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莊前守著打雜的學徒們,還是如同從前的一身純白,只是不再飄逸,帶喪披麻的哀白。我轉頭,與大師兄對視一眼,沒功夫理會他們的招呼,腳程更快了。直到踏進正廳,些微的抽泣聲讓人心更□。 廳堂里立著的師兄們見到我們都擁了上來,我愣著,赫然入目的是正中擺放著的那具靈柩。努力了半天,問不出一句話。 是瀟叔。二師兄上前,為我們解惑。我有些不支,在大伙慌忙的攙扶下,才算穩住身子。不明白,為什么短短幾日要承受那么多的變故。我閉眼,仿佛仍能看到瀟叔一派不正經的鬧著我,轉瞬就化做了一具靈柩 晨姨呢?我聽見大師兄顫抖著問。二師兄也不敢耽誤,抬手指了指里屋,沒等大師兄舉步,我已奔了去。 匆忙的腳步在靠近晨姨的房門時突然頓住,我看見不少丫鬟慌忙的進進出出,皆是面色凝重。見我來了之后也忘了問安,個個哭喪著臉。我緩慢的抬腳,每一步都踏的無比沉重,身后的眾師兄們也不敢上前。 房門被我顫抖推開了,房內的每一物還是如我走時一樣,被打理的一塵不染,軒窗上,g幔間,甚至還裝飾著我出嫁那日用來布置的喜紅。晨姨閉眼躺著,聽見腳步聲便睜開眼,虛弱的連轉頭都困難。 我不敢再猶豫了,這樣的氣氛太過駭人,快步沖上前,我緊握住晨姨的手,害怕的說不出話。 我清楚的看見她的眼角有殘留的淚痕,原來晨姨也會哭。她睜大眼,很費力的,見到是我有明顯的開心,讓原本已淡的不易察覺的呼吸突然變的急促起來。瞬間,她用盡力氣反握住我的手,緊緊的。 晨姨我拼命讓自己的口氣聽起來平淡些,想象著,也許她只是經不起瀟叔的死,太累了,無關生死。 默靜記住不要哭,尤其不能在你的敵人笑的時候哭,他若笑你就要比他笑得更開心 嗯嗯,默靜不哭,默靜早已不再哭了,天大的事都不哭。我慌忙點頭,看她的氣息越來越弱,臉色蒼白眼眸澄黑,就像夏侯少清給我的那紙休書一樣,那么突兀的黑白分明。 那就好那就好晨姨閉上眼碎念,嘴角隱約帶著微笑,她說:你瞧,我在撫琴,他在看書,你瀟叔還是傻愣愣的舞著劍。這句話她說的格外清楚,沒有再斷續,而她也平靜的可怕,沒有任何話jiāo代我,只輕聲一句:世間男人皆薄幸 音末,氣也末,一切只似尋常。尋常到我握著她的手良久,師兄們也靜立著良久,只是方才還溫熱的體溫慢慢變涼,直到有人哭著上前嚷嚷:晨姨沒事,晨姨沒事,她的嘴還有血溢出。快把那些大夫找回來啊,晨姨沒事 是啊,她是晨姨,怎么會有事,怎么會想著,我閉上眼,微笑著松開晨姨的手,順勢倒地,昏睡前我看到眼前的景慢慢剝落,仿佛回到兒時酒窖旁,晨姨手把手的教我釀酒。 她說默靜你要記著,晨姨的酒是為了釀給仇人喝的,而你的酒一定要釀給愛你的人喝。 稚嫩童音趕緊著討好,好,那默靜只釀給晨姨和瀟叔喝。 我記著,但凡晨姨要我記著的話我都記著,都記著 初冬,晨曦,酒莊一如既往的忙碌,卻透著荒野蔓糙的凄涼。 我挽起衣袂,俯身,嘗著酒。身旁的學徒屏息瞪大眼不敢出聲。酒入唇,見我不自制的蹙眉,他掩不住的慌亂,默靜姐也覺著不對味嗎?我回首,沒多話,只趕著小心翼翼的盛了一勺,遞給聞訊上前的大師兄。 酒氣太qiáng,酸味濃郁,都蓋過酒香了。奇怪,我都是按著晨姨在的時候話到這,大師兄忽然打住,偷瞧著我的表qíng。 會不會是因為太趕,跟我們擅自減短了發酵時間有關?我若有所思的撫著額前濃密的發,晨姨和瀟叔的突然離世,酒莊上下沒有人不悲痛的。可眼下顯然我們沒有時間去緬懷。 不會,那樣的話只會影響成色,可現在成色沒有絲毫的偏差。 這話讓我無端的自棄煩躁起來,都說熟能生巧。打小晨姨傳授了一腔的釀酒技術,可我偏是懶得動,這會兒才知悔。本還想說些什么,先安撫住大伙的,丫鬟聲音傳來:小姐有人找,在正廳候著了。 找我?看她漲紅了臉,大口喘著氣的焦急樣,我免不住好奇。 恩,浩浩dàngdàng的,排場大的很,可把莊里頭的那些小鬼嚇住了。丫鬟說著,揮手扇著風,臉色蒼白憔悴。 我挑眉望了大師兄眼,示意他先照看著,便順下衣袂,隨著丫鬟往正廳走去。心底還是有那么些微的期望,要不亦不會在瞧見正廳立著的男子時,頓時的失望。 柳姑娘。他喚著我,眼眸笑意濃烈,衾衣錦繡,依舊純如雪。 王爺吉祥。我欠身,恭謹請安,聞聲后一旁的師兄們面面相覷,反映過來,也急忙著紛紛下跪。這陣仗讓左松易愣了半晌,面有慍色的讓班泉上前攙起了我,倒也沒多說什么。 反倒是我,看那群小鬼頭怯怯躲在簾幔后,忍不住開口,夾了些冷漠疏離:晨瀟酒莊不比王府,這兒的人皆是些山野村夫閑云野鶴,王爺這排場怕是讓大伙不慣。 