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鯨之骨(1)
以防萬一預警:劇情需要,本文含時間線錯亂情節,不該出現的卻出現了,這是正常的(意思是請勿考據。 - 人類在自然界面前太渺小了。 這次隨行上山的有十來個人——看起來都是與于程飛有過交集的人,除了張霈和他本人之外,至少還有兩個亞洲人,其余大多是本地人,但其中有人明顯帶著意大利口音。 生在常年陽光燦爛的南歐的人,很少向往芬蘭這種“苦寒之地”,可他們還是在這里了。 于程飛說得沒錯,雪山所呈現的美景可以讓人平靜——至少能讓張霈平靜。 連綿山峰在陽光下反射晶瑩白光,由灰藍天空映襯,猶如白色幽靈。若遠眺而去,能看到凸起的黑點——那是某座峰的尖頂刺向天空。 人世仿佛已經在山腳下閉合,除同行人交錯的腳步和偶爾的輕聲呼喚,這里是一片令人生畏的孤寂,也稱得上是真正的荒無人煙;如果真的有上帝,或者任何神明,那么牠應該來這里度化凄涼靈魂——因為這里萬物靜止不動,自然更接近于死亡——死去的自然。 腳下的堅冰和同樣堅硬的雪讓人毫不懷疑它們是永恒存在的,它們似乎天生愁慘,陰冷,且與生命為敵。 而在這樣嚴酷的地方,張霈卻仿佛找到了皈依之所,盡管她偶爾能聽見空氣在山邊受到折磨而發出嘶叫和哀怨長嚎——但那也只存在幾秒時間。 于是在這靜謐天地間,在似乎永恒寂寥的世外,張霈仿佛忘卻了行人,只剩下自己的整顆靈魂獨來獨往。她的心顫栗起來,在無狀激動中,甚至摻雜一種強烈的、古怪而苦澀的渴望——那是連她自己都摸不清的異狀,仿佛雪山是她的情人,在這里佇立千萬年光景,單為等著她攀到這里,用心靈的正直融化這野蠻的殘酷荒山,引領自然的同人的靈魂得到飛升。 她的心態是那樣平和,身心是那樣放松,甚至散漫,以至于腳下滑了了一步。于程飛及時拉住她,隔著厚重的衣物,她感到于程飛也跟著搖晃傾倒——他的身體并不像看起來那樣可靠,意料之外的孱弱。 但這里總歸是平靜的。 這平靜沒能持續很長時間,在他們聚集到一起討論幾句接下來的行程之后,張霈感到地面在搖晃。 是地震,她意識到這一點,同時意識到與地震常伴的往往是雪崩。 同行人的臉色都白了,那位意大利人在驚恐中舉起相機,和同伴們一起潰逃的同時,抓拍下朝他們侵吞而來的煙霧一般的雪海。 張霈分不清自己是在哪個方向跑,只聽到雪崩的咆哮聲從四面八方將自己吞沒;也分不清身后猛地被人一推——究竟是真的被人推搡,還是雪崩導致的巨大推力。 睜不開眼——其實即使睜開也無濟于事,觸目皆是白茫茫一片,而就在不可視物之中,所有人都能體會到自然之靈帶來的威懾,置身其中才能體會真正的絕望,因為那是絕然的無力感。 渾身各處都像被折斷一樣,從骨縫中迸出的疼痛在身體里跳躍,血糊住睫毛,但她沒力氣抬起手擦一擦,而且流了滿臉的血液早已冰涼了。 雪山的暴怒似乎只在一瞬間——實際上,究竟是多長時間她也不知道。 有人撥開她身前的血將她拉起來,是同行的當地人。 不遠處躺著一位在不斷呻吟的女人,另有四五個人已經聚到女人身邊,為她做一些急救措施——盡管多數人身上都血跡斑駁。 不僅人身上,周圍雪地里也融著血水,遠處的雪地是純白的,他們附近的雪地卻斑駁著深深淺淺的紅跡,之前安置的物資更是一片狼藉,腳下側翻著一個已經變形的高壓鍋。 