好端端的挪墳不太妥吧,咱們村墳堆都找先生算過,若是貿然遷走我娘,我爹......他恐怕也不安寧。” 一旁謝長忠正欲開口,卻被老族長給拉住。 謝長義繼續道,“各位老叔們,今日之所以開祠堂請家譜,主要目的是為了斷我和大房的親,至于我娘,她老人家逃難而來,嫁給我爹到現在也有四十多年,雖是我爹的填房,可好歹生養了我,對謝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對,她是繼室沒錯,可當年挖墳的時候,我爹將他安置在大娘的后方,同時也比我爹的墳頭矮了幾分,我作兒子的,雖心里不滿意,但也知道這是祖制,由不得我。只如今老人家入土快五十年了,現在動土未免說不過去吧,人死為大,哪怕我與大哥斷了親,她老人家照舊是謝家的兒媳,是我孩子的親奶奶!” “要我給我娘移墳,能把她移哪去,照大哥的意思,我倆斷了親,我就不是謝家人了?這不叫斷親,這是要把我除族哇!” 謝長義翻來覆去的強調,就一個態度:他娘的墳不能動。 謝長忠被老族長壓著不讓說話,看著上首坐著的幾位老人皆因為謝長義的一番話陷入沉思,他心里那個氣啊! 他原本就想接著這件事惡心惡心謝長義,誰承想會被謝長義帶偏了。 “長義此話也在理。”說話的老人是謝老爺子的表堂兄,謝長義見有人站出來替他說話,連忙朝著老人鞠躬。 謝長義感激不已,推著謝行孝和謝行儉往前站,“快喊三爺爺,三爺爺常年不出門,你倆又總是呆在縣城,怕是一年到頭都難見三爺爺一面。” “三爺爺——”兄弟倆笑著打招呼。 被稱作三爺爺的老人比老族長要年輕許多,約莫花甲之齡,留著一把長至肚腹的花白胡須,看著站在面前精神奕奕的謝行儉兄弟倆,不禁撫著長胡子樂呵。 之前謝行儉只分析了封建朝代對女子的壓制,卻遺漏了古代對于動土遷墳一事的重視,尤其是兒子動老子娘的墳。 往大點說,這是不孝,擱誰都犯忌諱。 只不過謝長忠之前說的也沒錯,真要斷親,遷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畢竟你都不是我家的人了,還霸占我家的坑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謝長義和謝長忠兩房爭執不清,座上的老族長、三爺爺等長輩也在竊竊私語的討論。 最終雙方都讓了一步,斷親文書照樣簽字按指印,謝長義他娘宋氏的墳過三年再遷,留點時間讓謝長義找人算風水,三年后謝氏家族要給老一輩的斂骨改棺,到時候再將宋氏的墳遷出來安置。 謝行儉覺得此舉挺好,兩方都得了照應,誰也說不過誰。 宋氏遷墳的事商量定,老族長開始分頁排兩房的族譜,經族里商量且得了謝長義的準許,將他這一房添置在三爺爺的名下。 三爺爺年輕時,媳婦被狼叼走了,膝下唯有一女,現如今增了謝長義這一家子,兒女緣分倒也齊全。 待謝行儉一行人上前均按過手印后,斷親一事算是了了,從此以后,兩房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兩家人,進水不犯河水。 處理完斷親,謝長忠站在遠處看著謝行儉一家人與三爺爺其樂融融的一幕,咬緊后槽牙,老臉當即拉了下來。 謝行儉感應到灼熱的視線,緩緩扭動脖子,就看到謝長忠昂著下巴,居高臨下的對他家露出嫌棄與憎惡的眼神,他也不甘示弱,揚了揚嘴角,笑容意味深長而又戲謔。 謝長忠臉憋的通紅,雙眉擰成疙瘩,一雙陰鷙的眸子氣呼呼的瞪著謝行儉,他就知道眼前這個小屁孩不是個省油的燈。 他道謝長義那個三棍子打不出屁的悶憨龜孫子怎么可能會有斷親的念頭,定是這笑面虎似的兒子教的! 這才斷親,謝長忠就隱隱有些后悔,就像他婆娘說的,應該拿了錢再斷啊。 他也是腦子氣糊涂了,竟然著了謝行儉的道。 怪不得這小子一開始就對他出言不遜,怪不得謝長義敢趕他滾,現在回過神細品,不就是在給他挖坑,讓他親口說出斷親么? 親是他先提出來要斷的,他再想復原兩家的宗譜,簡直比登天還難。 謝長忠潘然醒悟,可惜悔之晚矣。 謝長忠突然意識到沒有二房,他家很難籌集夠銀子,那幾個表面風光的親家,一旦他家遇上困難,個個縮著腦袋裝瞎。 不僅謝長忠追悔莫及,劉氏更是難過的痛不欲生。 她千不該萬不該當眾說穿,原本她在老族長面前哭鬧一番,斷親一事尚且還有余地。 可現在呢,全完了,劉氏哭的腸子都青了,舉起巴掌,照著自己紅腫的臉就是噼里啪啦的一頓打。 躲在房里的三個兒媳皆被劉氏的舉措嚇得不輕,可又礙于平日婆媳間關系冷淡,竟沒一個兒媳愿意出來勸慰劉氏。 劉氏心里苦啊,幾個親家對她家的難處不聞不問,當家的和幾個兒子掙得銀子全讓她呼啦填了娘家兄弟的賭坑,如今她哪里拿的出銀子去府城贖文哥兒出來。 