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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在線閱讀 - 三

開朗了,大步來向縣前。早市還不曾起,劉老實茶店也未開門,卻有一副擔子,點著黃蒙蒙的一盞牛角風燈。宋江知道那是賣茶湯的王跛子。

    須眉皆白的王跛子眼力倒還極好,一眼望過去喊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

    “原是夜來酒醉,錯聽了更鼓。”

    “押司應酬多,日常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潤肺清喉消痰化氣,最妙不過。”

    “好,好!”宋江坐了下來,“與我nongnong地點一盞來。”

    王跛子nongnong地點了一盞二陳湯,特別多加玫瑰鹵,香甜之中,略帶爽口的酸味。宋江喝在嘴里,不由得贊一聲:“好!”

    “押司,再請兩個油酥餅!”王跛子裝了一盤油酥餅出來,“這是我老伴體諒我,煎了與我點饑的,如今且孝敬押司。不中吃,一點誠心。”

    這一番情意與烏龍院里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宋江大為感動,因而想起一件事,早就許了他們老兩口兩具棺木,至今不曾了此心愿。一個念頭未完,另一個念頭已經轉到:招文袋里有晁蓋的一條金子,意外之財拿來這般用,豈不痛快?

    于是他說:“老王,我曾許你兩具壽材,倒記不起了!今天我正好有些金子在這里,送你做棺材本。挑個好日子,你到陳三郎那里去選,提我的名字,陳三郎一定照本賣。”

    一面說,一面伸手到腰際去摸招文袋,一摸一個空,頓時如五雷轟頂般,頭上發熱,眼前金星亂爆,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王跛子看他神色不妙,隨即問道:“怎的?押司!”

    他匆匆站起身來。“老王,”他說,“我把招文袋忘在家里了,待我去取了來。”

    “不忙,不忙!慢慢相賜不遲。”

    宋江無心與他答話,急急走了開去,走到冷僻之處,站定了腳細想,這招文袋到底失落在何處?欲待從頭回憶,卻是心亂如麻。好不容易定下心來,從聽見閻婆惜冷笑時開始,一步一步想下來,出房門時夾在腋下是清清楚楚地記得的,以下就全不分明了。

    他在想,眼前最要緊的一點是,必得弄明白,招文袋究竟是失落在烏龍院里,還是烏龍院外?落在路上,叫人撿了去,那晁蓋的一封書信,便是催命符;落在烏龍院里,就比較好辦了。

    想了又想,終于記起,出烏龍院時,是雙手開門,如果不是帽筒中取鑰匙,或者開堂屋門時,把招文袋遺落在堂屋里,也必定在開大門的那一刻,把它掉在地上了。

    想到此處,宋江的精神一振,事不宜遲,趁此刻烏龍院的大門還虛掩著,且悄悄地去取回了招文袋。同時在想,晁蓋的那封書信是個禍根,要即時毀了它為妙。

    宋江的心思一向細密,所以重回烏龍院時,不但照原路疾行,而且一路望著地面,怕的萬一是自己所想的都不對,那招文袋是遺落在半路之中,此刻清早人稀,還有失而復得的可能。

    一路而來,他觀察得很仔細,雖無所獲,不以為憾,反倒放了一半心——招文袋絕無可疑,仍在烏龍院中。既在烏龍院中,不怕找不回來。

    想是這樣想,等一推烏龍院的門,他那一顆心不由得又驀地往下一沉!門關得實騰騰的,再用力推也推不開。可見得自他走后,有人起來重新上了門閂。

    這就不妙了!他看一看天色,天已灰蒙蒙的,就在屋子里,伸手亦已可辨五指。此時起床,當然不必再睡,灑掃內外,無論如何也不會撿不到那個招文袋。

    但愿得是閻婆撿到!他這樣想著,舉起手來,“砰砰”敲門,也不過三兩聲,旋即警覺,千萬不能顯得鄭重驚惶,要從容,要自然,要察言觀色,隨機應變!

    于是他輕輕叩門,略略出聲,喊的是:“干娘,干娘!開一開門!”

    大門外的聲音,隔著一堵墻,一個院子,傳進來已低微。但是閻婆惜已經聽清楚了,因為她就坐在堂屋門口,她算定了宋江很快地就會回來覓他的招文袋,果不其然!

    但是,她沒有理他。他那叫門的稱呼,讓她忽然有意會,想起張文遠在枕上喁喁細語,為她消遣長夜所講的千奇百怪的罪案中的一件。這件罪案說的是有販賣豬rou為生的張四、王六兩人,是拜把子的兄弟,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每日三更時分在大路口會齊,到屠場買一頭殺好的豬,各分一爿,到四鄉去賣。有時張四流連熱被窩,他那把兄弟便會來敲門,因為王六是個鰥夫,每天總到得早些,在路口等等不來,自然要來敲門。

    有一天又來敲門,張四的妻子大為詫異,她丈夫早已離家,為何不曾遇見?

    開門出來一問,王六說久等不來,哪里曾見著“張四哥”的影子?于是央親托友,四處尋覓。有一日,荒郊野狗銜了一條小腿在路上走,奪下來一看,腳底心一顆朱砂痣,正是張四身上的特征。尋著尸身埋藏之地,證實了已經遇害。

    這件命案一無線索,極其棘手。把所有與張四比較有關系的人,都傳了來審問,口供案卷,疊得有尺把高,依然不得要領。

    問案的知縣是個干員,燈下獨自推敲,終于找到了一個破綻。第二天一早把張四的老婆傳上堂來復訊。

    “王六可是常來敲門邀你丈夫去做生意?”

    “也不常來。不過一個月總有那么一兩次。”

    “敲門時怎么說?”

