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殿下,別玩火 第29節(jié)
越蕭未置一詞,收回視線,抬步離開。 他沒有回旁騖殿,一路淋著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了浣衣庭。 下著大雨,浣衣庭的漿洗池邊空無一人,浣衣奴三五成群坐在檐下說話逗趣。見越蕭冒雨到這里來,一瞬間都噤若寒蟬。 趙柯兒獨自坐在連廊的臺階上剝皂莢,見他來了,忙起身驚訝道:“這么大的雨,公子怎么不穿件蓑衣就來了,是有什么急事嗎?” 越蕭說:“無事。來你這里坐會兒。” 趙柯兒把裝皂莢的簸籮放回階上,道:“公子這邊走,我?guī)闳ソg干頭發(fā),換身干衣裳要緊。” 他走在前面,滿臉急色。越蕭要叫的時候,見他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便抿著唇,跟著他往耳房去。 浣衣庭常年濡濕,連帶著住人的地方都是濕漉漉的。趙柯兒得了越蕭的照拂,管事的往他房里添了火盆,意外地顯得干燥。 一進房間,越蕭便聞到濃郁的皂角香。 他在桌邊坐下,見趙柯兒來回忙活,淡淡道:“不必了,晚些還要回去。” 趙柯兒點起火盆,聞言回過頭道:“公子可是遇上了什么難事?又何苦淋雨呢?” 越蕭垂頭,沒有言語。 晶瑩的雨珠掛在他長長的睫毛上,洇進眼里。他問:“可有洗臉水?” 趙柯忙道有,說著從水缸里舀了幾瓢清水到木盆里,又取了火上guntang的開水摻進去,拿了干凈的帕子過來。 越蕭走到盆架前,拘起一捧水,把臉埋進手里。 外頭的雨似乎是住了,天光稍霽,霧蒙蒙的光線從清透的窗格紙漫進來。耳房附近也漸漸熱鬧,人和人交談玩鬧的聲音由遠及近,一撥又一撥。 “你說暗淵公子今日怎么到這里來了?” “嗐,還用說嘛,今天長公主邀了梁信過府,暗淵失寵了唄。” “不能吧,長了那樣一張臉也會失寵?” “嘖,這你就不懂了吧。長得好可以收著當面首,像暗淵,像白楚。要是想當駙馬爺,那可不單單看臉了。” “怎么說怎么說?” “我聽說啊,梁信和長公主那是八年老相知了,有錢,長得好,興趣還和長公主投機都喜歡玉。梁府就他一個兒子,沒別的旁支,他爹娘老來得子就得了這么一個寶貝疙瘩,樣樣順著他。若是他尚主了,長公主也不必跟著婆婆站規(guī)矩,好歹也算有了長輩,不至于孤苦伶仃地沒有老福壽庇蔭,也熱鬧些。反之,你瞧瞧暗淵,瞧瞧白楚,長得多好、性子多sao,那都沒用,獨絕了!” 趙柯兒聽見這些話,氣沖沖舀了一瓢冷水,開門潑了出去,啪地又關(guān)上了。 被趙柯兒潑到的那人欸欸作聲,隔著門指著他的鼻子就要上來討個說法。他身旁的人扯了扯衣角,附耳道:“那可是趙柯兒,有人罩著,惹不起!” 他一邊說,一邊指了指里頭。 被潑到的那個人腦里嗡地一聲,反應(yīng)了過來,彼此拉扯著低罵著走開。 趙柯兒手里還拿著瓢。 他站在檻間外頭,無措地看著越蕭。 半晌,他憋出一句:“公子,你別往心里去,這些天殺的,成日里什么都不知情就亂嚼舌根,哪日下了地獄,閻王爺非拔他們舌頭不可。” 越蕭又掬了捧水洗臉,拿過帕子,擦了臉。 他直起身,把帕子晾回架上,“我回去了。” “誒?公子?” 門吱呀一聲打開,高大的身影跨出門檻。 ** 復(fù)來居是連瀾的住處。 越朝歌站在復(fù)來居前,感受著撲面而來的濕潤空氣。 