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等生物05
宋秉知道,他其實不該這么問的。 什么是師兄?他當然知道什么是師兄,師兄就是同一個老師的學生里面年長的那個,男的。 但是,他理解這個詞的語境、用法,卻從未理解過這個詞的真正含義。 剛才,一句話趕著一句話,他感覺到自己今天對于這個新來的小團子有一種不太正常又說不明白的依賴與親和,便由著性子,將問題問了出來。 ——在這個基地里,幾乎每個研究人員提起這兩個字的時候,語氣中都會夾著一些尊崇和敬意。 宋秉本來一點都不關心這種事情。 誰愛尊敬誰尊敬去,反正他不尊敬。和他有什么關系嗎? 但是,聽到這個詞也從小團子的嘴里說出來,宋秉就突然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他十歲之前,還在流浪的時候,撿到了一只小貓。他以為小貓也是流浪的孩子,他倆同病相憐,于是搶來的食物都先給它吃,搶來的破衣服先給它蓋,晚上怕小貓冷,還摟著它一起睡覺。 結果后來他卻發現,那只小貓有主人。 ——他以為自己有了同伴,有了能夠和他一起走下去的小貓,到頭來卻發覺是一場空。 宋秉回想起這件事情心里就會難過。 他很想再擁有一只小貓,一只真正的、只屬于他的小貓。 可他卻又不敢擁有,他甚至不敢伸手去索取。 因為,沒有一個生物,會完完全全地屬于另一個生物。 宋秉察覺到自己在變得扭曲。 他心里真的十分想要擁有一只小貓,而被他看中的那一只,只要表露出一點點超過正常人類的冷漠交往原則的情緒,宋秉就不開心。 看,他果然很扭曲。 他知道什么是正常人類交往的原則嗎?他不知道。他從十歲開始,看到的聽到的一切,都是這個小島上的人類交流時的樣子。 他有什么資格不開心呢?他沒有資格。他只是這個基地里的低等生物,他孑然一身,周圍的東西這么多,卻沒有一件是完完全全屬于他的。 可宋秉就是不喜歡。 十分偏執的、不喜歡。 宋秉已經記不清自己十歲之前會不會這樣了。 但很顯然,現在他會。 所以,他也分不清這到底是自己身上本來就有的劣根性,還是真的由于基因實驗所致。 宋秉頓了頓。 病態的偏執并不是一個善良的表現,他會因此而傷害到在意的人。 宋秉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然而,善良在這個基地里又是最不應該存在的,尤其是,不該存在于像他這樣的實驗體身上。 只不過,之前的宋秉一直都將自己的善良隱藏得很好。 沒有人發現。 除了今天。 今天,現在,小團子好像發現了一些什么。 宋秉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往后縮了縮。 ——他確實不應該問他的。 他瘋了,向一個與他處于對立陣營的人問出了這種蠢問題。 對方肯定知道自己并不是不懂“師兄”這個詞的字面意思。對方也一定可以猜出來,他是不懂這個詞背后所蘊藏的人文含義。 沒有人教過他這些所謂的人文,因為他被認為,不需要懂。 可是今天,宋秉想懂。 非常想。 這真的不是一個武器應該擁有的情緒和思維。 所以,一旦有人深究,他就也很有可能會暴露自己一直以來偽裝出的種種暴躁性格,和身體數據。 ——是的,他的身體好得很,從來都沒有所謂的“無規律心率加快”。他的性格也從來都不暴躁,相反,他很冷靜,所有的暴走、發火,全都是裝出來的。 他不想讓自己被人牽著鼻子走。這些,都是他所能做到的反抗。 也是唯一能做到的反抗。 宋秉一直在偽裝。 但今天,這個偽裝露出了一點點小尾巴,稍有不慎,就會破防,滿盤皆輸。 宋秉有些后悔,他定定地看著對面的小團子。 他會反應過來嗎? 應該會的吧。這里的每一個研究人員都很聰明,沒道理發現不了自己今天如此明顯的異常。 那……他會將這個異常上報嗎? 宋秉不知道。 盡管私心里,宋秉希望這個人不報。 但他不敢去賭。 想到了這一點,宋秉身上的肌rou開始微微縮緊。 他也不知道他應該做點什么。或許……打暈他?然后換上他的衣服,再拿著他的卡逃跑? 還是威脅他,不管想到了什么,都不許說出去? 這樣想著,他就發現對面的小團子將平板電腦鎖了屏。 ——他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 然后,他冷靜地看著自己,慢慢站起身,繞了過來。 再之后,他將一只手放上了自己的肩膀,像是想要測試什么似的,捏了一下。 宋秉的眉毛猛地一皺,條件反射般地站了起來。 對方似乎并沒有被他這個舉動嚇到,又將手繞到了另一邊肩膀,再次捏了一下。 再之后,他手中微微使力,將宋秉朝著自己的方向微微勾了勾,似乎是想讓他彎腰。 于是宋秉彎下了一點腰,聽到對方說: “你今天不該問這個問題的。” 