    “有時叫‘四哥、四哥’,有時就只敲門——就不說話也知道必是他。”

    “那天呢?”知縣問,“就是你丈夫一去不回的那一夜。”

    “那一夜拙夫出了門,小婦人聽得王六敲門喊道:‘四娘子,四娘子,四哥還不曾起床嗎?’”

    “你如何聽得這等清楚?不曾記錯?”

    “不曾記錯。”張四的老婆答道,“一向都是失 ,王六才來敲門,從夢頭里驚醒,聽不真切。那夜拙夫離家,小婦人關了大門,上床再睡,還不曾睡著,清醒白醒地,聽得清清楚楚。”

    這就是了!開口先喊“四娘子”,便知“四哥”不在家——王六定是兇手。提上堂來,一頓拷打,真情盡露。如今宋江開口先喊“干娘”,可知他心里唯恐招文袋落入自己手中。晁蓋那封書信,看來真個關系重大!拿住了他這個短處,休得賤賣了,與小三郎稱心如意、白頭到老的無數好日子,都要在這封書信上發生。

    想到這里,心中好不舒暢,急忙走到堂屋后面,要幫著宋江來喊醒她娘去開門。但走到門口,她停住了腳,覺得事有不妥。

    她原來的打算是,喊醒她娘去開門,自己仍舊回到床上裝睡,等宋江就教時,再相機對付;但若喊醒閻婆,這個時候,自無上床復睡之理,有她娘夾在中間,做好做歹,一定幫著宋江說話,豈不礙事?

    宋江推門進來,但見俏伶伶一條影子閃入堂屋,暗叫一聲:不好!招文袋多半落入她手中了。這怕有麻煩,須得仔細。

    定一定心,他慢慢踱了進來,一雙眼睛加意搜索,一處處細細看去,哪里有什么招文袋?看將起來,招文袋已為閻婆惜所獲,是再也不須懷疑的事了。

    “大姐!”宋江掀開門簾,望著和衣朝里而睡的閻婆惜喊,“大姐,大姐!”

    閻婆惜故意不理他,等他一路喊、一路走到床前,才突然翻身而起,冷冷說道:“我只當你再也不會來了!”

    “烏龍院是我的家,為何不來?”宋江賠笑道,“大姐,你還在生我的氣?”

    “豈敢!”閻婆惜冷笑道,“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大老爺有錢,買個人放著,高興了來看一看,不高興便丟在腦后,直如玩物一般——管它生氣不生氣?”

    “你也莫發牢sao!若是你換了我,又待如何?你也該設身處地想一想。”

    “我換了你又待如何?哼,不說也罷!”說完,閻婆惜倒又要歪身朝里睡了。

    宋江容不得她如此,一伸手捏住了她的膀子,稍微用一點勁,疼得閻婆惜咬緊了牙——他原是故意露一手,稍示警告之意,卻不知越發加重了她的恨意。

    “你待怎的?”她一巴掌打了過來,使勁扭著被捏住了的那條膀子。

    宋江松了手,順勢一送,把那婆娘推倒在床,平靜而沉著地問道:“我去了以后是誰來關大門?”

    “你問他做什么?”

    “自然有我的道理。”

    就這樣一路問了下去,宋江固然低聲下氣,閻婆惜也是言語從容。這時老婆子已經起床,到外面來探望動靜,聽得三郎與女兒安安靜靜地在說話,心內十分得意,果然夫妻無隔宿之仇,若非自己多日心血,等得他到,拖得他來,做好做歹,兩面拉攏,哪有和好的一日?現在是不礙了!三郎衙里回來,只怕腹中還是空的,且先預備早餐要緊。她這樣想著,悄悄地到了廚下,管自去忙分內之事。

    房間里的兩個人卻談到緊要關頭了。宋江心虛顧慮多,只繞著圈子問她起身關門的情形,不肯先說失落一口招文袋的話。哪知越是如此,越叫閻婆惜奇貨可居,隨口敷衍著,假話對假話,耐著性子跟他磨。

    到了磨不過去的那一刻,宋江還是話說半句:“大姐,我失落了一樣東西,不知你起身來關門時,可曾看見?也不是什么要緊的東西,只是用慣了,一時失去,倒覺不便。”

    “說了半天,到底失落了什么東西?”

    “你不曾看見什么異樣之物?”他又把話宕了開去。

    “哼!”閻婆惜微微冷笑,“說是用慣之物,又是異樣之物!日常用慣,自然也見慣了,有什么異樣?”

    “是,是!”宋江賠笑道,“大姐說得不錯,不過是用慣的一個口袋。”

    “口袋?”那一個故意皺著眉想了想,用手比著說,“可是這么長,這么寬一個布口袋?”

    宋江大喜,沒口應道:“正是,正是!”

    “那不是招魂袋嗎?”

    “不是招魂袋,是招文袋。大姐,你說錯了!”

    “管你是招文袋,還是招魂袋?”閻婆惜耍夠了宋江,一探手,從枕下摸出個布卷兒往外一丟,“拿去!誰稀罕你這個討飯口袋?”

    “是,是!”宋江喜不可言,順著她的嘴說,“大姐穿羅著緞,好漂亮的人兒,自然不稀罕這個腌臜破口袋。”

    一面說,一面彎下腰去,拾起招文袋,上手便是一晾!分量輕了。

    他捏一捏招文袋問道:“里面有條金子,大姐拿走了?”

    “不錯,我拿了去打一副金鐲子。不該拿嗎?”

    “該,該,該!原就要送大姐的。”

    說了這一句,宋江走到窗前,把招文袋抖開,伸手往里一摸,這一摸心膽俱裂,知道壞了大事。

    “大姐!”他極力保持鎮靜,“里面還有一封書信,可曾看見?”

