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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在線閱讀 - 三

    三

    天氣越來越熱,家家都開了大門,好通風納涼,只有張文遠那里的門關得實騰騰的。起初有朋友來訪,門上一擂,他的心便是一跳,直待過了有個把月,才算略微定了些心。

    那一夜七月十五中元,街坊上湊了錢做“盂蘭盆會”,大放荷花燈,搭起草臺扮演目蓮救母的雜劇;還有些人家,延了僧眾在家放“瑜伽焰口”,鐃鈸齊鳴,佛號高宣,街上人聲如沸、香火彌漫,好不熱鬧!只有他一個人,兀坐空庭,伴著一輪凄清明月,在回想那些個既旖旎又荒唐的“良宵”。

    正想得出神,門上“砰砰”響了起來。張文遠心想,這時若有個朋友來談談,倒是件好事;如果是酒友,還存著幾瓶官酒,月下對飲,也是一樂,所以欣欣然起身去開了門。

    開門一看,幾乎慌不迭地要拒門不納。門外的人腳步快,跨了進來,先就低聲罵道:“餓鬼怎不捉了你這個喪盡良心的人去!”

    張文遠做夢也未曾想到,閻婆惜居然會尋上門來。再聽她這一罵,心知她有滿腹怨恨,倘或應付不善,說不定就會撒潑大鬧,驚動一街的人,不獨面子上下不來,而且一定會傳到師父耳朵里,那一來,多少天的謹慎小心,便都付之東流了。

    因此,他決定先安撫她要緊,于是笑嘻嘻地唱個喏:“師娘請坐!正想念著,你恰恰來了。想是我一點誠心,感動了上蒼的緣故。”

    一面說,一面來拉住閻婆惜的膀子。她負氣掙扎,禁不住他力大,扭了兩扭,氣鼓鼓地在竹榻上坐了下來。

    “我問你,”她說,“你可是腿折了,還是嘴啞了?也不來一趟,也不說一聲。是何存心,你說一句!”

    聲音越說越高,張文遠心驚不已,慌忙喝道:“小聲,小聲!有話好說。”

    “你怕我不怕!”閻婆惜聲音倒是小了,話風卻越鋒利,“踏出烏龍院,就犯了你師父的法度,我還怕什么?你難道不曾聽說過:‘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今夜只要討得你一句話,我立刻就走。”

    “要怎等一句話?師娘,我倒不明白了。”

    “你不明白?你這些日子不上門,為了何事?你當我是好欺負的嗎?今夜我就要你這一句話,說是‘從此一刀兩斷’!看你可有這個膽子說?”

    他卻真是沒有膽量說這一句決絕的話,賠著笑說:“師娘,你也須體諒我的苦衷,我不是那沒良心的人。”

    “既有良心,如何也不體諒我的苦衷?”

    語氣稍見緩和了,張文遠的口齒也伶俐了:“我這幾日不去,真是為了師娘。”他又重重加了一句:“萬萬不敢連累師娘。”

    “喲!”閻婆惜反唇相譏,“多多承情,看來還要替你磕幾個響頭。”

    “我不是瞎說假話。”張文遠突地把臉色一正,“師娘,你可知道,師父派了人,日日在烏龍院附近守著,只想拿你我短處。”

    閻婆惜不信:“鬼話!不曾見有這樣的人。”

    “當然不能叫你見到,否則如何顯師父的手段?”

    這不免叫人將信將疑,但她自然不會為他這一兩句話嚇倒。這些個孤棲獨守的晚上,燈前月下,不知思量過多少遍,早就下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要跟張文遠說個明白。本來還想旁敲側擊,又罵又疼,逼得他自己投到裙下。現在情形不同,不必再費什么事,索性打開窗子說亮話了。

    于是她的態度比剛來的時候大不相同,先要張文遠去倒杯水來解渴,趁這一刻好靜下心來想一想——窗子怎么開,亮話怎么說?也還得打個腹稿。

    “師娘!一盞冰鎮的金銀花露,不嫌涼嗎?”

    “冰的好!”閻婆惜平靜地回答,從他手里接過杯子,放在唇邊,極其斯文地啜飲著。

    他看得出她在打主意,卻不知她是知難而退,還是另籌對策。但看她這沉靜下來的神情,是比剛才其勢洶洶的潑辣相,好對付得多了,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句話的效力?果真如此,還得重重嚇她一下。

    等她開出口來,把話說完,他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錯了。“小三郎,”她把杯子交還了給他,平心靜氣地說道,“我有兩條路,你自己挑一條。”

    “是,是!”張文遠答說,“師娘把路指出來。”

    “一條,依舊像往常一樣,我一步不出烏龍院,守你師父的法度,不過你也須照往常一樣。”

    一聽這話,大出他意外,且先聽她講完再說,便又問道:“還有一條呢?”

    “還有一條,你跟我走!”

    越說越奇了。“走到哪里?”他大聲地問。

    “聽你的意思。不是東京,便是江淮。”

    張文遠半晌作聲不得,心里在想:看這樣子,連討價還價的余地都沒有。一條蛇似的纏住了人,卻怎么處?

    “依我看,眼前還是頭一條路好,保得平安無事。”

    “原來你也知道雙雙潛逃,捉住了不當耍。”

    剛說得這一句,忽有人叫門。張文遠大吃一驚,且不作答,低聲向閻婆惜喝道:“快躲,快躲!”說著,雙手把她連推帶拉,弄到臥房里。

    外面卻又在喊:“文遠,文遠!怎的不來開門?莫非藏著雌兒?”

    壞了!張文遠聽出那是個姓王的朋友,口沒遮攔且又最不爽脆,絕不能延進門來。一進來便不走,屋里藏著個見不得的人,久等不耐,驀地里闖將出來,實犯真贓,明日便做不得人了。

    這樣想著,便只有一法可施——雖不妥當,事急無奈,于是一面大聲答了句:“來了,來了!”一面朝里走,低聲向閻婆惜說道:“鬼門關里放出來一個討厭鬼,尋上門來,等我去打發他。只怕要有一會兒,師娘,你且寬心安坐!”