女人的悲吟變成了抽泣,最終嚎啕大哭起來,不斷嘶啞地喊叫“mama,好痛!” 另一個方向又有幾位同伴互相攙扶著走來,待走近之后,張霈看到其中一個人拿著之前那個意大利人的相機,他們說:“安德里亞死了,他的脖子已經折斷了。” 人們互相沉默了一會兒,張霈問:“于程飛呢?” 你看到他了沒有? 沒有。 我以為他在另外一個方向。 該死的,我甚至以為你們在一起。 人們又沉默了一會兒,有人說:“至少,我們應該找到他的尸體。” 另一個人說:“你們誰還帶著通訊工具?先呼叫救援。” 張霈的手機已經不能用了,她借著屏幕反射看自己的臉,干涸——或者說已經凝結——的血跡從頭發里流瀉滿臉,形狀十分可怖。 而在手機的邊框處,她看到一張——準確說,是半張。因為那人站立的位置太偏,手機只能映出一半的臉——半張陌生的少年的臉。 盡管黑漆漆的手機屏幕映不出面部細節,但還是能看出那少年的大概長相:銀發,紫瞳,相貌寡淡,雌雄不辨,那少年朝她微笑著——爬山隊伍中有這樣一個人么? 不……她在哪里見過… 熟悉的記憶如同剛剛結束的雪崩一般將她淹沒,那是她曾經夢到過的少年——在哪里夢到過? 她猛地回頭看去,胸腔卻因為劇烈動作而擠壓刺痛;眼前忽地一黑,張霈捂住胸口噴出一口鮮血。 而就在倒下之前,她清清楚楚看到:身后的雪地蕭索干凈,沒有任何人曾經來過的跡象。 人們!對現世的我們的rou體感到絕望的是現世的我們的rou體——這個rou體用錯亂的精神的手指摸索最后的墻。 然而,擺脫了這個rou體和大地,一切就真的結束了么?你的精神仍然在認定的神的墓前徘徊,是什么創造了重視和情事、意義和價值? 張霈又變成那個金色長卷發的少女。 少女輕盈地小跑過庭院——姑且叫它庭院吧——踢著藍色裙擺。 有穿著亞麻衣服的護院人朝她點頭致意,她熟視無睹,一路跑進城堡里頭,熟門熟路踩上一級又一級臺階,穿過忙碌的仆人們,推開那扇熟悉的鑲著花環的木門,快活道:“馬蒂亞,大船回來了,猜猜這次有沒有你喜歡的香料?” 床上同樣一頭金發的少年抬起頭來,他臉色稍顯蒼白,下巴尖瘦,松垮的睡衫使他顯得更加散漫,并且更顯病氣。 他笑起來,聲音并不十分好聽,帶著嘶啞:“當然會有。” 少女走到床邊牽起他的手,說:“和我一起去看看,我想看到一些新奇的玻璃制品。” 馬蒂亞笑著哼一聲,盡管身體被她拉扯得歪歪斜斜,卻沒有任何下床的意愿。 少女終于妥協,拖著長聲撒嬌:“我親愛的——比埃及糖還要甜蜜的——兄長——哥哥——請問我有這個榮幸邀請您共赴海灘么?” 馬蒂亞終于笑起來,他摟著少女的肩,嘶啞笑道:“瑪麗埃塔,你可不要對別人這樣說話。” 瑪麗埃塔用手捧起馬蒂亞的臉,有人敲響屋門,高聲喊道:“主人,仁慈的老爺在樓下等您與小姐,洛林公爵來了。” 兄妹二人對視一眼,馬蒂亞收斂了一些笑意,低聲說:“從羅馬來的野蠻人。” 瑪麗埃塔跳下床,整了整自己的頭發:“我猜茱莉亞已經在到處找我。”她現在必須去回房間換衣服,否則依舊是對客人不尊重,這意味著她會挨家法。 馬蒂亞看著門慢慢合上,又被人恭敬地推開,仆人來服侍他更衣。 瑪麗埃塔在貼身女仆茱莉亞的服侍下換好衣服,慢騰騰地走下樓,又慢騰騰地移到客廳,茱莉亞始終不緊不慢地恭敬地跟在她身后。 經過前廳時,她看到有仆人赤///裸著身子,反綁著雙手跪在那里——似乎在有意向客人炫耀家族的威望。 “戈利多剛才挨了少爺的鞭子。”