    閻婆惜想裝傻不承認,但這一來就更不知道要磨到什么時候了,冷眼偷覷,見宋江臉色蒼白,微微沁汗,看這樣子,他為了要取回這封信,什么事都會答應。

    有此了解,她的膽氣越壯,語言越刁,不慌不忙地答應:“倒是見過一封書信。那是誰與你的?你說了,我還你。”

    宋江不知她這話的用意何在,是不識字問上一問,還是有意逼自己說出梁山盜首的名字來?就這左右為難之際,閻婆惜卻又開口了。

    “你是說不出口?”

    “說就說。”宋江受她的奚落太多,有些氣上來了,“原是鄆城縣的保正,名喚晁蓋。”

    “晁蓋?是梁山上的晁蓋嗎?”

    “既知何必再問?”

    “自然要問清楚。這不是當耍的事。”

    “你也知不是當耍的事!”宋江伸手,“拿來!”

    “拿什么?”

    “不是你自己說的,說了姓名,把書信還我。”

    “如今不能還你了。”

    宋江勃然大怒,就待動手,但他一向遇到緊要關頭,在最后剎那間不忘重新想一想——這一想就把自己的火氣硬壓了下去,忍氣問道:“這又是何故?”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那就與你實說了吧,我怕,怕你連累我。”閻婆惜用極其平靜的語氣說,“交通叛逆,是何罪名,你在刑案上的,還不明白?事情發作,連我娘一起捉到當官,誰來與我們洗刷罪名?你今日須有個了斷。”

    好犀利的詞鋒!宋江心想,她如何懂得律例的輕重出入?無非張文遠枕邊所教。這樣算來,這yin婦還是自己的徒孫,學會了本事犯上作逆。從今以后,千萬不能亂收徒弟了。

    他這樣轉著念頭,感慨叢生。她那里卻不耐煩。“說話呀!”她惡毒地諷刺,“發昏當不了死!”

    宋江又是一陣急怒攻心。“好,好!”他氣急敗壞地說,“你說,做何了斷?”

    “拿我的原契,來換你這封要命的信。”

    “原契在老宅。”宋江答道,“你先把信給我,我回頭取原契來還你。”

    “你待騙誰?哼!”冷笑了這一聲,她別過頭去,不屑理他了。

    宋江這一刻是冷靜的,因為她的要求,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也報以冷笑:“哼,閻婆惜!看你厲害,原來不過如此!到底女流之輩,叫我好笑!”

    閻婆惜順風旗扯得正在興頭,如何容得他這等說?扭過頭來,把雙眼睜得滾圓。“你好笑!”她手往外一揚,“宋江,你休發昏!到了鄆城縣大堂上,看你笑得出來?”

    “何必到鄆城縣大堂?你也不想想,以你這等的角色,我還敢再要嗎?留著你的賣身契作甚?我一年做好事,也花費上千兩的銀子。還了你的原契,就如為人了掉一樁身后之事。你連這一點都看我不透,可見得你還不夠厲害。”

    閻婆惜不響了,心里承認宋江的話說得不錯——他是個要面子的人,唯恐家丑外揚,不還原契,依舊留自己在烏龍院替他出乖露丑?這是啥算計?

    正在心思活動,想把這信先還他時,他卻又開口了:“再告訴你吧,我不但還你原契,還送你幾兩銀子,要把你母女送出鄆城地界,我才算了掉一樁麻煩!”

    這話說得大壞,等于明告閻婆惜,她可以不姓宋,卻不能姓張。同時她也想到,他自然一口怨氣不出,雖無奈她何,卻可以收拾徒弟,那時又奈他何?

    天幸,天幸!閻婆惜在心里說,叫這黑廝鬼摸了頭,自己說破自己的賊計!休得意,看老娘的手段。

    于是她說:“你去取了原契來,我在此等你。”

    她明知道宋江怕她離開的這一刻另動手腳,有意如此說法。果然,宋江覺得不能即時把這封信拿到手,無論如何不能放心,所以使勁搖著頭說:“老實告訴你,不得書信,我不離此地。”

    “不得原契,我也不還書信。你那霸道手段,休用在我身上!若無一個永斷瓜葛的了斷,休想我松手。”

    宋江重重地透了一口氣,下了決心:“你說永斷瓜葛也容易,我寫個字與你就是了。”

    她就是要逼出他這句話,不過明明已可如意,卻還做出不甚情愿的神態。“也罷!”她說,“你取筆墨來。我念你寫。”

    “你也會立筆據?”宋江驚異地問。

    “怎么?不許我會?”

    “許,許!”宋江搖著手說,“不來與你爭。”

    等把筆硯取了來,鋪開一張紙,就這片刻的工夫,閻婆惜咬著指甲,已想好了一段話,便即清清楚楚念道:“立休妻筆據人鄆城縣刑案書吏宋江……”

    “慢,慢!”宋江打斷她的話問,“如何是‘休妻’?”

    “自然是‘休妻’!不依我寫時,你拿原契來。”

    宋江心想,這賊婆倘若是個男的,倒是刑名上一把好手!就這一個“妻”字,把她那張原契打成廢紙。告到當官,只問一句:“如何娶妻還有賣身契?可知這張契必出于捏造!”那豈不還落個假造文書、誣良為娼的罪名?且又寫明“刑案書吏”,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這個賊yin婦,計好深。

    這使得宋江又生一層戒心,不容她有細想的工夫,把那句話一揮而就,抬眼問道:“還有呢?快說!”

    “忙什么?”閻婆惜不慌不忙地又念,“前因憑媒何氏——”

    宋江又是一愣,媒婆明明姓黃,怎又變了“何氏”?

    轉念一想,恍然大悟,這婆娘不易對付,須得點破她,于是一面寫一面自語:“不錯,何氏!這叫黃婆出不得面,做不得證。官府若問何氏何在?須再去覓。覓不著時,與旁人無干。”

    “你懂就好!”閻婆惜又念,“迎娶東京女子閻婆惜為后妻,言明奉養岳母終身,以代聘禮。”

    “是,是!”宋江又自言自語,“我不曾付過絲毫聘金。”

    那一個不理他,管自念道:“不想閻氏每多口舌,且又妒忌,已犯七出之條,難諧百年之好……”

    “慢來,慢來!”宋江霍地投筆而起,指著閻婆惜厲聲問道,“你說,這筆據是哪個起的稿?”