會意后,他趕緊揮手支開了所有隨雇,讓他們先下山了。只留了班泉一人,見我緩下面色,才憨笑著入座。師兄們見沒事兒,便各忙各的去了,方才還熱鬧鼎沸的正廳,才須臾就靜得可怕。這氣氛,讓我倒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你斷了發!說話的是班泉,寂靜中,突然的吼了起來,失了冷漠。 莫怪他會那么驚訝,女子胡亂斷發本就是天大的罪。順著,我揚笑撫著額前修剪出的濃密劉海,不多不少,剛巧遮蓋了我的朱砂痣。側過頭,我斜睨著班泉,若無其事的開口:有什么大不了的,突然想到就做了,漂亮吧? 你很任xing。沉默良久,他才從口中迸出這么一句輕斥。 是啊,還當真是任xing。這行為可沒讓我少挨師兄們的罵,可他們不懂,斷發即是絕決。心已死,還留著當日相結的發作什么。只是,發很快就能再蓄長,qíng呢? 不會啊,我覺著很漂亮,可惜瞧不見原來的美人尖了。左松易凝著我,笑容比起方才更肆意了,仿佛對我這行為我無比的贊賞似的。 果然有眼光。我嘻笑的道,沒心沒肺,沒憂沒慮。 他卻傻看著我癡了神,片刻后,才口吻憐惜悠悠的道:你清瘦了,你晨姨的事來的路上我聽說了,我還擅自帶著班泉去祭拜了他們,該是無礙吧? 不打緊,晨姨和瀟叔泉下有知,也是該謝你的,王爺勞心了。多個人祭奠便少了分蒼涼,也好:清瘦那是難免的,宮里頭急著要貢酒,酒莊里大伙都忙得慌。所以,稍后莫怪默靜分不了身招待王爺了。 沒事,我沒那么矜貴,粗茶淡飯也好打發。他回的迅速,像是就怕我就著話尾逐客似的。我也確實想,可被他這么一說也只得咽下去了。左松易環顧著外頭,幾分感慨的繼續道:也當真累著你了,怡妃生辰,上回無意間贊了晨瀟酒,皇兄這才突然要的。 紅顏一句話,便折騰了底下的人,我禁不住脫口:好鋪張。 這不,可皇兄寵她都寵到天下皆知的份了。何況這回的生辰宴,怡妃她就怕落了口實,不敢讓皇兄出資,那全是夏侯家出的銀兩,商人的銀子胡亂折騰著,倒也大快人心 游怡是劭王的meimei,他的話興許只是不經意的替她開脫,卻在我心里頭泛起了不小的漣漪。僅為那夏侯二字,硬生生的崩裂了我心頭fèng上的傷,鮮血淋漓。在他詫異的目光下,我倏地起身,喚了聲:旭燼,替默靜姐將這兩位公子領去后頭的客房,王爺,班副將,默靜還有事奉陪不得了,暫先請自便,有事jiāo待這小鬼就好。 撲鼻醉人酒香,這味我嗅了若gān年,是家的味道,教人無端的安心。細雪縹緲,我獨坐孤亭,指尖與琴弦輕觸,曼妙之音潺潺流暢,迎著撲面而來的風,輕唱。 沉醉許久,回神,才發現亭外飛雪中,劭王凌厲的舞著劍。劍風橫掃,斬斷了密密的雪。我眨著眼,看得恍神了。我撫著琴,他在看書,你瀟叔還是傻愣愣的在舞劍忽而,我笑了,倘若這便是晨姨彌留前晃過腦中的景,好美,她定是走得安詳。 擾到了你嗎?聽聞琴聲嘎然而止,他也慌忙的停下問道。 我搖頭,予他嫣然一笑。邀他前來亭中避雪,還真是單純的人,寧是冒著雪,也不愿打擾我難得的輕閑。 天寒,王爺喝杯溫酒暖暖身子。說著,我斟上旭燼剛溫過的酒,遞給他。 謝謝。他仍舊保持著距離,望著我的琴,怔怔的開口:你喜歡夏侯少清? 伴著他微揚的尾音,我才憶起剛才不經意唱出的詞,頗感懊惱,真是不爭氣,也許吧,心思太沉重,不愿整理。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他輕輕重復,這句詩經里的詞,用他的聲音念來,似乎格外好聽,這詞很美,只是剛才唱氓的時候,為什么翻來覆去就這兩句? 這是我最喜歡的詞,也是近來才愛上的,因為有了感悟:只是覺得這兩句很在理男兒家動了qíng付了身,尚有退路;可女兒家一旦沉溺了,芳心寸腸,一絲一縷皆是一輩子,擺脫不得了。這詩,只是一個棄婦的哀嘆,怎會美呢? 非也!無論男女,動了qíng自該是一輩子的,許過的諾,付過的柔,怎還能去想退路! 他頓時站起身,略顯激動的據理力爭,惹得我仰頭望著他,嗟嘆。是否,不食人間疾苦,繁華伴生的人皆是如此。 你別介意,失禮了。以為我被嚇住了,他趕忙著手足無措的又坐了下來,賠著不是,對了,明兒一早就要啟程了,你親自釀酒封壇,忙了好些天了,怎么不歇著? 若王爺不介意,我一會想打理下趁夜上路,早些送了,早些了事。這回的貢酒我可算是求了師兄們許久,直至提議加些谷糠再發酵,還果真去了酸味,添了酒香。這才讓他們放心由我親釀封壇,護送著去宮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