    “你盡管去,我等你。”

    張文遠不敢多耽擱,跨出堂屋,順手撈了鑰匙和鎖在手里,開出門來,裝出笑容:“王七郎,你來得巧,我正要去走走,少個伴。”

    “少不得奉陪。只是走得渴了,先討盞冰茶吃。”說著,王七郎便要閃過他的身子來推門。

    張文遠心里好恨,卻不敢發作,推著他說:“走,走!街上去吃,我請你!”

    不等他答話,張文遠“咔嗒”一聲,把閻婆惜鎖在里面,拉著王七郎便走。

    這一路走過去,看盂蘭盆會,看瑜伽焰口,看荷花燈,再看看燈的人——王七郎瞇起一雙色眼,只盯在那些衣衫單薄的年輕婦女身上,興味盎然,連口渴都忘掉了。

    張文遠卻無這番閑情逸致,拉著他坐到路邊一座篷下,買了些冰藕菱角,吃得飽了,站起身說:“王七郎,我不陪了,我待去看我師父。”

    “只怕不是去看師父。”王七郎說了這一句,瞅著他無緣無故地笑了起來。

    張文遠心里十分著惱,臉色一寒,沖撞他一句:“你道我去看誰?莫非去看王七嫂不成?”

    看他惱了,王七郎也覺無趣,心里疑惑,表面不露,答了句:“好沒意思,朋友相交,連句笑話都說不得。”說罷起身便走。

    等他一走,張文遠自然也走了。他還特別小心,一路走,一路不斷回頭望,怕王七郎跟在后面。

    這樣步步小心地到了家,從袖中取出鑰匙,開鎖入門,越過庭院,跨入堂屋,聞見陣陣濃烈的芳香——一條薰蚊蟲的干艾索燃得正旺。剔亮油燈一看,屋中收拾得干干凈凈,張文遠大為驚喜,左顧右盼,久久不休,倒像是到了個有趣的陌生地方似的。

    “師娘,師娘!”

    他輕輕地喊了兩聲,不見閻婆惜應聲,尋到后院,聽得水聲湯湯,正略感詫異之際,聽見浴室中在喊:“小三郎!”

    “原來師娘在這里!”張文遠陡覺心神震蕩,隔著窗子笑道,“我也走了一身臭汗,待洗個痛快澡。”

    “廚下還燒著一大鍋子水,等我洗完了你來洗。”

    “不如一起洗,彼此好擦背。”

    “放屁!”閻婆惜笑著罵了這一句,又說,“廚下還燉著一鍋百合紅棗湯,你去倒出來涼著。”

    他聽她的吩咐,到廚下料理好了,等出來時,見她正開出門來潑水,穿著張文遠的一身內衣,大袖郎當,樣子叫人好笑。

    于是張文遠也洗了澡,回到前院,與閻婆惜并坐納涼。此時月到中天,人聲漸靜,兩人喝著百合紅棗湯,談起那惹人厭的王七郎。

    誰知王七郎正在門外!他生性好事,加以受了張文遠的搶白,心有不甘,偏要追究個水落石出,因此到別處打了個轉,悄悄又回到此地,隔門窺探,側耳細聽。說些什么,雖聽不清楚,但是有個女人在里面,卻是千真萬確。這個女人是不是閻婆惜?可就不知道了。

    費了這一番工夫,不得一個確實結果,王七郎覺得對不起自己。有心叫開門來,看個明白,卻又怕張文遠真個著惱,而除此以外,別無可以與閻婆惜照面的法子。鉆頭覓縫,想盡辦法看不到里面,心里焦躁,越發汗出如漿,只得怏怏歇手,回家睡覺。

    走到半路,靈機一動,細想一想,這個法子實在不壞。頓時精神一振,改道直奔烏龍院,舉起手來,“砰砰”地叩門。

    敲了半天,才聽得一個老婆子的聲音問道:“誰?”

    是了!王七郎心中一喜,閻婆惜多半不在家,且問她個明白,于是高聲答道:“宋押司遣我來有話說。”

    “噢,噢,來了,來了!”等開門出來,王七郎閃在背光之處,看出閻婆臉上略有些慌張,心里越發有數了。

    “請押司娘子出來,宋押司有話,囑我當面交代。”

    “你貴姓?”

    王七郎隨意捏造了個姓:“我復姓歐陽。”

    “噢,歐陽官人!”閻婆很謹慮地答道,“我女兒與鄰居結伴看燈去了,宋押司有話交代我也是一樣。”

    這一下馬腳盡露,張文遠那里的女人,不是閻婆惜是誰?王七郎探得真相,好生高興,想起張文遠可恨,有心惡謔,隨即答道:“宋押司有話,若是張三郎在這里,叫他立刻回衙門去,有要緊公事,立等要辦。”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番惡謔,害苦了閻婆。她心中驚疑不定,一夜不得好睡,天不亮就起身坐在側門中,等閻婆惜開鎖進門,一把拉住,慌慌張張地埋怨她說:“禍事來了!你也忒煞膽大,如今看你怎么交代!”

    閻婆惜聽她這等說法,不免吃驚,急急問道:“怎么是禍事?從頭說與我聽!”

    等從頭一說,閻婆惜大為詫異。“這不是活見鬼?”她說,“從不曾聽說深更半夜有什么要緊公事辦。”

    “來人明明是如此說。”閻婆這時也有些疑惑了,“只怕是宋三郎有意派人來嚇你一嚇,給你這信,叫你自己心里自然有數。”

    “哼!”閻婆惜冷笑一聲,“我心里自然有數。宋三郎不是那種人,他用不著來嚇我,要嚇,先嚇他的徒弟。何必叫人來說這種話?”

    閻婆心想,這話不錯。“家丑不可外揚”,宋江叫人來說這種話,不等于明明白白告訴人,他徒弟偷了師娘?世上沒有這樣子的糊涂蟲,何況是精明深沉的宋江?