    閻婆惜一愣,怒容滿面。“呸!”她吐一口唾沫在地上,罵道,“你跟哪個發狠!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難道倒是你起的稿?”

    “只怕不見得!我問你,何謂‘七出之條’?”

    “噢——”她明白了,故意斜睨著他,要氣他一氣,“你當是小三郎告訴我的?不錯,是他。怎么,口舌、妒嫉,不是七出之條?”

    “哼,你知道你犯的哪一條?yin佚!”

    閻婆惜勃然大怒,變臉笑道:“不錯,你就寫上好了。你敢寫,我就敢給人看,宋江老婆偷漢,好有面子的事!”

    宋江簡直把肺都要氣炸了,忍了又忍,認定這是張文遠的陰謀,筆據稿子是早就擬好了的,讓她背熟了,相機逼迫。也罷,且先放過這yin婦,必得好好收拾張文遠這個天理不容的惡徒。

    于是他忍氣吞聲地說道:“好,好,算你狠!念吧!總叫你稱心如意就是了。”

    “對了,這才聰明!”她等他捏起了筆又念,“自立筆據日起,休妻閻婆惜,又念其母女孤苦,生計無著,自愿將本人所有產業——烏龍院住房一座相贈……”

    “什么?”宋江愕然,“我何曾說過要把烏龍院送你的話?”

    “說要送我的幾兩銀子,不是你自己的話?如今送我房子也一樣。”

    “銀子是銀子,房子是房子。”宋江斬釘截鐵地表示,“房子絕不能送你。”

    “不送就不送!哼,”閻婆惜冷笑道,“鄆城縣里怕找不著房子住?”

    一聽這話,宋江心想,事情麻煩了!“你住在鄆城縣做什么?”他大聲問說。

    “喲,喲!好笑不?官家的疆土,又不是你宋江獨占為王。我要住在鄆城,你管得著嗎?”

    “咄!”不等她的話完,宋江瞪眼喝道,“胡言亂語,好沒分寸。”

    越是如此,她越要揭他的痛瘡疤。“你有分寸!”她說,“結交梁山——”

    這下宋江動手不動口了,卻也不曾打她,一步躥上去,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閻婆惜不防他有此一著,雙掌一推掙脫了,氣得滿臉通紅。宋江不等她發火,先就正色說道:“你好好說話,事情有個商量。”

    “沒有什么商量!”閻婆惜板起臉說,“依得我時我依你,不依我也隨你。”

    “且說,依你什么?”

    “我自在鄆城縣住,不與你相干。”

    “好,就依你,只是你須依我一件事。”閻婆惜不響,意思是聽了再說。宋江便又問道:“你住在鄆城縣可還嫁人?”

    “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你問他做什么?”

    “不錯,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休書上要這等寫。不過我打開窗子說句亮話,你要嫁張文遠,萬萬不能成!”

    聽得這一句,閻婆惜臉色大變,半晌作聲不得。腹中尋思,這不是可以跟他吵、跟他講理的事——他是小三郎的師父,自去管束徒弟,干涉他的婚事,旁人怎好說話?有心跟他說破了,自己非嫁張文遠不可。萬一他此時敷衍,把那封書信騙到了手,掉轉背去收拾徒弟,豈不反害了小三郎一條性命?

    這一層層想過來,才發覺自己的打算根本錯了。好在醒悟得早,還有挽救的余地。

    她的念頭轉得快,臉也變得快,掠一掠鬢發,微微一笑:“哪個要嫁什么張文遠?也不過跟你說說氣話,怎的就認真了!”

    一面說,一面扭著細腰走了過來,把未寫完的休書撕成兩半,捏一捏往屋角拋了過去。

    宋江對她已是步步皆防,看她這等的行徑,不信她是好意,但也不愿跟她去爭辯,只伸手說道:“拿來!”

    “拿來?”她皺起眉問,“又是什么?”

    “哼!”宋江冷笑道,“這一刻還裝得像嗎?你要休書也罷,不要也罷,都隨你,只還我那封信就是!”

    “這,這——”她故意裝得結結巴巴,十分悔恨,萬般無奈似的說,“這可真說不清楚了。”

    “怎么?”

    “實在不曾見你那封信,說著作耍的,你竟真的當有這回事。這,這不是我自己坑自己嗎?”

    宋江臉色鐵青,呆了半晌,問出一句話來:“你要那封書信做什么?難道真的要到鄆城縣大堂上去出我的首?”

    “笑話了!我出你什么首?你不要賊——”

    這又是失言了!趕緊縮口,卻已掩不住她要說的“賊膽心虛”四個字,越發坐實了她藏著那封書信,居心叵測。

    宋江已無心再跟她糾纏,慢慢地拔出那把解手刀,往桌上一釘,冷冷地說了兩個字:“拿來!”

    “你待嚇誰?”閻婆惜強笑著。

    宋江不理她,把個頭扭了過來,就在轉臉之時,看見她腳步有移動的模樣,便即大聲喝阻:“站住!”

    不喊還好!一喊,閻婆惜拔腳就走。宋江如何容得她逃?追上去手往前一撈,撈著了她的頭發使勁往懷中一帶。閻婆惜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一巴掌反打過去,長長的手指甲,正戳在他眼睛里。宋江只覺一陣發黑,疼不可當,急怒之下,一腿踹了過去,把她踢倒在地上。

    “你這個賊強盜!”閻婆惜破口大罵,“私通梁山的反賊!”

