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噩夢游戲Ⅱ 第11節
“只是駱駝,至少沒有弄丟您自己,這在大漠里已經是難得的幸運了。”瓦倫丁人熱情地說道,“在我們部落歇腳吧,今天剛好是篝火節,年輕的姑娘們都會出來跳舞,來一起熱鬧吧,明早再出發,地下蟻城已經不遠了!” “謝謝。” 這個孤身一人的旅人就在瓦倫丁部落里歇了下來,那位瓦倫丁守衛熱情地邀請他在自己家中共進晚餐,當旅人將自己隨身攜帶的珍貴香料拿出來時,守衛高興得手舞足蹈,一口氣叫來了十幾個鄰居。他們殺了一頭羊,男人架起烤架,女人在井中打水,最后一同就著馕品嘗了這道美味的烤羊rou,連連贊嘆香料的神奇。就連旅人的語鷹都分到了一塊美味的烤羊rou,它聰明地學舌,贊美著這頓豐盛的晚餐,引來了瓦倫丁人的大笑。 入夜了,篝火在部落的中央燃起,族人們不斷添加柴火,讓它燒得更旺,熊熊燃燒的火焰將這片天空都染成了絢麗的紅色。部落里的老人們拿著粗獷的樂器彈奏,男男女女們精心打扮,圍著篝火跳起了舞,年輕的姑娘們害羞得等待小伙們的邀舞,甚至是等待求婚。 每年的篝火節,其實也是一場盛大的集體婚禮,這個部落的年輕人們沒有復雜的婚禮儀式,他們只要在篝火前邀請心儀的女孩子跳舞,在舞蹈結束后拿出送給心上人的禮物,對方一旦接受,他們的婚禮就完成了。 這片荒蕪之地,支撐不起一場盛大的婚禮,可只要戀人們真心相愛,儀式也就不重要了。 旅人遠遠地看著這一場熱鬧的舞會,脫下了長袍的他露出了挺拔的身軀和俊美的容貌,瓦倫丁部落的姑娘們頻頻看向他,大膽的姑娘甚至主動邀請他跳舞,被拒絕了也不氣惱,而是快樂地提著裙擺跑回去和同伴們竊竊私語。 旅人只好偷偷走遠了,帶著他的語鷹一直走到部落外的戈壁石林中,這里是一片有陡壁的風蝕山丘,到處都是風蝕蘑菇和風蝕柱,語鷹在夜空中滑翔,他則跳上了數米高的風蝕柱,坐在上面遠遠眺望著那點燃了篝火的部落。音樂聲、歡笑聲、鼓掌聲,這人世間的熱鬧在這片荒漠中回蕩著,令人心生雀躍,忍不住想走入這片歡樂之中,忘掉一切煩惱與痛苦。 這樣的熱鬧讓旅人想起了黃昏之鄉的建立日,在那一天,整個黃昏之鄉也是這樣熱鬧,一年之中也只有這一天,夕陽會被一片璀璨星空取代。人們走出家門,在大街小巷中穿行玩樂,或是在大海或是沙灘上欣賞煙火升起,在天幕中遮天蔽日地綻放,美不勝收。 那時候的他還小,也只有這一天,他的母親會強撐著從病榻中起來,牽著他的手走上街頭,在沙灘上看煙火,他給她唱歌,唱得不好,可是她總會笑著摸他的頭鼓勵他,那樣的回憶讓他由衷地快樂。 可這份小小的幸福并沒有永遠持續下去,母親的手一年比一年消瘦,那只曾經能包裹他的手掌再也握不住他,反倒是他能裹住她的手了——一雙瘦骨嶙峋的手。 再后來,她終于連走出家門也無法做到,于是每年的建立日,他再沒有去沙灘看煙火,而是在家中陪伴著她,她有時候醒著,有時候卻昏睡不醒。他坐在床邊的地板上,從窗口看著那零星的、映入窗頭的煙花,靜靜地看著它從盛開到熄滅,就像她一樣。 他知道她即將離他而去,而他無能為力,他只能日復一日地禱告,祈求上帝,慢一些,再慢一些,不要就這樣帶走他唯一的親人,不要讓他孤獨一人。 可她還是走了,那一年,他十三歲。 她去世后,他被送到了教廷,每一年黃昏之鄉的建立日,他都想回去看看,卻總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錯過,直到某一年,他終于抽出了時間,回到了黃昏之鄉。 可他還是沒去沙灘看煙火,而是在她的墓碑前陪她一同度過。 前往小教堂墓地的一路上,人頭攢動,涌向廣場和沙灘,他走在僻靜的小巷中,避開了蜂擁的人群。那樣的歡樂也能屬于他嗎?他不知道,他只覺得孤獨,有一剎那他甚至產生了這樣的困惑:此時此刻,俯瞰著這片生靈的父神,是否也會覺得孤獨? 