之前還指望能從二房合計些銀子出來使使,現在倒好,都斷了親了,是一點便宜都得不到了。 劉氏奮力的捶打著自己,癱在地上哭嚎不止,最后還是文哥兒媳婦看不過眼,跑出來將她拉了起來。 * 祠堂里,謝行儉以為斷親之事解決了,事情也就結束了。 不曾想,光在族譜上記錄他考上童生一事,就花了一個多時辰。 謝行儉作為主人翁,需要跟老族長一樣,回家沐浴焚香,換了一身得體的新衣服后,才被迎進祠堂內閣。 老族長腿腳不便,來的比謝行儉晚一會,兩人整了整衣冠后,謝行儉扶著老族長,兩人慢慢走進內閣。 內閣里的明燈蠟燭經年不斷,不過由于屋子沒有鑿窗口,整個環境氣氛顯得逼仄壓抑。 在微弱的燭光幫襯下,謝行儉才看清屋子里的情況,高高的木質梯架上,擺放著的都是謝氏族人的牌位,一頂頂黝黑的牌匾看的謝行儉心口喘不過氣來,陰森森的怖人。 老族長習以為常,面色嚴肅的點著帶來的一把香火,香煙繚繞。 謝行儉學著老族長的姿勢,雙手捧著香苗,對著上頭的祖宗牌位磕頭。 老族長要將謝氏這段時間發生的大事一一告知祖宗,謝行儉心領神會的趴跪在老族長后方,陰暗寧靜的祠堂內閣里,徒留老族長低沉沙啞的嗓音在上方徘徊。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族長才跟祖宗交代清楚事宜,謝行儉抵著腦袋趴在地上險些睡過去。 正當他心神恍惚時,老族長突然喊他。 “小寶,你上前來。” 謝行儉依言起身,久跪導致小腿肌被壓的酸脹,他小心翼翼的支起腿,待腿上發麻的感覺散去后,三步并作兩步,來到老族長跟前。 “你考上童生的事,我已經跟老祖宗以及你爺奶交代過了,聽你爹說你入了縣學?” 謝行儉點頭,“入了已有些時日了。” 老族長欣慰一笑,“好樣的,咱們謝氏雖不是名門望族,但底下有你這樣的娃兒,謝氏必當繁盛長久。” 謝行儉被夸的臉紅,老族長及時告誡道,“切莫妄自尊大,踏踏實實的讀書才有出路,你大伯,唉,現如今你也只能喊他叔了,你叔就是考上秀才后,沒了定性,當年他意義風發,整個謝氏誰不為他喝彩啊。” “只不過,他考上了就得意忘形的不得了,以為成了秀才就頂了天了,將讀書人的韌性拋之腦后,殊不知這外頭比他聰明,比他努力的人多的是,你瞧瞧他現在,整就一個愚笨呆瓜之人,哪里還留有秀才公的足智多謀。” 謝行儉深知讀書人要秉節持重,謙虛卑恭,老族長一番語重心長的教誨,他記在心里,同時也受益無窮。 教育完謝行儉,老族長長嘆一口氣。 謝長義有些不解,關心的問道,“族長爺爺可是累著了,要不要小寶扶您休息會?” 老族長閉了閉混濁的眼睛,擺擺手拒絕,“我雖是一把老骨頭了,但在祖宗面前,我哪怕過百的歲數,都不能稱老。” 謝行儉理解老人家虔誠的心態,便不再強求,只是扶著老族長的手,多添了一份勁。 “你爹斷親一事,其實老頭子我啊,在你爺還在世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 謝行儉聞言意外的看向老族長。 “你爺一碗水端不平,久而久之,長忠受你爺影響,兄弟間親疏不分,全都是你爺那老憨貨造的孽,依長忠小時候的脾性,怎么可能長歪?” 謝行儉對比不做評價,誠然他爺有錯,但終歸謝長忠骨子里高傲,從頭到尾都看不起填房出生的他爹,這是事實,毋庸置疑。 老族長說了一堆幫謝長忠一家洗白的話,無非是想保全謝氏一族的臉面。 謝長忠再怎么不是,好歹是林水村謝氏一族唯一的秀才老爺,不能將人逼的太緊,否則吃虧的是他家。 謝行儉心中自有一桿秤,他自然懂得權衡輕重。 “族長爺爺,您的話我懂,我家去后也會轉告我爹,想必我爹知道該怎么做。”謝行儉笑著道。 老族長緊緊握著謝行儉的手,枯朽的雙眼中盈滿淚水,“委屈你家了,罷了罷了,你先回去吧,長忠那邊我等會也去敲打敲打。” 說完后,老族長跪倒,閉目吟誦起經文。 謝行儉微笑的告退,出了祠堂內閣,他不放心留老族長一人在里面,便叫來老族長的兒子,有人在門口看著,總歸不會出事。 回家的路上,他的心情跌宕起伏。 原指望斷了親,他家與謝長忠家就此義絕,可惜,謝長忠家有秀才頂頭,沒了兄弟情分的牽絆,謝長忠想整他家,還真的防不勝防。 唯一的出路,就是他盡快考上秀才。 已過了傍晚,遠處透藍的天空被火球似的太陽拉出一道道璀璨紅暈的晚霞云,顯得格外刺眼,平日里的白云好似都被熔化掉了,被毒辣辣的太陽鉗制而變了模樣。 謝行儉抬手將其放在額前,微瞇著眼眺望著遠方。 晚霞余光濃烈,映在他臉龐上的光線閃閃爍爍。 天色漸漸暗下去,謝行儉不由加快腳步往家趕。 到了家門口,屋里傳來他爹逗弄兩個小侄子的歡聲笑語,謝行儉推門的手一滯,腳步微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