    就這一撒潑,宋江想到盡頭了,非殺她不可了!他倒不怕厲害角色,果真是個識得輕重、胸有城府的,便自己委屈到底,總也還買得“安心”二字。這yin婦看似厲害,其實是個半吊子,看人料事,分不清好歹,掂不出斤兩,只是一味蠻狠!就算都依了她,任憑她改嫁張文遠,白送她一座烏龍院,說不定哪一天,她心血來潮,又來翻老賬,或者口沒遮攔,把晁蓋信中的話,說了給別人聽,一場滅門大禍,不知何時從天而降,真叫防不勝防了!

    這些念頭在心中電閃似的快,電閃似的亮,一等想通,更不再思,右手拔起解手刀,順勢一躥而上,左手一把抓緊她的頭發,拿刀尖指著她低聲喝道:“你不要命就喊!”

    閻婆惜似乎讓他震懾住了,臉色大變,渾身發抖,大概知道這一刻真是到了生死關頭,眼中再也看不出絲毫霸道的神色。

    “信在哪里?”

    “在、在這里!”她結結巴巴地說著,同時很吃力地從胸前貼rou的肚兜中,把那封惹禍的信取了出來。

    宋江放松了左手,取信一抖抖開,看了不錯,隨即揉成一團,往口中一吞,騰出左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右手看準心窩一刀刺去。閻婆惜兩眼翻白,頭一垂,腿一伸,頓時了賬。

    宋江把那封信咽了下去,喘了口大氣,輕輕把閻婆惜的尸體放倒,卻不敢拔刀,怕把刀一拔,鮮血直冒,回頭料理尸體時,平添許多麻煩。

    人是殺了,以后該怎么辦?他坐了下來在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送她娘一起回她們姓閻的老家吧!

    念頭才動,旋即搖頭,千萬不可!紙里包不住火,烏龍院里出了命案,于私于公,自己都脫不了干系,這還不去說它;怕的是叫江湖上看輕了自己,殺閻婆惜猶有可說,殺她娘這樣的無辜之人,這豈是英雄好漢的行徑?

    也罷!他霍地站了起來。殺yin婦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官司,且去自首了再說。

    剛剛跨出房門,不防正遇著閻婆從廚房里出來。“三郎!”她說,“到哪里去?好一鍋燙飯,吃了再走。”

    “噢!”宋江靈機一動,“好,好,快端出來,吃完了我好上衙門。”

    閻婆不防是詐,掉頭又回廚房。宋江躡手躡腳,走出堂屋,穿過院子,輕輕打開了大門,揚長而去。

    一路走,一路在打上堂自首說些什么話的腹稿。等想停當,已走到劉老實的茶店門前,一眼望去,看見一個熟人。宋江一愣,叫聲不好,腳下隨即慢了。

    那個熟人與他面和心不和,這使得他大生警惕——平日頗有些見不得天日的事,幫了朋友忙的固然甚多,暗中得罪了人的,卻也不少。權勢在手,他人無可奈何;一旦跌了進去,正好墻倒眾人推。那些暗地里所結的冤家,還不乘機報復?

    再說,還有個張文遠,也就在這幾天,一定會回鄆城,自然也一定要替閻婆惜報仇。自己的那些秘密,都在他肚里,自己的一些本事,也讓他學得差不多了,移花接木,借刀殺人,錄供疊案,一字一句的輕重出入,無不盡知。那時從中架弄攛掇,無事生事,有事變成大事,一條性命送在他手里,豈但于心不甘,有那輕嘴薄舌的,還必定說:這是報應!江湖上要傳出這么一句話去,可真是冤沉海底了。

    自首不得!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留得身子在外邊,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哪怕傾家蕩產,也比跌了進去受人擺布來得好。

    想到這里,掉轉腳步,出城而去。也不過是他剛剛出城,閻婆就已號天號地,一路走,一路喊:“宋江殺了我女兒!”直投縣衙告狀。

    這一下幾乎轟動了整個鄆城,跟著來看熱鬧的不知其數。雖只是閻婆一個人在哭喊,但沒有人不相信她的話。宋押司場面上的人,如何容得外室偷漢?偷的又是自己徒弟,自然要起殺心了!

    因為是如此轟動,所以不等閻婆去擊鼓鳴冤,就有人特地奔到后堂去報告消息。知縣時文彬聽說宋江殺了外室,大吃一驚,卻又不甚相信。

    于是報告消息的那人,把閻婆惜與張文遠有勾搭的經過,略略說了些。時文彬才知殺人之事不會假。但他一向倚靠宋江,不為別人,就為自己,若能替宋江開脫,此忙非幫不可。

    打定了這個主意,問案就不按規矩來了。等閻婆哭訴了經過,堂上問道:“可有狀子?”

    閻婆一愣:“哪里來的狀子?”

    時文彬把驚堂木一拍,大聲喝道:“告狀,告狀,沒有狀子告的什么狀?姑念你是苦主,又是婦人,免打!”說到這里,本想接下來打官腔:補了狀子來再審!但一眼看到大堂外面密密層層看審案的老百姓,心生警惕,眾目昭彰之下,命案不可如此審理,所以改口問道:“你說宋江殺了你女兒,證據呢?”

    “宋江用他的解手刀殺的,這不是老大證據?”

    “刀呢?呈堂!”

    “刀不在這里。”

    “在哪里?”

    “在我女兒心窩上——”閻婆想想傷心,喊一聲,“苦命啊!”又拉開了嗓子大哭。

    驚堂木亂響,皂隸連聲呵斥,亂成一片。好不容易靜了下來,時文彬卻又為難了,沉吟了一會兒,總覺得千目所視,十分可畏,只得大聲吩咐:“傳仵作!打道烏龍院驗尸!”