    照此說來,是有人惡意作耍。“卻不是晦氣!害我一夜不曾著眠。”閻婆罵道,“不知道是哪個混賬小人?不得好死,來作弄我老人家。再來時,吃我捉住了,大耳刮子打他!”

    閻婆惜是啞巴吃餛飩,肚里有數,除去王七郎,再無別人。但她不肯說破,連張文遠那里都瞞著,怕他膽小又生顧慮。

    果然,張文遠看看無事,膽子漸又大了,一任那婆娘明來暗去,有時也在烏龍院歇宿。轉眼間到了秋涼天氣,宋江的傷勢痊愈,百日將滿,他才有些上心事,怕的師父一回來,便輪不著他伺候師娘了。

    那宋江也有心事。閻婆惜與張文遠的勾搭,他是早就有所聞了。閑言閑語刮到耳朵里,就像誤吞了一個什么腌臜小蟲子似的,心里說不出的那樣不舒服。只是他向來什么事都是自己一個人在肚子里做功夫,既怕張揚出來吃人笑話,又怕逼急了張文遠把他歷年來在刑案上的私弊都抖了出來。再又想到習武的人,最怕溺于女色——如果不是弄了個閻婆惜進門,又何至于氣力虧損,舉石擔閃了腰?

    這多少日子,午夜夢回,他一個人在枕上,思前想后,不知盤算了多少遍!他氣張文遠,怕閻婆惜,無奈更怕王法!把柄又在人手里,只得忍耐。好在與閻婆惜又不是結發夫婦,連太公都不曾拜見過,算不得宋家的什么正經人物,何苦為她煩心?

    他的氣量大,朱仝卻有些看不過了!八月初一,朔望衙參事畢,順道來看宋江,略略敘了些閑話,道入正題:“百日將到,不知哪天搬回去?好好熱鬧它一日。”

    宋江原是眼不見、心不煩,正以要搬回烏龍院,怯怯地有些上心事,聽得朱仝這一問,便微微笑道:“倒是一個人住在這里好!安閑清靜,真懶得動了。”

    朱仝為朋友心熱,勃然作聲,想要狠狠地刺他兩句,把氣忍了又忍,才說了句:“既如此,你當初又何苦弄這么個人?”

    這句話搔著了癢處。宋江嘆口氣:“唉!不瞞都頭說,當初原是我打錯了主意,悔之不及!”

    看他說了真心話,朱仝的氣消了些,越發想要伸手管閑事,定神細思,打定了主意說道:“我與你說兩件事。第一件,我那里有個弟兄,隸籍歸德,請假回鄉,路過曹州,吃醉了酒不合與人爭斗,出了人命,如今下在曹州獄里,須得有個人去料理,我要借張文遠一用。”

    “使得,使得。原是刑案該辦的事。明日我稟明知縣相公,叫他就去。”

    “不必!”朱仝是斷然拒絕的語氣,“我還要派人同去,你只把張文遠交與我,我會分派他。知縣相公那里,我也自有話說。”

    這明明有不測的花樣在內。宋江怕鬧出事來,朱仝脫不得干系,但這層顧慮卻難啟齒,想了想,鄭重其事地聲明:“都頭,我就把文遠交與你,但你須照樣還我這一個人。”

    朱仝微微冷笑,眼珠轉了兩下答道:“照樣!不錯,照樣,少不了他的什么!”

    神情言語,兩俱詭秘。宋江凝神想了想,覺得不妨靜以觀變,便不再作聲,只問:“第二件呢?”

    “第二件,要你做個東。八月十五請我在烏龍院吃酒賞月。”說到這里,不等宋江答話,笑一笑揚長而去。

    宋江知道他的用意,決定中秋那日搬了回去,就請朱仝來吃酒賞月,這且不忙,先把張文遠喚了來,說明緣由,叫他到朱仝那里去報到,聽候差遣。

    做徒弟的不疑有他,到得朱仝那里,問明第二天就要動身,趕緊去辦了公文,領了盤纏,加以節下也還有些零碎賬目要料理,直到起更時分,方才到家。

    閻婆惜早已在那里了,備下晚飯,只等他來吃,等來等去等不到,把四碗菜熱了又熱,心里發火,不知自己跟自己說了多少遍,只等他到家,定要大罵他一頓。但真的等到了,卻又忘掉了自己的話,一心唯恐他受餓,第一句便問:“可在外頭吃了飯不曾?”

    “直忙到此刻,哪里來的工夫吃飯?”

    聽得這一句,閻婆惜轉身便走,先舀盆水讓張文遠抹身洗臉,然后安排飯食,斟好了酒,只等他來享用。

    啜著酒,張文遠在心里尋思,明日遠行的話,如何告訴閻婆惜?他是只恐她傷別念遠,割舍不下,好在師父就在這幾日要回烏龍院,不斷也得斷,不如眼前先把消息瞞著。

    看他神情不屬的樣子,閻婆惜知有蹊蹺,便要追問:“是何公事,這等忙法?”

    這一個支吾了幾句,無奈話不合攏,有了破綻,那一個追得越緊。看看支吾不過去,張文遠說了實話。

    一面聽,一面閻婆惜的臉色就變了,等他說完,問了句:“須得幾日回來?”

    “那也快。”張文遠答道,“其實也不需我去。曹州的公文,原叫這里把闖禍犯罪的人領回,自行處置,隨便派兩個人就押解了回來,不是什么棘手的案子。”

    “卻又來!”閻婆惜猛然一拍手,一雙俏眼睜得滾圓,定定地看看他,好半天不說話。

    “怎么?”張文遠問。

    “你去不得!”

    “怎的去不得?”

    “只怕有禍事。”閻婆惜聲音放低了,神色卻越嚴重,“你好傻,明明是你師父與朱仝定的一計——調虎離了山,半路上好動手。你難道不明白?”