于是他在心中默念:求您轉向我,憐恤我,因為我是孤獨困苦。求你看顧我的困苦,我的艱難,赦免我一切的罪。 煙火騰空,在天幕中炸開,五顏六色的煙火引來了人群的尖叫和歡笑,他站在她的墓碑前,抬頭仰望。 每一年都是這樣的熱鬧,和他兒時記憶里的一模一樣,可是他再沒能有這份幸運,能擁有一個陪他一同看煙火的人。 不,他有。 他有過的。 ——神為愛他的人所預備的,是眼睛未曾看見,耳朵未曾聽見,人心也未曾想到的。 那是奇跡一般的不可思議,讓他的心中日夜徘徊著一句誓言,可是還未來得及傾訴,就已然緘默。后來那個奇跡沉睡在了樹墓之中,被落花漸漸蓋住了面容,卻又反復在他的記憶里出現,他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這段回憶,讓他每一天都清晰地陪伴著他。 只是他再也不敢去想這句誓言了,因為他再也說不出口,再也無人可以說出口。 他還會夢到他,每一次都是痛徹心扉的失去,可即便是在這樣的噩夢里相見,也好過那許多個沒有夢的夜晚,他長夜無眠,與篝火相伴,直至天明。 這樣的愛情,是幸福,也是痛苦。 是轟轟烈烈,也是悄無聲息。 他坦然接受,心懷感恩,哪怕他要為此一生櫛風沐雨、顛沛流離。 他一生都感激。 第十七章 旅程(下)(番外) 月上中天,遠方的瓦倫丁部落中熱鬧依舊,歡樂延續。 可就是這樣的歡樂,卻有人避之不及。 一個嬌小的身影在這片石林中前行。天黑了,頭頂的一輪月亮并不能帶來足夠的照明,石柱的陰影讓人看不清腳下的地面,當頭頂傳來一聲鷹的鳴叫時,受到驚嚇的她猝不及防地跌倒了,腦袋磕在了石頭上,疼得呻吟了起來。 是個人類少女,也許還是瓦倫丁族的。 旅人跳下了風蝕柱,走到了她面前,她害怕地連連后退,后背緊緊貼在石壁上,大喊:“別抓我!求你,放我逃走吧!別告訴族長和大祭司!” “你是誰?”旅人問道。 少女的驚恐被這個問題和這個聲音平息了,她鼓起勇氣抬頭打量著這個陌生人,月光下,英俊的旅人讓她不知不覺張開了嘴:“我……我叫阿婭,瓦、瓦倫丁族的人。” “你要到哪里去?”旅人問道。 “蟻城……我要到蟻城去!”阿婭起初很小聲,可是卻又突然大聲地說了出來。 “你應該天亮了再走,夜晚的沙漠很危險。”旅人告誡道。 他是在關心她嗎?阿婭驚愕地看著這個陌生人,他的身材很高大,皮膚白皙,和矮小棕膚的瓦倫丁人截然不同,英俊得讓人怦然心動。 阿婭猛然回過頭,看向遠方的篝火,心中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她從地上站起來,撣了撣裙子上的碎石和沙礫,戰戰兢兢地看向旅人。他站在她面前,沉靜如月光,堅毅又如一棵不會倒下的胡楊,她惴惴不安,卻又被內心的焦慮逼迫著。 “你……你要不要請我跳舞?我們可以跳一整個晚上!”阿婭鼓足了勇氣,滿臉通紅地說出了含蓄又出格的邀請。 如果是瓦倫丁部落的人在這里,他們就能聽懂她的意思。阿婭生怕他聽不明白,又大膽地從喉嚨里擠出了一句:“我已經成年了,比跳舞更親密,都可以的!” 說完,她飛快地低下了頭,生怕從旅人的眼中看到輕蔑的鄙夷。這份夾雜著恐懼的羞愧讓她紅了眼睛,難過得幾乎要哭出來了。 “抱歉,我是一個修士。”旅人回答了她。 阿婭的內心已經退縮了,就算是她這樣生活在偏僻部落里的姑娘,也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他不會貿然親近一個姑娘,不會在走入婚姻前做逾矩的事。她應該道歉,然后羞愧地跑走。 可是對未來的恐懼在逼迫著她,她哆嗦著嘴唇,不顧一切地哀求道:“我們可以結婚,我不要禮物,不要戒指……我們今晚就結婚,明天以后你也不用來看望我,求你了,我不想……我不想……” 旅人回答道:“抱歉,我有愛人了。” 