    知縣鳴鑼喝道到了烏龍院。當地鄉紳已經在伺候了,臨時在院子里設下公案,把尸首抬了出來,用方蘆席蓋著。因為驗的年輕女尸,閑雜人等都叫攆了出去,把大門一關,但墻頭上依然爬滿了看熱鬧的人。時文彬無法禁止,只得由他們去。

    驗尸的工夫不大,仵作細細看了傷口,拿軟尺量過,高聲唱道:“驗得女尸一口,顏面四肢無傷,左乳下一刀致命,傷口長八分七厘,兇器呈堂。”

    拔出刀來,拭一拭血漬,呈到公案上。時文彬拿在手中細看,只見這把解手刀,長有八寸,打造得十分精巧鋒利,烏木嵌銀繪的刀把,云頭花紋中似乎有個字在,映著亮光一看,是個“宋”字,心中不覺一驚。鐵證如山,兇手不是宋江是誰?人命關天,破不了案于自己前程大有妨礙,回護不得宋江了。

    于是他問:“宋江呢?即速傳他到案。”

    刑案上一個趙押司是跟了知縣一起來的,聽得這一問,趕緊上前答話:“啟稟知縣相公,宋江今日不曾到公。”

    “那會到哪里去了呢?”

    “倘或宋江是兇手,自然逃逸無蹤。”

    “胡說八道!未曾到他家去看過,怎知‘逃逸無蹤’?他家住在何處?”

    “祖居宋家村。”

    “火速逮捕歸案。”時文彬從簽筒里抓了根火簽,往下一摔。

    值日的公差接著,點了兩名皂隸,三騎快馬,直奔宋家村,見著宋太公,直道來意,立等要人。

    宋太公極其沉著,喚出宋清來吩咐:“把文書取來與三位老哥看。”

    領頭的公差十分詫異:“什么文書?”

    宋太公從容答道:“老漢有下情告稟:我家世代務農,守著這片田園,盡可溫飽。偏生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守本分,要去做吏,且是在刑案上,難免招冤結仇,連累全家。老漢幾番說他不聽,為求自保,數年前在本縣長官那里告了他的忤逆,出了他的籍,不在老漢戶數之內。”

    宋太公又說:“宋江自在城里住,聽說他娶了個東京來的粉頭作妾,我也不曾見過。如今休說他殺了人,便謀反大逆,該殺該剮,也是他自作自受。原知這畜生不安分,必定闖出禍來。于今果然。”

    說到這里,宋清已把在前官手里備了案,宋太公逐子的執憑文帖取了來,交到公差手里。

    為首的公差接在手里,略略看了一下,隨又說道:“宋太公,你想差了。我們三個此來,不是要逮捕你老人家到案。怕的是宋押司已經回家,想請他回城走一趟。宋押司素日最體恤同事,想來絕不肯叫我們為他擔干系。”

    “實在不曾來過。”宋太公答道,“這畜生若敢來時,我一定捆送當官。無奈真個不曾見他的影子,三位若不信時,只管搜,搜著了,老漢愿受隱匿人犯的罪名!”

    公差明知那執憑文帖是預先安排下的退身之計,宋江也多半就藏在這里,只是宋太公的話,說得斬釘截鐵,只好信以為真,拿著那份文帖,回去交差。

    時文彬卻是真的信了,不免擔了一份心事。但除卻下令加緊搜捕以外,別無他法。閻婆自然不依,等掩埋了女兒,又花錢托人寫了一張狀子遞進去,說宋江是有名的“孝義黑三郎”,這執憑是個障眼法。又說宋江自腰傷痊愈,回烏龍院轉得一轉,從此絕跡不來,卻又不曾住在衙里,每日都回宋家村歇宿,此事盡人皆知,宋太公怎說“不曾見他的影子”?

    時文彬看了這份狀子,覺得大有道理。當日在烏龍院相驗,不曾細問案情,只待捉了宋江到案,再作道理。如今卻不能不先審一審了。

    傳訊閻婆到堂,時文彬問道:“烏龍院既是宋江所置的產業,安頓你母女居住,自然也是宋江在城里的家,緣何絕跡不去?”

    閻婆不防狀子有此漏洞,想了想這樣答道:“想是我女兒言語得罪了宋江。”

    “就算言語不合,竟把自己的家和外室,全都丟開,世間哪有這樣的男子?”

    “這就不知道了。相公明鑒,宋江殺了我女兒,總是真的。”

    “為何殺你女兒,豈可不問?難道也是為了你女兒言語得罪了宋江,他就動了殺機?”

    “那時我在廚下,實在不知因何緣故,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只求相公把宋江抓了來,一審便知。”

    “抓歸抓,審歸審。若不問明內情,叫我如何申報上臺!我且問你,宋江的徒弟張文遠,與你女兒,可有茍且之事?”

    “沒有,沒有!”閻婆亂搖著雙手分辯,“說這話的,都是臟心思,瞎造謠言。如何相公也信?”

    這兩句話惱了時文彬,厲聲喝問:“難道本縣也是瞎造謠言?宋江當差多年,他的為人,我所深知,若非你女兒不守婦道,做下了叫他見不得人的丑事,他何至于下毒手?說!”他把驚堂木一拍:“快說!又要本縣替你申冤,又不肯說實話,真是混賬東西!”

    見知縣相公真動了氣,閻婆十分害怕。但這話又如何說得出口?只好磕著頭說:“相公明鑒,不知要老婦人說些什么?”

    時文彬想想自己也問得太籠統了些,便這樣問道:“張文遠可曾在烏龍院歇宿過?”

    “有時有的。”

    “‘有時’是何時?是宋江不在烏龍院的時候嗎?”

    “是。”

    “宿在何處?在你女兒臥房里?”

    閻婆遲疑了一會兒,終于又答了聲:“是!”