    一聽這話,張文遠脊梁上冒冷氣,含了塊雞在嘴里,竟無法下咽,“噗”的一口吐在桌上,點點頭說:“你這話大有道理。”

    “聽我的話,休去!”

    “公事豈可不去?”

    “哼!”閻婆惜恨恨地說,“等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那一刻,你就知道利害了!你敢去?看我饒你!”

    張文遠盡隨她吵去,只在心里盤算:若是不走這一遭,公則抗命,私則違師,鄆城縣就不用再混了。去還得去,自己小心就是。

    于是一個苦苦勸阻,一個苦苦解釋。說到頭來,閻婆惜總算勉強答應,只在枕上叮嚀了一夜,早投店,遲動身,隨著大幫客商走,千萬休落了單。

    第二天一早,灑淚而別。怕淚眼婆娑,叫鄰居見了不便,閻婆惜不曾送出門去,大門一關,多看一眼也不能夠。她背倚著門,又是傷心又是怕,怕的是他這一路到曹州,在半路上受了宋江和朱仝的暗算,然則這番生離,豈不就是死別?

    念頭轉到這里,心如刀絞,腸如寸斷,恨不得即時開出門去,拉住了張文遠,叫他不要走!無奈“面子”兩字,到底也要緊,手把著門閂,仿佛千斤之重,拔它不開。片刻遲疑,想想人已走遠,就開出門去,也追不上了。這才嘆口氣,擦一擦眼淚,擤一擤鼻子,一步懶似一步地走了回去。

    這日日懸心,夜夜驚夢,相思病害得她人都瘦了。閻婆看在眼里,不免心痛,但明知是怎么回事,卻不好相勸。拖到八月十四日,宋江打發小廝來說,這一日搬回烏龍院,閻婆惜聽了越發心煩。

    這一下,做娘的不能不說話。“你總也要有個忌憚!”她說她女兒,“這等半冷不熱、愛理不理的樣子,哪像是人家三四個月不曾見面的夫妻?”

    “什么夫妻?”閻婆惜一肚子煩惱,正好發在她娘頭上,跳起來吼道,“我若是他明媒正娶,拜過家廟,見過翁姑,便替他守節,也還有句話說。如今是他使了造孽錢,關我在這里。花錢的主兒,愛來就來,不來就三四個月不照面,叫我有什么好嘴臉給他看?”

    閻婆氣得臉煞白,只會不斷地冷笑:“好,好!普天下就是你厲害!遲早有苦頭與你吃。倒不如我趁早咽了氣,倒干凈。”

    看著她娘可憐,做女兒的算是不作聲了。閻婆等氣平了下去,又來好言相勸,動以利害,說吃眼前虧犯不著,又說要為小三郎著想。這兩句話閻婆惜才聽得進去,起來洗了臉、梳了頭,預備敷衍宋江,但心里總是說不出的千萬個不情愿。

    到得傍晚,宋江帶著小廝,提著衣包,回到了烏龍院。彼此心里有病,都淡淡地招呼著。閻婆便在從中竭力拉攏,宋江也就只顧跟她說話。

    趁這工夫,閻婆惜溜到了廚房里,坐在燒火凳上,一個人想心事。外面的閻婆只當她在里頭收拾晚飯,走進來一看,但見她紋風不動,這一下心里的氣,就不止來自一處了。

    “你倒是還要做這份人家不要?”

    突如其來這一問,閻婆惜摸不清頭腦,盡對著她娘發愣。

    “三郎今天第一天回家,你不得問問傷勢如何?做兩樣菜,讓三郎好好吃兩杯酒。就懶得動手,也不要緊。你去陪三郎,我來下廚。你看看,”閻婆指著灶說,“火都快待滅了,你莫非睡著了?”

    想想是自己不對,閻婆惜不響,順手塞了兩根柴在灶肚里,待覓吹火筒,卻又遍覓不得。閻婆走來一望,發現吹火筒被當成木柴塞在灶里,燒得半焦,哪還能再用?

    “看你!”她恨恨地說,“去,去!你給我走!”

    閻婆惜就是不走。宋江一個人被干擱在那里,好生無聊,踱來踱去,走到了臥房里,隨便往床上一躺,徒覺異味直沖鼻管,心中是說不出的驚駭厭惡,驀地跳了起來,直沖到客堂。腳步踉踉蹌蹌,聲音極大,加以帶翻了一把椅子,越發驚動了閻婆,匆匆出來探望,第一眼就看見宋江面白如紙,兩眼發直,又像要虛脫,又像著了邪。

    “三郎,三郎!”她驚惶地喊道,“你好嚇人!”

    這一喊把閻婆惜和那小廝都引了來。這兩個人也是rou跳心驚,莫名其妙。但是,宋江的臉色卻慢慢地由白轉青,由青變紅,恢復正常了。

    “沒有什么!一時憋住了氣,不礙,不礙。”

    “噢喲!”閻婆拍著胸,長長地舒了口氣,“嚇得我腿都軟了。”

    閻婆惜心里有氣,好端端地嚇人一大跳,所以把臉一板,掉轉身仍回廚房。宋江眼盯著她的背影,等它消失,才轉臉對閻婆說道:“家里想是不曾預備什么,我到朱都頭家吃去吧!”

    閻婆想要留他留不住,只得讓他走了。這自然是一場絕大的沒趣,卻再也想不到是一場絕大的禍事。

    宋江從未如此惱怒過!但此人與眾不同,天大的事都要從利害上來想。出得烏龍院,站定了細細思量,覺得這件事一時還魯莽不得,面子要緊。不過想是這么想,一個人到底有血氣,心里的抑郁,積蓄到此刻,至矣盡矣,必得有所發泄,這一夜才能過得去。他的想發泄,無非找人訴一訴心事,且先在口頭上稍得報復的快意。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仝。

    其時東山月上,萬里無云,朱仝正約了他的一班徒弟與營里的軍官,在露天轟飲,吃一會兒酒,耍一會兒槍棒,意氣發舒,痛快無比。一見宋江到來,奉為上賓,敬過一杯酒,方始笑道:“明日要到你那里叨擾,我特為提前與弟兄過節。你來得正好,一起玩玩。回頭我叫人送你回去。”

    宋江微笑著不置可否。雖然神色鎮靜,但意興闌珊的樣子,卻也無法掩飾。朱仝很快地看出來了。

    “怎的?”他問,“莫非有事要與我說?”