對方的聲音很冷漠,表情也很嚴肅:“你應該知道的。以后不要再問別人了。” 宋秉眨了眨眼睛。 他沒有想到是這個結果。 剛才,這個小團子說話的聲音一直很小,是為了防止被房間里的監控監聽到。 監控布置在屋頂四角,而剛剛他站了起來,正好可以擋住小團子的臉。 同時,小團子現在正對著他,準確地說是正對著他的脖子,即便仰頭說話也不會被拍到。 ——在監控里,他只是抬手捏了他的肩膀,就好像是在檢查他身上的肌rou情況。 宋秉再次眨了下眼睛。 ——他是在隱藏自己,也隱藏他。 一瞬間,宋秉的心臟開始有些雀躍。 對方是在隱藏他,是在……保護他。 他不能讓這片苦心被浪費掉。 于是,宋秉挑了眉毛,迅速恢復了自己之前一臉冷冰冰、看誰都不爽的狀態。 他斜眼看了一下依舊停留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便自顧自站直了身體。 那只細白的手垂了下去,宋秉便又開始吊兒郎當,一站三道彎,揚著下巴,痞里痞氣地看著對方。 ——給他一根煙,他就可以去當街區一霸。 這是從電影里看的。 而這個小團子卻站得筆直,配上白大褂和里面穿的襯衣,看起來板正極了。 可真好看。 宋秉再次這樣想著。 盡管他十分不喜歡白大褂。 下一秒,小團子看懂了他的變化,微微彎了一下嘴角,只扯出了一點小小的凹陷。 陸思意將身體微微前傾,再次把右手放在了宋秉的肩膀上,之后拍了拍。 他用監控聽不到的細微聲音,對宋秉道:“有機會的話,我告訴你它的含義。” 做戲做全套,陸思意將手拿下來,在平板電腦上劃了劃,又點了幾下,這才走出了宋秉的房間。 然而,第二天,他還是懷疑宋秉瘋了。 不僅如此,饒良生也瘋了。 ——宋秉要求更換每天給他記錄身體數據的實驗員,從潘遠換成宋瀟然。理由是他看著宋瀟然順眼。 而饒良生竟然同意了他這個要求。 基地里的人對此卻好像并沒有很驚訝。陸思意關心則亂,直到潘遠擔憂地來找他,他才終于反應了過來—— 不能以一個正常人類的思維方式來推測宋秉。基地里的人都是這樣認為的。 對宋秉的日常記錄顯示,他的情緒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平時不知道什么東西就會惹到他,如果恰巧趕上他心情不好,就會大發脾氣。 火-藥-桶炸過之后,他又會安靜一段時間。或許那也不該叫做安靜,而應該叫做淡漠,冷到冰點。 宋秉這些年來,就一直在這種冷冷熱熱的情緒中來回切換。研究報告將這些歸結為基因改造的副作用,表示目前還沒有有效的方法來消除這一點。 所以,沒有人能夠以正常的思維模式來推測宋秉這樣的實驗者,宋秉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可以歸結到他和常人不一樣的身體上。 而這些要求只要在合理范圍內,不耗費更多成本,基地一般都會滿足。 ——畢竟,誰也不想讓宋秉多發一次火。宋秉暴走了可是一場傷筋動骨的惡戰。 于是,陸思意成功變成了每天給宋秉記錄身體情況的人。 潘遠一開始還對此十分擔心,拉著陸思意說了好多注意事項,諸如宋秉表現出什么樣子,就代表著他現在很煩躁,宋秉的臉上露出什么表情,就表示他馬上就要發火了。這個時候他就要以最快的速度溜走,如果電梯要等,他就要從哪里哪里走到樓梯那邊,飛速離開30層。 陸思意大概聽了一遍,點頭應了過去。 實際上,他不太擔心宋秉發火。 他有一種看似十分幼稚的第六感推測——宋秉不會傷害到自己。 宋秉的問題問得奇怪,但陸思意卻好像明白了什么。 ——當時,宋秉想知道“師兄”這個詞的人文意義。 他想從自己這里,知道這個詞的意義。 換句話說,他是想向自己“請教”問題。 潘遠在他第一次去見宋秉之前,和他說,他給宋秉記錄了三年身體數據,宋秉和他說的話不超過十句。 而那天,宋秉和自己說了多少句話呢? 陸思意并沒有數。 但很顯然,那天的宋秉心情不錯。 然后他向自己請教了那個問題。 這其實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所以陸思意嚴肅地警告了他,但又害怕他難過,于是和他說,之后有機會的話和他解釋。 有機會,是什么時候呢? 是再次給他記錄身體數據的時候。 所以,到現在為止,陸思意已經給他解釋過了。 當時宋秉表示懂了,這個詞很好,但他不喜歡聽。 陸思意心里莞爾,覺得宋秉不僅僅臉上存著稚氣,連心態都十分可愛。 直到陸思意從30層下來,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宋秉,或許并非如同他平時表現出來的那樣。 ※※※※※※※※※※※※※※※※※※※※ 晚上好~周末愉快,感恩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