    時文彬把桌子一拍,罵道:“你們母女一對,都是混賬東西!這還不是茍且之事?倒說人家臟心思,瞎造謠言!不看你是苦主,又是有了幾歲年紀的婦人,一定掌你那刁嘴。滾下去!聽候捉拿兇手到案,再行傳喚。”

    閻婆這個釘子碰得鼻青眼腫,不敢再有一句話的申辯,悄悄退到堂下。

    時文彬卻未退堂,傳了那日去拘提宋江的公差來,發下狀子說道:“那老婆子說宋江必定藏匿在家的話,倒有些道理。作速再派人去好好搜一搜!”

    那公差早就打好了主意,從容答道:“啟稟知縣相公,宋家莊地方極大,宋江又是會武藝的。差人幾個搜捕不過來,須得派遣馬、步軍團團包圍,才捉得住宋江。”

    “好!”時文彬點點頭說,“朱、雷兩都頭在哪里?快去喊了來!”

    步軍都頭雷橫,馬軍都頭朱仝,奉召上堂,領受的命令是多點人馬,務必拿住了宋江。兩人回到兵房,略略計議了一番,點了三十名步軍、二十名馬軍,即刻率領出城,直奔宋家莊。

    等一到村口,四下對哨,不問可知是為宋江而來,便有莊客慌忙去稟報老主人。宋家是“有其子亦有其父”,告誡家人,千萬不可慌張,必定無事。

    等朱、雷二人到門,宋太公扶著拄杖迎了出來,神閑氣靜地問道:“哪陣好風吹得兩位都頭來?卻不知有何見教?”

    “太公休怪!上官差遣,身不由己。”雷橫問道,“你的大兒子,現在何處?”

    “雷都頭是說宋江那畜生?”宋太公搖搖頭說,“各門各戶,并無干涉。前日有公差來問,我已將告開了他籍的執憑文帖,呈到縣里。兩位都頭難道不知?”

    “雖然如此,我兩個憑書請客,奉命勾人,難憑你說不在莊上!少不得要得罪了,等我們搜一搜看。”

    “好,好!搜過了好明心跡。盡管請。”

    等宋太公走了開,朱仝與雷橫商議,一個把門,一個進去搜查。朱仝謙讓,雷橫卻有立功之意,便帶著三十名步軍進去搜了。

    前前后后搜了一遍,哪里有宋江的影子?雷橫氣豪而心粗,不免有些疑惑:“莫非宋江真個不在這里?”

    “我卻不信。”朱仝霍地站起,“雷都頭你把住了大門,等我去搜一搜。宋家我比你熟——說不定見我進去一搜,宋江藏不住身,要溜之大吉,前后幾道門,千萬督促弟兄看好了。”

    “你放心,在我手里絕計逃不掉。”

    朱仝帶著他的部下,到了里面,從客廳到廚房,支配了人數、地點,叮囑仔細搜查。等把部下都調遣了開去,他一個人卻走到東廂的佛堂,輕輕推開了門,移去蒲團,拉開供桌,把活絡地板弄開,一拉繩子,下面便有銅鈴的響聲,旋即走了開來,靜靜等著。

    等不多久,地xue中有人探頭出來。他含笑喊一聲:“押司哥!”

    宋江不防是他,呆得一呆,把雙手往后一背,坦然說道:“朱都頭,事到如今,什么話也不用說了。來,來,我成就都頭你一番功勞,叫弟兄們來上了綁。只望能開脫了舍下全家,便感恩不盡了!”

    朱仝一伸大拇指贊道:“果然是漂亮人物,一身做事一身當,名不虛傳。不過,押司哥,你又把我朱仝看成是何等樣人?”

    宋江原是摸不透他的來意,有心說那幾句話,作為試探,此刻聽他這一問,心放了一半,卻依舊裝作不知他的本意,平靜地答道:“誰不知都頭是最講義氣的好朋友,又何消說得?”

    “既然如此,怎又說甚成就我一番功勞的話?”朱仝看一看窗外,走近兩步,低聲說道,“押司哥,你依舊躲了進去!只等天黑,速速遠走高飛。府上寶眷,我自照看。”

    “都頭!”宋江一揖到地,“如此大恩,叫我將來怎生報答!”

    “自己弟兄,休說這種套語,快躲進去吧,防著有人發覺,關系不淺。”

    一面說,一面推著他走下地窖。依舊擺好供桌,放好蒲團,心里在想,凡事有因必有果,當日承宋江一番好意,指點了這處秘窟,說是事急時不妨來此暫躲,今日里反倒是救了他自己。

    念頭轉完,走出佛堂,幸喜無人得知。朱仝定一定神,廳堂靜坐,等去搜查的弟兄,都來回報,毫無所得,便裝得萬般無奈似的嘆口氣,走到了雷橫那里。

    雷橫是個草包,絲毫不疑他裝神弄鬼,反倒因為他空手而回,如釋重負——自己搜搜不到,人家卻搜了出來,不顯得自己太無用了嗎?

    于是各自召齊部下,點明人數,率領回城。知縣時文彬還在后堂聽消息,接得報告,自然失望,也只好暫且擱下再說。

    到了天黑,宋江拜父別弟,星夜逃走,行蹤謹慎秘密,但到底落入他人眼中。鄆城縣里便沸沸揚揚地傳了開來。閻婆自然也聽到了。

    她年輕時也是個潑辣貨,如今女兒慘死,斷了指望,自然無所顧忌,聽得宋江逃走的消息,便又趁時文彬坐堂的時節,闖到大堂下去喊冤哭鬧。時文彬看她是個婦人,又是苦主,不便擺出官派來處治,只得忍耐著好言相勸,答應出一千貫的花紅,再發“海捕文書”捉拿宋江。

    做是這樣做了,他心里十分懊惱,見兇不獲,前程不保,加以少掉個宋江,刑案上種種公事都不順手,就越發整日價看不見笑臉了。

    就在這時候,張文遠從曹州回到了鄆城。他在那里的公事不順手——朱仝在曹州的衙門里有好朋友,早就寫了書信去,要他們故意刁難,把張文遠羈留在那里,好慢慢與宋江商議定了去收拾他。所以他費了好大的氣力,才把關在曹州監獄里的朱仝手下的那個弟兄領了回來。

    回到鄆城那天,正是日中,走得累了,先到劉老實茶店里歇腳。一經坐定,抬眼先覓熟人。卻是奇怪,熟人倒有,都似陌不相識,而且眼中無不有異樣的神色。

    這是怎么了?張文遠暗暗自問,心里異常不快,可是發不出火,一團怒氣,悶在肚里,越想越難忍,趁劉老實來點茶時,一把拉住他。

    “怎的?”他說,“我出了一趟差,倒像是陌生人!都認不得我了!”