    “有那么一句話要奉告。”宋江慢吞吞地說,“也還不忙,且等弟兄們散了再說。”

    有話要弟兄們走了才能說,顯然是件機密大事。朱仝便站起身來:“你我到后面談去。”

    朱仝家本素封,宅中甚大,引著他來到一間靜室,關上房門,遣走童仆。宋江這時便唱個喏說:“都頭,我先告個罪,明日之事,不能從命了。”

    朱仝愕然:“明日過節,我不記得有什么事奉托過你?”

    “不是別的,原說要到我那里吃酒。如今吃不成了。”

    “何以呢?”

    一問原因,宋江的臉色便十分難看,只顧搖頭,是有千言萬語難以出口的神態。

    朱仝不忍逼他,但又覺得非逼他說真話不可——此時不逼他,就再也聽不到他的真話了。

    宋江倒不要他逼,來看朱仝,原是有兩句心里的話要說,所以遲疑,只為心里難過,不知從何說起,千回百折,想了半天,說出一句話來:“都頭!我要殺那婆娘!”

    這話照他平日沉著,對于外間風風雨雨似信似不信的態度來看,便算是很突兀的了!這句話絕非無因而發,且聽他先說。因此,朱仝點一點頭,把臉一揚,做個靜聽下文的表情。

    “果然不錯,那婆娘是個yin婦!”

    “何以見得?”朱仝提醒他說,“俗語道得好,捉jian捉雙,不可造次。”

    “雖非捉jian捉雙,我自有真憑實據。”

    “拿來我看。”

    宋江搖搖頭:“我不好拿。憑據是她那個枕頭。男人的腦油臭,一聞便知。”

    朱仝想不到他是得了這么個證據,怕他弄錯了,非同兒戲,便追問一句:“你信得過你自己的鼻子?”

    “自然。我又不曾傷風。”宋江神色悲憤地說,“閑言閑語,我都不肯信,如今非信不可了!”

    “慢著!”朱仝想了想說,“你要殺那yin婦,是你自己的事。不過,我要問一句,你那徒弟又當如何?”

    “自然饒不了他。”

    “既如此,我先罷手。原來我想教訓他一番,現在當然要隨你處置。你說,”朱仝盯著他看,“你待如何處置。”

    “你說呢?”

    “我能說什么?”朱仝大聲答道,“事到如今,你還拿不出主張?”

    宋江不答,臉色越發難看,眼色令人害怕。朱仝倒有些懊悔了,覺得自己不必如此激他——過幾日出了命案,自己也脫不了干系,為這一雙狗男女吃罣誤官司,實在犯不著。

    于是他又勸宋江:“且先到前面吃酒,從長計議。”

    宋江聽他的勸,回到前面,借酒澆愁,心里不斷在盤算,如何不動聲色,暗中處置了閻婆惜和張文遠。

    這時朱仝手下的弟兄紛紛前來敬酒應酬。宋江不得不擱下心事,打疊精神,一一敷衍。這一晚吃得酩酊大醉,就在朱仝家中歇宿。

    第二日便是中秋佳節,不上衙門。他睡到日中起身,回到宋家村與父親、兄弟過節。自此一連幾天,早出晚歸,只在老家住,心事卻始終捂在心里——如果不是自己的外室與徒弟,宋江隨便在什么刑案里添上一筆,把他們攀扯在內,要定個死罪也不難。或者暗底下弄兩個人收拾了他們,也不算費事。只為關系不同,而且這兩日才知道,王七郎到處宣揚“宋三郎與張三郎,師徒二人同走一條道兒”,一旦出事,人人都會疑心到自己身上,無論如何脫不得干系。這是一層大大為難之處。

    朱仝也是與他同樣的心思,為朋友,實在忍不下這口窩囊氣;但激出事故來,更是害了朋友,所以見著面絕口不提此事,只每日里拉到家來吃酒。這一來,街上就不容易看到宋江了。鄆城縣里的一個應酬絕忙的外場人物,忽然絕跡不見,自然又會引起許多猜測議論,都說是宋押司想必對烏龍院里的丑事已有所聞,自覺無顏見人,所以躲了起來。

    這時有兩個人在尋他。一個是閻婆,自那日宋江一走,便知不妙,而后竟從此不到烏龍院,越發叫人放心不下。她們母女倆做夢也不曾想到,枕上的消息已經泄露,只以為是閻婆惜冷淡了他,因而負氣不來。閻婆心里在想,尋著了宋三郎,好歹拉了他到烏龍院,一晚夫妻百晚恩,過得一宵,氣惱自然化解,所以每日里在劉老實茶店里等,但就是看不見宋江的影子。她也曾到縣衙偏門去尋訪,無奈宋江早已算定了她要來尋,預先囑咐了話,不是回他“不在”,就說“已經走了”,去一次撲一次空。

    另一個是梁山上下來的,自然更不敢到縣衙門里去問,也不敢到劉老實茶店里去等,唯有早晚之間,在縣衙附近偷偷摸摸地窺伺。

    他的運氣比閻婆好,這一天傍晚時分,把宋江等到了。大街人多,不敢造次招呼,等宋江走入僻巷,看清四下無人,趕上去輕聲喊道:“宋押司,宋押司!”

    宋江回頭一看,見是一條頎長大漢,頭戴白氈范陽笠,穿一領黑綠戰袍,下面綁著腿,著一雙八搭麻鞋,挎一口腰刀,背一個包裹,是行路的模樣。看到臉上,鬢邊一搭朱砂記,上面生一片黑黃毛,十分面善,卻就是想不起名字來。

    “押司認得我嗎?”