連瀾的話言猶在耳—— “……陛下對長公主千嬌百寵,予取予求,長公主實在不應(yīng)為著一個暗淵,而來與陛下置氣。臣知道臣說這些話僭越太過,可臣赤誠一片,忠心可見,這世上誰也不能保證長公主一生順遂,我不能,梁公子不能,暗淵更不能。唯獨除了陛下,他是天子,天下之主,又對長公主寵慣如斯,長公主又何必偏與他作對,自尋煩惱呢?” 越朝歌深深吸了一口氣,揚唇一笑。 轉(zhuǎn)過身,唇角的些許笑意煙消云散。 后頭連瀾說的什么,她已沒聽了,抬步走了出來。 這外頭空氣清新極了,越朝歌貪涼,最愛這雨后的夏風。 碧禾原在廊下候得久了,偷摸出一卷書來讀。意猶未盡時,她一抬頭,見越朝歌已經(jīng)出來,忙起身把書別在腰間,上前來攙著她問:“長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面色很不好。” 越朝歌搖搖頭。 她拍了拍碧禾的手背,“你去告訴梁信,說本宮今日事忙,叫他白走一趟了。” 碧禾望著天色,道:“眼下還早著,要叫梁公子立時回去嗎?” “嗯,”越朝歌叮囑道,“把本宮前兒得的那對象牙送他吧,看是作扇骨還是簪冠都很好。” 碧禾點頭:“奴婢記下了。” 已過了午時,越朝歌沒有叫傳膳,屏退眾人,兀自在心無殿里窩著。她覺得筋疲力盡。 原想著讓蘭汀吃些苦頭,埋下矛盾的種子,日后她隨意發(fā)作起來就顯得順理成章,發(fā)作幾回后再進宮讓越蒿換人,屆時即便無法遂愿,這種不滿又隱忍的姿態(tài),才最不會打破她們之間的平衡。初時讓連瀾進宮,叫說越蒿把人領(lǐng)回去,也只是作作跋扈驕縱的樣子罷了,多少給越蕭造成她沉不住氣的印象。明明沉不住氣,卻為了全他的面子克制隱忍,這才能討到越蒿的好。 沒想在連瀾這一節(jié)出了岔子,以為她好的名義。 越朝歌一口氣哽在喉間,吞不下去吐不出來。 她轉(zhuǎn)念一想,連瀾說得也對。 是啊,這世上沒有誰能保證她越朝歌一生順遂,除了越蒿。可讓她完全依附于越蒿,她覺得太惡心了。越蒿這個人她再清楚不過,殺父弒兄謀朝篡位滅絕人倫。若說這些和他的利益攸關(guān),那越蕭呢?越蕭只是他弟弟,論資排輩長幼成序,皇位也只能是他越蒿的,越蕭又犯著他哪處?尚有親緣關(guān)系的越蕭如此,她一個獻璽的前朝公主,差點堪破他真實面目的從龍之人,若是不能與他抗衡,全然落到他手里又有什么下場? 殿里點了安眠的熏香,越朝歌昨夜和碧禾鬧到很晚才就寢,此時心里疲累極了,想得發(fā)乏,不禁有些昏昏欲睡。 等她醒來,已經(jīng)是月明星稀的夜晚了。屋外的草叢里蟲鳴四起,微風徐徐吹進窗里,她坐在窗畔靜神。 梔子花香馥郁,侵略鼻息。 越朝歌聞著花香。忽而想起去歲夏日,也是雨后,她在鳴廊院的老榆樹下偷埋了一壇清露梔子酒。些許欣喜躍上心頭。 她收拾了一番,讓碧禾別跟著,自己提了盞鵲立金橋的夜燈,出了心無殿。繞過回廊,穿過月洞門,她又向仆役要了支小花廚扛在肩上,一路雀躍往鳴廊院走去。 郢陶府三五步便有一座防風燭龕,一路幾乎沒有暗影。 藏酒的榆樹高大茂盛極了,遠遠就能看見枝椏綠葉從院子里溢出來。越朝歌仿佛聞見了酒香,不禁加快了腳步。 進了鳴廊院,她隔著籬笆把花鋤先扔進老樹下,提起燈推開籬笆門,小心翼翼地把裙擺收好,走了進去。 她蹲下身開始挖之前,還四處環(huán)顧了一番,確認沒人以后,才把酒挖了出來。