    “小三郎——!”劉老實是個老實人,說不來敷衍的話,卻又不便直道真相,只好話到口邊,復又咽下。

    “你有話怎不快說?”

    “小三郎!”這下,劉老實想到了一個說法,“你到衙里,自然明白。”

    “怎么?出了什么事?”

    “休問我,休問我!”劉老實搖著手走了。

    張文遠愣了半天,站起身來,拉著那個接回來的兵說:“走,走!我去交差。”

    兩個人進了縣衙,直到兵房。恰好朱仝在那里,一見張文遠,先自迎了出來,點點頭說:“你回來了!”

    “是!特來向都頭交差。這趟公事棘手。”

    “好,好,辛苦,辛苦!你請坐一坐,我還有幾句要緊話跟你說。”

    朱仝說了這一句,向左右的人努一努嘴,隨后便罵他的那個在曹州闖了禍的兵。這一頓罵,足足有半個時辰,張文遠只好陪在那里聽。

    正罵得起勁時,走進來兩名皂隸,一個拿著牌票,一個提著鏈子,向朱仝說道:“都頭,得罪了!上命差遣,要在你這里動手了!”

    朱仝也不罵了,笑嘻嘻地答道:“請,請,不必客氣。”

    張文遠正在奇怪,這是要拿誰?一個念頭未曾轉完,只見眼前黑乎乎地飛來一樣東西,接著是肩頭被重重地砸了一下,一條鐵鏈套在頸上了。

    “嗨!”他暴怒喝道,“你們瘋了嗎?怎么把鏈子弄在我頭上?”

    “他們不瘋!”朱仝在旁邊代答,“拿的就是你,乖乖兒打官司去吧!”

    一條鏈子拉到大堂。時文彬已經高坐堂室,臉有嚴霜;三班六房的皂隸差役,全堂站班;還有衙里衙外來看熱鬧的,擠得密密層層。等把張文遠帶到,皂隸特意喊了個堂威,這竟是審問江洋大盜的模樣。張文遠識得利害,不由得腿就軟了。

    “張文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法嗎?”

    “啟稟知縣相公,”張文遠強自鎮靜地答道,“我奉命曹州公差,剛剛回縣,不知犯了什么法。”

    “把烏龍院一案的口供給他看!”

    一沓口供,看不到數行,張文遠大驚失色,再看到閻婆所供的他與閻婆惜的jian情,知道自己脫不得罪了。

    “你還有什么話說?”時文彬冷笑道,“哼!莫非要喊冤枉?”

    “請知縣相公明察,”張文遠這時倒冷靜了,“此是和jian。”

    “和jian?你倒說得輕松!我問你,閻婆惜是你什么人?你叫她什么?”

    張文遠不肯回答——要一答是“師娘”,便自己坐實了以下犯上的罪名。

    “說!”時文彬拍著驚堂木,大聲喝問。

    萬般無奈,張文遠只得答道:“我叫她師娘。”

    “既是師娘,怎可同床?”時文彬罵道,“這個沒廉恥的畜生,給我掌嘴!”

    行刑的火簽往下一摔,皂隸拾起來看,是掌嘴二十,于是套上皮掌,噼里啪啦,一頓嘴巴,把張文遠打得滿嘴是血。

    “我再問你,宋江待你如何?”

    “宋押司是我師父,待我不錯。”

    這倒是一句有良心的老實話,但時文彬聽了越發生氣:“知道待你不錯,怎又做出這等luanlun的事來?可知是個忘恩負義的畜生。著實與我打!”

    又是一頓嘴巴,打得張文遠喊爹喊娘。打完了,堂上摔下來一張紙、一支筆。

    “你這廝,刑房出身,自懂規矩,不消我費心。快寫親供來,我好定案。”

    張文遠心知如不聽命,又有苦頭要吃,捏著一支筆,心里在背《宋刑統》的“戶婚律”,里面并無與師娘相jian這一條,按“諸色犯jian”來判罪,不說師娘偷徒弟,就說和jian,男女同罪,不過“徒一年半”,看來沒有什么了不得,不如從實招供的好。

    他是搞慣了這一套的,避重就輕、要言不煩,不消片刻就已寫成,然后畫了花押,呈上堂去。

    時文彬看完親供,叫取《宋刑統》來,翻了半天,大聲問道:“張文遠你知法犯法,該當何罪?自己說吧!”

    張文遠何敢多說,只磕著頭求饒:“知縣相公開恩!小人知過必改。”

    “知過必改?好!好!”時文彬冷笑道,“饒你的絞罪,依諸jian從屬尊親之交,流兩千里。”

    這一判決,堂下歡聲雷動。張文遠心驚膽戰,知道眾怒難犯,不敢爭辯。好在官司尚未定案,且等縣里呈報了,到上一級衙門還有辦法好想。

    “流兩千里者加十七杖,這個刑罰先行了再說!”于是杖背十七,把張文遠打得皮開rou綻,付監暫押。一場風流命案,算是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