    “恕我眼拙——似曾哪里見過?”

    “自然見過。請借一步說話。”

    宋江想了想,便招著手,把他領到一家小酒店里。店家老夫婦兩個,都有些重聽了,也無甚好酒好菜,平日難得有客人上門,此時卻正好說話。

    到了后進客座里,那漢子放下包裹解下刀,撲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禮問道:“不敢!拜問尊姓大名。”

    “大恩人怎的便想不起我?我便是在晁保正莊上——”

    這下宋江想起來了,大驚失色,打斷了話問:“你是劉——”

    “正是劉唐。”他指著自己鬢邊說,“人稱赤發鬼的便是。”

    “賢弟!”宋江神色倉皇,“你好大膽。叫做公的見了,一場大禍!”

    “都為感承大恩,冒死來拜謝。”

    劉唐還待往下說時,宋江搖搖手,使個眼色。他也聽出有人來了,便把個臉背了過去,只由宋江去應付。

    來的是店家老漢。宋江胡亂要了一壺酒、兩碟果子,然后當門坐下,一面注意有沒有生人闖進來,一面問道:“晁保正弟兄近日如何?賢弟,誰著你來此?”

    “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

    于是赤發鬼劉唐約略說了經過:晁蓋上了梁山,落草為寇;吳用做了軍師,挑撥林沖,火并了王倫。如今一共是十一個“頭領”,有七八百嘍啰,奉晁蓋坐了第一把交椅,做些打家劫舍的勾當,蓄積得不少不義之財。

    “晁頭領晁大哥,再三拜上大恩人,特地著我來拜謝宋押司與朱都頭。”

    說著,劉唐解開包裹,取出一封書信、一百兩黃澄澄的金子,雙手奉上宋江。

    宋江一看便有了主意,先拆書信,匆匆看完,取了一條金子,連同那封書信,一起放入招文袋內,然后依舊把那包金子包好,推到劉唐面前。

    “押司!”劉唐又把金子推了回去,“須念我弟兄一片誠心。押司這等時,我回山如何交代?”

    “賢弟,你聽我說。”宋江極懇切地按著他的肩,“你們弟兄幾個,初到山寨,正要金銀使用。舍間頗有些過活,且放在山寨里,等我要用時,隨時來討。如今已受了一條,便見得我不是見外。朱仝也頗有些家私,你就不必去了。晁保正的好意,我自會告訴他,叫他見情。賢弟,再有一句話,你須體諒。”

    “押司盡管說。”

    “賢弟,你今日遠來,我原須盡東道之誼。只是實在不敢留你到家去住。倘或有人認破時,不是耍處。今晚下弦,后半晚正好趕路,賢弟,你連晚回去吧,莫在此耽擱。闖出禍來,我救不得你,豈非一世遺憾?”

    “是,是!我連晚便走。只些許薄禮,務必請押司收了。不然,我回山必然受責。”

    宋江想想,這也是實話,說不得只好留個筆跡在外:“既然如此,我有個叫賢弟不致受責的計較。”

    說著,他起身親自去借了副筆硯,討張紙,寫下一封回信,遞了給劉唐。

    劉唐是個急性子,也不善辭令,看看如此,再無話說,起身拜了四拜,收拾包裹腰刀,跟著宋江出了酒家。

    到得巷口,往北出城是奔梁山的大路,宋江攜著他的手低聲囑咐:“賢弟保重。再不可來!只此相別,我不遠送了!”

    彼此唱個喏分手。他心里有事,腳下便忘了遠近,信步走著,左繞右轉,不知不覺來到大街上。

    那閻婆在劉老實茶店里坐了一下午,看看已將上燈,茶客皆散,只得走路。剛踏出店門,陡地眼睛一亮——多日無覓處的宋三郎,正低著頭從店前走過。

    閻婆這一喜非同小可,趕上去喊道:“三郎,三郎,尋得我好苦。”

    宋江不想又撞著了她,無可奈何,只得站住了腳。

    “好貴人,難見面。”閻婆說道,“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三郎,也須看我老婆子薄面。如何便不回家?”

    “我這些日縣里事忙,等閑了卻來。”

    “三郎是忙人,誰個不知?曉得哪日得閑?再說,就再忙也沒有個不回家之理。來,來,回去!叫那賤人與三郎認錯消氣。”

    “實在忙些個,公事擺撥不開。改日再來。”

    “哪有這話?”閻婆扯住了他的袖子,“天都黑了,有公事明日再說。”

    “你休纏!”宋江拼命奪自己的袖子,“我真個有公事,分撥不開在這里,沒有心思與你多說。”

    這一說,閻婆把他扯得越緊了。“我只是不放!”她索性挑明了話,“是哪個不得好死的挑撥你?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都在三郎你身上,外人嚼舌頭的閑言閑語,如何聽得?我女兒如有差錯,都在我身上,必定有句話與你。來,來,什么話到了家再說。”

    這時已有路人圍了攏來看熱鬧。宋江是個好面子的人,這般拖拖拉拉,不好看相,只得讓步。

    “放手!我去就是。”

    閻婆聽話放了手。宋江撒開大步便走。她猛地省悟,他是借此開溜,心中一急,便扯開嗓子喊道:“三郎,三郎,你走慢些,我趕你不上。”

    宋江嘆口氣,站住腳等她到了面前,搖頭苦笑:“何苦這等大呼小叫?”

    閻婆不答,緊緊跟定了他,一直來到烏龍院。宋江住腳沉吟。她唯恐他又要走,便伸出雙手一攔。見此光景,宋江只得推門進院,在堂屋中坐下。

    那婆子十分乖覺,步步跟著宋江,怕一轉背他又開溜,便緊挨著他坐下,叫了兩聲:“女兒,女兒!”卻聽不見有人答應。

    閻婆惜這時正在西樓眺望。秋高葉落,雁字橫空,那番蕭爽的景致雖好,在她卻無心觀賞,她望的是西來的一條大路,盼的是日夜在心的情郎張文遠——曹州在鄆城西南,他回鄆城,必由官道進西城。算算日子早該回來了,至今不回,只怕真個出了意外!倘或如此,一定要跟宋江拼個你死我活。

    正這樣七上八下、胡思亂想的時候,似乎聽得樓下她母親在喊,定神側耳,細細聽去,果然不錯!