這種感覺讓她好快樂,好像小時候夤夜陪母后偷偷挖酒喝、怕被父皇逮到的場景。 不一會兒,花鋤敲到一個厚瓷壇,發(fā)出“鐺”的一聲悶響。 越朝歌知道挖著了,扔了花鋤蹲下身,把瓷壇抱了出來。 她拍了拍壇子上的土灰,鄭重其事把酒放到榆樹樹干前,蹲下身念碎碎念了一陣,而后才倚著樹干坐下來,偷偷開了酒封。 這是清露梔子酒。 開封的瞬間,酒香撲鼻而來,順著呼吸彌漫五臟六腑。酒蟲正在叫囂,越朝歌舉起壇子,湊近唇去,縮起肩膀抿了一口。 好滿足。 像是偷償蜜糖的孩童。 清醇甘冽漫過小小的口腔,刮過喉嚨灌入胃府。梔子香充盈所有感官,清露揮發(fā)出清新的味道。 塵封許久的酒點燃了越朝歌的血液,她全身上下暖意融融。夏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她沐浴著晚風,全身放松,一如她當年窩在醉酒的母后懷里,聽母后講她和父皇年輕時的故事。 越朝歌眼眶酸澀起來。 她好想好想,好想好想父皇母后哦。 捧起酒壇,她又飲了一口。 清酒入喉,豆大的淚珠從臉頰滾落,她捧起酒壇,咕咚咕咚喝了起來。 她打了個飽嗝,捂住嘴仰起頭,無聲地嚎啕大哭。 她有好多好多話想跟母后說,說她好辛苦,說她已經(jīng)很努力了可是還是沒有想到一勞永逸的、解脫的辦法,說她好累好累,累到不想再撐下去了想逃跑。 酒壇子很快見了底,越朝歌晃了晃。 沒有了父皇母后不算,連酒都沒有了。最后一滴清液順著壇口落入她口中,像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的委屈澎湃洶涌而來,她把酒壇子抱在懷里,淚如泉涌。 繁茂的樹葉間忽然有什么動了一下,發(fā)出沙沙清響。 越朝歌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哽咽問:“誰在那里?” 她只是隨意問了一句,原以為是只小松鼠什么的,誰曾想,樹上翩翩飄下來一個人。 越朝歌嚇得清醒幾分,抱緊酒壇曲腿往后縮。 那人背著光線,隱約可見容色卓絕,神情端肅。 只見他提擺蹲下身來,緩緩問道:“在哭什么?” 熟悉的聲線傳入越朝歌耳中,越朝歌忽然認出這是誰的聲音,一下子又卸下了所有防備。 她蹬直雙腿,盛氣而委屈道:“你來得正好,本宮想喝酒,沒有酒了,本宮沒有酒了。” 說著,便又滴下淚來。 越蕭神色柔和了幾分,抬手捧著她的笑臉,大拇指拂過她臉上的淚痕,哄道:“帶你去買酒,不哭了。” “真的?”越朝歌說不哭就不哭,臉上頂著兩抹酡紅,眸子剛被水洗過,亮晶晶的。 越蕭嘆了口氣,“真的。” 他起身,彎腰撈住她的小臂,把她攙了起來。 越朝歌腿還沒站直,腳便踩到埋酒的土坑,一時整個人就往后仰跌而去。 眼見金釵滿頭的腦袋就要撞上堅硬的樹干,越蕭眼疾手快,伸手護住了她。越朝歌危險當頭,下意識抓住他的前襟想站穩(wěn),未料反把他整個人都揪了過來。 滿是釵環(huán)的腦袋墊著手,重重砸到粗糙的樹干上,釵環(huán)亂顫,細細作響。 越蕭一手護在她腦后,一手撐在樹上。 溫熱的呼吸噴薄在耳際,激起他一片戰(zhàn)栗。 罪魁禍首是越朝歌。她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奇的東西,一下子靠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