茱莉亞輕柔地說:“因為對貴族不敬。” 瑪麗埃塔沒說什么,她只是不想去見客人。 可最終還是得進去——仆人朝她微微欠身,然后背著一只手打開會客廳的門,她慢慢走進去,祖父已經在和客人攀談,馬蒂亞懶散地坐在客人旁邊位置上,朝她瞥一眼。 客人朝她立起來,等待她走近之后行禮;她極不情愿地扯起裙擺,走過去彎曲雙腿,欠身行了一個平禮。 客人回以吻手禮,嘴唇沒挨上手背,還算矜持,她很慶幸。 “這是來自羅馬帝國的洛林公爵,奧托大帝親自指定的大公。”祖父又向客人介紹道:“這則是我的孫女,如您所見,公爵,我們一族的璀璨明珠。” 瑪麗埃塔抬起臉來,那位公爵接應著祖父的話,盛贊她的智慧與美貌,馬蒂亞——瑪麗埃塔看得很清楚,馬蒂亞隱在午后窄窗浸下的陰影里,金色鬈發與蒼白的臉像凝固的雕像,美麗又令人心哀。 他攥著手帕掩在唇邊咳嗽幾聲,打斷祖父與客人的試探周旋,輕佻而嘶啞地說:“…然而,閣下,盡管洛林領地廣闊,那里養得住白鯨么?” 祖父慍怒地看向他,他視若無睹,自顧道:“瑪麗埃塔鐘愛白鯨,即使寒冬也會遙望海面,期待白鯨能夠到來。” ——然而,實際上,這是強人所難。洛林領地固然廣闊,可只有短短一處海岸線,并且是淺海,白鯨無法駐留。 洛林公爵看出他有意刁難,可身為大公又是何等傲慢,于是譏諷道:“如果未來的妻子愿意,她可以到世界各地觀賞白鯨,我會為她在每一處海灘旁建起宮殿。” 馬蒂亞輕飄飄道:“何需至此,瑪麗埃塔繼續住在家里就可以了。祖父,我們羅什舒亞特一氏真的已經凋敝至此,需要靠出賣明珠來維系生存么——更何況,我氏明珠在公爵那里,似乎只價值幾座海邊宮殿而已。” “閉上你的嘴。”老羅什舒亞特面色已變,胡子不住抖動。 在祖父的威嚴面前,馬蒂亞毫無懼色,反而站起來,慢慢踱到瑪麗埃塔身邊,將手放在她的肩上:“瑪麗埃塔,你不是想要去欣賞歸船么?同我一起來,今天陽光不錯,興許還能看到白鯨呢。” 瑪麗埃塔只是在表面上循規蹈矩,實際早已同馬蒂亞同流合污——她挽著馬蒂亞的手臂,再次朝祖父和客人輕輕行了禮,然后和馬蒂亞一起離開會客廳。 “那位公爵的胡子像卷毛狗。”瑪麗埃塔掩著嘴唇,對馬蒂亞笑話道:“我可不愿嫁給那種人。” 馬蒂亞一手握著鞭子,另一手挽著瑪麗埃塔,冷笑道:“但你終究會嫁給別人,離開這個家。” “那我至少要嫁給比你好看的人。” 馬蒂亞咳嗽起來,瑪麗埃塔驚惶道:“茱莉亞,茱莉亞!快來給他放血——” 女仆茱莉亞拿出刀片來,馬蒂亞推開她,不耐煩道:“我說過,這種方法沒有任何用處。” “可醫生們都這樣做,難道你比醫生們更明白?”瑪麗埃塔也生氣起來:“馬蒂亞,你總是過于自恃!” 馬蒂亞冷淡地說:“那又怎么樣?” “怎么樣?難道你就不怕下地獄?” “地獄?” “你不相信有地獄?” “我不知道有沒有地獄,但我知曉讓靈魂留下來的辦法。” “什么?” 他們已經走到海邊,大船已被推上岸,仆人和水手們來來往往吆喝著卸貨。 “等我死后,將我的尸體喂給那頭鯨。” 瑪麗埃塔順著馬蒂亞的手指方向望去,那頭白鯨果然又出現了。 白鯨騰空躍起,岸上的人們紛紛駐足凝望,直到它濺起小山似的浪頭—— ——“等我死后,將我的尸體喂給那頭鯨。我會變成那頭鯨,在海里凝望著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