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
- 那是年少時的徐淼,那是他跪在耶穌受難像面前,那是他跪在那里贖罪的第九天。 張霈從他的眼里看到同樣斑斕的色彩,顫栗的瞳仁逐漸凝結成兩個漆黑圓點,圓點們仿佛有生命般扭曲、分裂、融合,最后如粘稠液體慢慢凝結成一個——黑洞——這個黑洞幾乎占滿徐淼整個頭部,然后那黑洞驟然爆裂開,黑暗如汁水一樣四處迸濺,直到視野所見全部凝結成無邊無際的黑暗。 遠處有一個微弱的冰藍色光點在緩緩上升,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呼喊聲:五、四、叁、二、一,點火,發射—— 靜謐,隨后又是歡呼,緊接著是更猛烈的歡呼,不同語言交織在一起,雜亂地喧喊道:“我們勝利了!” 炮火聲,隨后又是呼喊聲,冷兵器交擊時的錚然作響,漢子的怒吼聲,張霈敏銳地感知到,隨著緩慢上升光點的擴大與顏色漸暖,她所聽到的聲音簡直是歷史遺留下的一簇簇印記——并且歷史正在飛速倒退。 在幾聲獸吼過后,那光點已經亮如白晝,像一輪白色的太陽快速朝張霈碾壓過來。 刺眼的“白晝”過后,她感覺周身開始變得溫暖,炙熱,悶臭,黏膩,有人正與她緊緊相擁——她又回到那個夢境里了。 她自己變成了原始人——暫且這么稱呼吧——旁邊散落幾個人的尸體,尸塊,在蚊蠅的嗡嗡作響中,有人緊緊抱著她,一遍一遍撫摸她的頭,她的脊背,用力而顫抖,似乎在安撫。 她想推開身上這個人,卻在對方的嗚咽聲中止住動作,因為他在哭……他在哭泣。 現代人觀察研究久遠的古人類,尤其是在文明尚未成熟之前的人類,往往像研究獸類一樣,更著重他們的種群,習性,生理結構特征,但很少提到他們的感情。當然,這幾乎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感情看不見摸不著,怎么能夠留下痕跡呢?有成熟文字之后的人們可以通過文字記述感情——不論它的真與假吧——可是沒有文字的人,怎么辦呢? 不知是什么鳥獸的叫聲尖銳刺耳,以至于刺激得她頭痛欲裂,擁抱著她的那個人似乎察覺到這件事,因此放開了雙臂,只用一雙眼睛看著她。她感覺到腿邊有東西在蠕動——她低頭一看,是一只蛆蟲。 旁邊的尸塊已經生了蛆蟲,但不知為什么,這只蛆蟲沒有和它們一起在已經開始腐敗的充分營養中扭曲彈跳,反而拖著長長的尾巴朝她爬過來,一直爬到她的腿邊。 那或許只是一只可憐的迷了路的,或者感官失調以至于走錯方向的蛆蟲,張霈看著它在地上蠕動,恍惚間竟然將這只蛆蟲看成在床上痛苦扭動的徐淼。 樹上怪鳥再次嘎叫一聲,張霈抬頭看它,那只鳥與張霈對視,形狀怪異的喙與眼睛結合起來,竟仿佛在笑一般。 旁邊那人摸了摸她的頭發,將她拉起來朝某處山洞走去,那里還有其他人,有兩位年齡更大,還有幾個個子剛到腰際的孩子。孩子們都很喜歡他們,張霈摸不準這是什么家庭構成,但那人拉著她在樹枝搭乘的已經熄滅的篝火堆旁坐下來,拿尖銳的樹枝在地上畫一些圖案。 他想告訴她什么?張霈看不明白。橢圓的形狀,長方形,雜亂的幾何體堆積在一起,對方似乎也對自己的表達能力感到無奈,索性將樹枝一扔,又拿起磨得尖銳的石刀刻一塊石頭。 張霈看著那塊石頭,那人看了看她,點一點頭,快速說了一句含糊的話,邊看她邊雕刻。 這是在給她塑像么? 山洞外吹來一陣風,一陣大風,吹得張霈簡直睜不開眼,她慌亂間想要抓住什么,卻再次墜入黑暗,在黑暗里,她聽見一個人的笑聲。 四周再次漸漸亮起來,一個——她同樣在【夢中】見過的少年正盤腿坐在她面前,微笑著看她。 “你好,張霈,我們很久沒有以這種方式對話了。” 張霈僵硬地看著他,一瞬間有想哭的沖動,那該死的熟悉感逼得她發瘋,但她就是想不起關于這個人的——一切。 “你是……” 銀色頭發、紫色眼睛的少年又笑出聲,他說:“出于【規則】,我無法告訴你我是誰。只是我覺得有點兒…無聊——這或許也算是一種情緒?——總之我覺得有點兒無聊。我以為這回能有些變化,可是沒有。我開始后悔我們的置換條件,你不該…不該記不起這些事,以至于到現在自己都快與【世界】融為一體了。” 張霈好像知道他在說什么,又好像不知道,她內心深處似乎對這種情況毫不意外——可是為什么會毫不意外? “算是中場休息吧,”少年說:“我想找你聊一聊——畢竟沒有其他人可以與我像這樣進行溝通了。我們來聊聊。張霈,你現在總算快成為理論上的完整的人了,這是我與二級管理員的交易中最主要的一項——等到你的精神體完全整合,他就會給我一個滿意的條件。不過,這次他似乎做得太過火了,你知道外面的世界即將變成什么樣子么?” “我……?” “唉……”少年說:“感情……感情……真是最難的任務。” 他又半開玩笑地說:“正是因為【感情】……有機會,假如你能想起來的話,能不能勸一勸你那位【永遠的】哥哥,他已經殺死上億種可能性了……就算我是超腦,這種超負荷cao作偶爾也是會短路的啊。” 張霈不知應該如何應對,只好保持沉默。 于是少年也沉默起來,過了很久,才慢慢說:“我也不是一種感情都沒有學會。” 他抬頭與張霈對視,她從紫色瞳孔里看到憎惡,那是人類會有的憎惡神情。 “你走吧,我還要繼續看。”少年說:“不過,我不想完全按照指令來,讓我也試試殺死一種可能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