    “女兒,女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里,怎不快來?”

    這一喜非同小可!原來小三郎已經悄悄來了。本來嘛,大路上車馬紛紛,哪里看得真切?況又不能整天盯著看。要在這夕陽銜山的一刻,親眼得見小三郎從曹州回來,不太傻了些?

    于是她喜滋滋高聲答應著:“來了!”

    急步到了樓梯口,急又停住。張文遠不來,懶得打扮,摸一摸頭上,頭發是毛的;摸一摸臉,臉上未施脂粉,這便怎么處?

    要下樓重新梳妝,時間來不及,而且一下樓必先遇見他。好在一張清水臉又紅又白,不怕見不得人,只是頭上得要略微梳一梳才整齊。主意打定,抬眼望去,既無梳子又無鏡,沒奈何只得舉起手來,把頭發抹一抹平。

    這一耽擱,又轉了念頭,想起夜夜開眼、朝朝凝眸,在那孤燈風雨的萬般凄涼中,只記得張文遠自己說的話:“回來得快!”如何一去這許多日?必是在曹州拈花惹草,不知是叫哪個粉頭迷住了?

    疑云一起,醋意大生,又愛又恨,并作一團怨氣,一面飛也似的奔下樓,一面咬牙罵道:“小短命的,等得我苦也!先吃我兩個耳刮子,叫你識得我的厲害!看你再敢戀著外面,忘了家里?”

    等走到樓梯盡頭,一看竟是宋江,閻婆惜傻了!

    她這一氣氣傷了心,這一恨恨入了骨,頓時臉色鐵青,偏著頭穿過堂屋,回到自己臥室,往床上一倒。

    宋江一看這情形,臉色大變。閻婆自然也大為生氣,望著房門罵道:“好端端的,何苦又慪氣?”

    閻婆惜自然不理她,宋江卻又要走。自此一走,不但再不會來,說不定家用都會斷絕,一張賣身契在人家手里,要想自覓生路都不能夠。閻婆識得其中的關系利害,想起在大相國寺聽說書,“楚漢春秋”里張良燒棧道絕漢王劉邦歸路的典故,心里尋思,也學一學張良,先叫他死了這條開溜的心再說。

    于是她把堂屋門一關,插上了閂。等宋江發覺來奪門時,那婆子的手好快,取過掛在一旁的鎖來,“咔嗒”一聲下了鎖,把鑰匙往懷里一揣,得意地笑道:“三郎,明日五更開門,誤不了你衙門應卯。”

    既然如此,宋江忍一忍氣,倒把顆心定了下來,往旁邊椅子上一坐,索性冷眼看她們母女倆如何料理自己!

    “三郎來了,”閻婆走到女兒房里說,“你怎的倒睡在那里,不理不睬?知道你脾氣的,說你是撒嬌;不知道的,豈不要生氣?”

    “誰來跟他撒嬌?這屋里幾步路,他不會來?他又不瘸,自己不會走,直等我來迎接?”閻婆惜又數落她娘,“我看你也悖晦了!絮絮叨叨地,沒了沒完。”

    閻婆說她“撒嬌”,原是為她開脫;一聽話風不對,怕惹出她難聽的話來,不敢再多說,轉身回來,到宋江跟前來下功夫。

    “三郎!”她賠著笑說,“好歹看我的薄面,看她年輕不懂事——成親到如今,一共也相聚得不多幾日,小孩兒家心窄,只道三郎你有意冷淡她,說話便不知輕重了。三郎有名量大,便受她兩句。”

    這一番話,宋江倒聽進去了,反躬自問,實在也不免有故意冷落她的心。這一說,就算她有九分錯,自己至少也有一分錯。

    就為了這自覺的一分錯,等閻婆來一拉,他也就跟著她走了。

    走到了里面,宋江在臨窗的一張凳子上坐下。閻婆惜依然面向里睡,裝作不知。那婆子便來撥她女兒的身子。等撥了過來,她說:“三郎在這里!你只是性氣不好,惱得他不上門,閑時卻又在家里思量。我如今好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倒又沒來由使小性子,不起來與三郎陪句話?”

    最后這句話,在閻婆惜不中聽,格開了她娘的手,不耐煩地說:“要你來這等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叫我怎的陪話?”

    宋江聽了只是冷笑,幾次三番,想要點穿那枕頭上的秘密,只是偷眼望去,已換過一個干凈枕頭,原“贓”不在,說了她也不肯承認,不如不說。

    這時閻婆又在勸她女兒了。“不陪話也罷,三郎不與你一般見識。”她一面推她女兒,一面順手拉了張凳子過來,“且和三郎坐一坐,不要焦躁!”

    閻婆惜哪里肯過來,走到宋江對面坐下,兩個人都別轉了臉,誰也不看誰。

    話雖如此,能隔著桌子坐在一起,總算是和好有望了。閻婆略略放了些心,便即自責似的笑道:“真是,‘沒酒沒漿,做甚道場?’女兒,你陪三郎坐一坐,我去安排酒食。”

    她邁動著兩只鲇魚腳,先去點了燭臺來,然后又急匆匆奔向廚下,幸喜有現成的熟食果子,裝了兩盤,也還剩得有酒,做一托盤盛了,取三副杯箸,一起都端到了女兒屋里。

    屋里靜悄悄的,兩人隔著燭火,一個望著空中,一個望著地下,各想各的心思——心思其實一樣,一個想走,一個巴不得他走。苦的是堂屋門讓閻婆下了鎖,都說不出問她要鑰匙的話來;就說了料也無用,無如另打主意。

    兩個人都不睬閻婆,她只好唱獨角戲,把酒肴杯箸都擺好了,自己取一張凳子打橫坐下,斟好了酒向閻婆惜說道:“女兒,來替三郎把盞酒!”