阿婭哭了起來,哭得渾身發抖,她嫉妒著部落里那些幸運的姑娘們,她們能在這個美好的夜晚和心儀的男孩跳舞,她卻被關在房間里,等待著命運的降臨。她逃了出來,可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她無法穿過茫茫的靜海荒漠,只能去地下蟻城——那個讓她恐懼的人間地獄。她沒有熊的力量,沒有鷹的銳利,也沒有猿猴的敏捷,一個普通的人類姑娘,要怎么在那里生存呢? 哪里都是死路,看不到一絲絲希望的曙光,她終于絕望了,擦拭著眼淚轉過了身,朝著部落走去。她一時沖動地逃了出來,可現在想想,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條,她為什么不乖乖回去,接受自己的命運呢? 可旅人叫住了她:“你有什么困難,需要我的幫助嗎?” 阿婭停了下來,轉身看他。旅人站在皎潔的月光下,用溫柔的藍眼睛注視著她。這個陌生人在關心她,為她的痛苦牽掛,這個認知讓阿婭熱淚盈眶,她恨不得把滿腹的委屈都說出來,可是被這樣一雙眼睛凝視著的時候,她反而什么都無法說出口,只能默默流著眼淚。 “謝謝你……先生……謝謝你。” 在歡樂的慶典中,這個有著蜜色肌膚的部落少女斷斷續續地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瓦倫丁部落是一支從外地遷移來到這里的部落,和高鼻深目皮膚雪白的原住民不同,他們的膚色更深,身材也不甚高大,加之來得晚,在這片水草稀薄的土地上,他們和其他部落的關系并不和睦,甚至飽受歧視。 惡魔素來喜歡純潔的人類少女,隨著龍蟻女王的衰老,她索取更多的供奉,靜海荒漠中流傳著她血腥殘暴的秘聞——她大量吸食處女的鮮血,妄圖挽回歲月留下的痕跡。剛成年的阿婭被選為這一年瓦倫丁部落的貢品,即將被送往地下蟻城中龍蟻女王的行宮。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會面對一個嗜血的暴君,但她知道,被送去的少女都沒有回來。 阿婭的母親早逝,父親被一個行商蠱惑,成為了理想國的信徒,離開部落去追尋夢中的理想鄉。孤身一人的阿婭被部落撫養長大,條件是在她成年之后要作為部落的貢品。 別無選擇的阿婭在惶惶不安中長大了,為了保持她的純潔,族長和大祭司嚴禁她和異性接觸,看著同齡人一個一個地走入婚姻,她感到由衷的羨慕,和深深的恐懼。 終于,在這個無人看管的篝火節,她被這份歡樂和熱鬧打動,悄悄逃出了部落,想要混入地下蟻城謀生,然后她遇見了一個改變她一生的人。 現在,她和這個人坐在一根低矮容易攀爬的風蝕柱上,一起眺望遠方的篝火。 她斷斷續續地傾訴,一會兒惶惑,一會兒自憐,有時候甚至覺得愧疚:“也許我不該逃走的,如果我走了,會有別的姑娘代替我被送到那里,她們也不想這樣……她們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一直沉默著的旅人告訴她:“任何人都不該背負這份痛苦,你也是如此。” 干涸的眼淚又從眼眶里流了下來,阿婭哽咽道:“可大家不這么覺得,我既然接受了部落的撫養,就應該回報他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撫養孩子是一份義務,不該以這份義務索求她用性命來回報,這是不義的。”旅人說。 “不是我的錯嗎?不是因為我太自私了嗎?”阿婭希冀地問道。 旅人搖了搖頭:“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 “那是誰的錯呢?”阿婭困惑了。 旅人無法回答,他也在思索,如果這個世界逼迫一個熱情善良的族群出賣自己的同類換得茍延殘喘,那是誰的錯呢? “是惡魔的錯。”