    做女兒的動也不動,只這樣說了一句:“你們自吃,我不耐煩。”

    “女兒!”閻婆半相勸、半責備地說,“爺娘手里慣了你的性子,盡由著你,別人面上使不得!”

    “什么使不得?不把盞又怎的?終不成飛劍取了我的頭!”

    為了要叫宋江聽來她是在撒嬌鬧小性子,閻婆便故意笑道:“又是我的不是了。你不把盞也罷,回過臉來吃杯酒!”

    閻婆惜依然不動。老婆子便來勸宋江的酒。他勉強干了一杯。

    “三郎再吃一杯!”閻婆一心只想女兒來與宋江對飲,所以拉一拉她的袖子,等她轉臉過來,嘴向酒杯努一努,拋過去一個眼色。

    “休只顧來纏我!”閻婆惜大不耐煩,“我飽了!”

    “唉!”老婆子嘆口氣,“你這氣性,到什么時候才好?”說到這里,轉過臉來:“三郎,你寬飲一杯。我再到廚下取酒來。”

    宋江一半是餓了,一半是借酒澆愁,等閻婆一走,自斟自飲,一連吃了三杯。閻婆惜生了半天的悶氣,一顆心又降到張文遠身上,竟不知他在曹州的安危如何?為什么到現在還不回來?一時心亂如麻,渴望著一個人靜下來,通前徹后,細想一想。無奈有這宋江坐在那里惹厭,連心都靜不下來。

    等她娘又去取了一大壺酒來,她心里叫不迭的苦,素知宋江獨飲,最耗時光。他可以渾似不見,管自一杯又一杯。她卻不能這等枯坐受罪,念頭一轉改了主意。

    閻婆自然不肯死心,又來勸她女兒吃酒——這一下她不同了,皺一皺眉,終于吃了一口。

    老婆子大為高興。“這才好!”她說,“三郎,你須滿飲!”

    宋江果然滿飲一杯。閻婆心想,須得把席面弄熱鬧些,于是一面殷勤勸酒,一面張家長、李家短,絮聒得人心煩。那兩人都不理她,一個是除卻吃酒,無事可做;一個是有意灌醉了他,好求個心里不煩,所以雖不交談,卻似彼此酬勸。

    不消多久,閻婆先就醉了,瞌睡蟲作怪,連眼都不大睜得開,顧不得女兒和三郎,先退了席。再就是閻婆惜,三個人數她量淺,不敢多吃,撇下宋江,走到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掙脫一雙繡鞋,拉散了青羅夾被往身上一遮,面朝床里,和衣而睡。

    宋江這時心里倒有些氣,同時也有些困了,心里躊躇半晌,想走走不得,不走又坐不住,萬般無奈,唯有將就一夜。

    于是他除了頭上的方巾,解下身上的招文袋,拔出皂靴中一把解手刀,裹成一堆,放在枕旁,然后卸下外衣,另外拖一床被蓋著,就在閻婆惜腳后頭睡了下去。

    心里有事,睡得也不舒服,一直不能入眠。迷迷糊糊到了三更已遠、四更將到,聽得閻婆惜在另一頭不住冷笑,宋江大怒,就想狠狠一腳踹了過去;然而怒氣以外,內心還有那么一絲羞慚——本來是自己窩囊,明知她已如何如何,居然還睡在一床,在她心里自然以為自己還有遷就乞憐之意,難怪叫她看不起!

    這樣一轉念間,頓覺滿床芒刺。好在酒也醒了,此時不走,還等些什么?于是他一挺身坐了起來,匆匆穿好衣服,戴上方巾,抽出那把解手刀來,仍舊插在靴頁子里,把那個卷了起來的招文袋往腋下一夾,在殘燭明滅之間,一腳勾開了虛掩的房門,走到堂屋。

    走了出去,才想起堂屋的門鎖著,便即望里喊道:“干娘,干娘!”

    喊了好些辰光,才把閻婆喊醒。她在里面高聲問道:“可是三郎要走了?怎不多睡一覺?”

    “睡得夠了!”宋江沒好氣地答道,“快拿鑰匙來!”

    “兩把鑰匙都在帽筒里。三郎,你自己拿!小的一把開堂屋門,大的一把開大門。”閻婆又說,“今夜還早些來,剝蟹吃酒!”

    宋江懶得理她,伸手到帽筒里去摸鑰匙。帽筒是磁燒的,口子不大,女人的手臂伸得進去,宋江練過功夫,胳膊來得粗,一伸進去卡住了,好半天拿不出來。

    宋江火氣直冒,使足勁往外一拔,胳膊倒是出來了,使的力猛,踉踉蹌蹌倒退了數步方始站住,而手里還是空的。

    他吃過苦頭,不敢再把手伸進去,拿起帽筒往桌上一倒,尋著了鑰匙去開堂屋門,黑頭里對不著鎖眼,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鎖開開,偏偏插閂又特別緊,急切間拔不開它。

    “他娘的!”宋江在心里罵,“明天連房子都把它賣掉!”

    越急越拔不開,正當火氣沖到了頭頂心,預備起腳踢門時,一下子倒又拔開了,猝不及防把個手指頭夾了在里面,十指連心,痛不可當!他怕閻婆惜笑他,還不敢出聲,只咬著牙連連吸氣。

    等把大門打開,宋江沖了出去。秋風拂面,略顯清醒,但那口氣還是咽不下去。咬著牙想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得自己無可再忍,那婆娘無可再惡。頓一頓足下了決心,決心不顧面子,把她們母女倆當作流娼來辦,驅逐出境,再起一道文書知會下一縣。下一縣自然也容不得她們,照樣攆走,要攆得她娘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先消一消胸頭這口惡氣,再來慢慢收拾那個以下犯上、禽獸不如的劣徒。

    想停當了,心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