旅人說,“所以我們要消滅它們,驅趕它們回到魔界里去,讓它們永遠不得來到人間。” “那真好,這樣的話,阿爸也不會再信仰什么理想國了吧?沒有惡魔的世界那么美好,本來就是一個理想國呀,我想生活在那樣的世界,一切都是好的,最好最好的。”阿婭說。她貧瘠的詞匯無法表達出她心中的世界,她只能用“最好”來形容它。 “什么樣的世界?”旅人問。 阿婭苦思冥想,將心中的理想國描述出來:“那一定是個平等世界,除了人類,還可以有那種不傷害人的惡魔……我聽說在地下蟻城有這樣的惡魔,甚至會和人類通婚,如果它們不傷害我們,我可以接受它們的存在。無論是什么樣的膚色,是你這樣的,還是我這樣的,無論我們是男人,還是女人,是不是有信仰,只要愿意和平友愛,不互相傷害,他們都應該平等,都應該獲得幸福。” 旅人感到了詫異,他沒想到一個沒有接受過教育的部落少女會有這樣的胸襟和理想,讓他那顆一味敵視所有惡魔的心都感到羞愧。 阿婭暢想著那樣的世界,不禁露出了微笑:“如果能生活在那樣的世界,該有多好啊。” 說著,她又收斂了笑容,輕聲嘆息:“想這么多做什么呢?我們連下一次妖魔潮汐都不知道能不能度過……每個月的那幾天總會有一些妖魔逃到地面上,上個月吃掉了族長家的五頭羊,以前還吃過人。” 阿婭問道:“我聽說像您這樣的修士會神奇的法術,您也會嗎?” “我沒有那樣的力量,但我的心中有主。”旅人回答道,哪怕他已經被放逐,他仍是相信的。 “信仰主,就會變得像您一樣聰明強大嗎?我也可以信仰嗎?”阿婭忐忑地問道。 旅人遞給了她一本厚重的書籍作為回答。 阿婭小心翼翼地捧著書,生怕自己的手碰臟了珍貴的書籍,她看著封面上的字,艱難地念出了發音:“教典,是這么念嗎?” 她只認識一些簡單的字,生怕自己記錯,翻開書頁后更是尷尬地發現里面的一大半內容她連讀都讀不出來。 “這是我的母親留給我的,現在我將它送給你。”旅人說。 阿婭驚慌地合上了書本,將書扔了回去,砸到了旅人的腰腹,他悶哼了一聲,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您沒事吧?我砸痛您了嗎?對不起對不起!”阿婭害怕地道著歉,急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沒關系,是以前受的傷。”盡管旅人面色灰敗,可是他卻一臉平靜,仿佛他身上的傷口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傷。他將書放回了阿婭的手上,“已經沒關系了,這本書我很早就能背下來了,如果它能幫助到你,它就是有價值的。” 他并不覺得將《教典》送給一個連字都認不全的少女有什么值得惋惜的,而且他要去的地方危險重重,帶著它的結果,也許是讓它永遠沉睡在地下。讓她帶著這本教典回去,至少部落的人不會為她的逃跑而責難于她。 她的心中有一顆善良的種子,無論她信,還是不信,她都應該被善待。 “謝謝您,真的謝謝您。”阿婭連聲道謝,捧著書本歡喜得不知所措。 在這個無人邀請的篝火節,她還是收到了禮物,也許這個旅人不知道禮物的涵義,可這仍讓她暗中雀躍,她的心中有一只快樂的小鳥正在歌唱,幾乎要從她的心口飛出來。 可是他有愛人了,阿婭難過地低下頭,努力掩飾著自己酸澀的心情,低頭翻開書頁,借著月光閱讀著上面的文字,卻偷偷紅了臉:“愛是……又有……”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旅人告訴她讀音。 這切中心臟的語句,讓她心潮澎湃,她仿佛受到了命運的鼓舞,勇敢地繼續念下去:“愛是不……什么?” 旅人緩緩地告訴她:“愛是不嫉妒。” 阿婭撫摸著書頁的手僵住了,懵懂的憧憬化為了滿滿的失落和自嘲,最后卻又讓她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