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07
鶴生的師傅道號敬英,與敬秋師出同門。也許是命運弄人,當年的敬英同樣是個蹇人,敬秋因此機緣才習得一手精巧的針灸技藝,也是為了治療她的腿傷。往事思悠悠,又將一年忌日了,敬英去得太早,死的時候,在觀內的輩分還沒排上,因此忌日并不隆重,簡單cao持而已。敬秋按例在這天早課結束的時候喚來萍生,吩咐她組織幾個小道上山掃墓,以便明日祭拜。 又下雪了。近年關,觀內的香客絡繹漸繁,今日輪到境如值殿,少女斷斷續續敲了半時的罄,近晌午,灰蒙蒙的天明亮起來,與敬秋問安畢的鶴生照常來到此處供香。境如打著哈欠,片刻,忽又見萍生并著一位小道徑直走來。 她們手里一則拿著掃帚抹布,二則持著柴刀火折,來到鶴生面前,萍生道:“明日就是師傅的忌日了,你沒忘吧。” 鶴生緩緩落了香,如若未聞。她便嘖嘖搖著頭繼續說:“想想當年師傅多么疼愛你,可這些年你卻不曾為師傅掃過墓,師傅在天之靈估計真要心寒死了。” 境如明白了萍生的來意,上前道:“師姑疼愛小師姐,自然體諒小師姐舊疾難愈的苦處,哪里輪得到你來指摘了。” 萍生卻不理她,只顧沖著鶴生不陰不陽地笑,“我們這會兒正打算上山掃墓,但其他人都有事務在身,缺個人手,鶴生,你意下如何?” “喂,你聽不懂人話么?” 萍生笑顏斜她,“你若說得是人話,師姐我自然能聽懂。” 境如聞言大怒,正要與她算賬,鶴生一臂將她攔住。 “我去。”她說。 “可是小師姐、” 鶴生側首看向她,“無妨,我并非是泥塑的偶人。” 今日一大早,文卿便下山買供物去了。 浮玉縣雖不如江南繁華,但到底是中原的地界,也算是應有盡有,文卿仔細買了一些供物,眼看天色尚早,便在縣里各處逛了逛,隨處又買了一些過冬所需的物什,或吃的或穿的,以及春節張貼的桃符楹聯,想著既然是過年,少了這幾件可是不成。 閑處光陰易過,眼見這都晌午,文卿這才坐上馬車搖搖晃晃回山里去。 客堂是有廚房的,只是從未用過,因此沒有煙火氣,這趟回去,文卿便想自己雖然廚藝平平,但若能下碗面條,二人就著冬雪與火爐同桌同食,也是極愜意的。 然而這廂文卿回到道觀,卻見客堂空空如也,一問境如方知原來鶴生被抓去山上掃墓了,“今日我值殿,脫不開身,宋jiejie,你且回去等著,想來應該是不會有問題的。” “可你不是說那人極厭惡鶴生么?” “話是這么說,可是……”境如不是沒想過找個小徒上山看看情況,可是這大冬天的,又有誰愿意受那個累。此計不成,她又問了幾個熟識的師姐幫她頂上半天,想來是她先前太過偷懶,關鍵時刻竟無一人相助,如此這般,眼看著日頭一點點溜走,便想應是快要回來了才是,因此也就罷了。 文卿心思玲瓏,一聽便知境如應是有其難言之隱,也不好再說,畢竟她與鶴生非親非故,愿意照拂已是不易,又如何能因此責怪。 當下文卿應了境如的話,卻轉頭便找了一位小道,以銀錢買通使其帶路,卻沒想到方才上山,就碰見萍生與一位小道迎面而來,不見鶴生的蹤影。 萍生看了眼文卿,只一笑便與她們擦肩而過。 觀內師傅小道凡辭世者,皆葬于后山。聽聞那是一塊風水寶地,走過去大約一刻鐘,算不上太遠,但是地勢嶙峋,往年來時,因有境如在旁幫襯,鶴生尚且還能應付,可今日不同了。 光是上山就已教鶴生咬碎了牙根,下山時,膝蓋更是不住打顫起來,疼痛非常。而腳下的怪石又生得如此刁鉆,雪一下,表面異常光滑,手杖抵在上面,一不小心就會打滑。 不時,雪仍舊下個不住,鶴生的臉色卻比這雪還白上幾分,呼吸間,濃稠的白霧從她口中一股一股噴出,隨著喘息,頻率卻還在加快。 一聲聲喘息從咽喉里發出來,益發沉重,無論鶴生多么執拗的一個人,也是不得不停下緩一口氣了。 遠遠走在前面的萍生向后看她,停住腳步道:“時候不早了,師妹下午沒事可以慢慢來,可師姐我下午還有其他事務,這廂先行離去,師妹不會怪罪師姐吧。” 鶴生睇了她一眼,見她正等著自己的回答,方道:“你走吧。” 正值青年的小道聞言與同伴對視了一眼,三兩步便下了這個險坡,負刀回首,“好,師妹,我們道觀見。” 鶴生并未聽清她們說的什么,片刻回過神來,眼前早已了無人跡。 密密麻麻的樹葉與灌木在她的眼前延展開去,白色壓在枝頭,泛著森森寒氣。 鶴生一重坡又一重坡艱難地往下走,卻漸漸感到右小腿在極致的疼痛中失去了知覺。 她的視線也搖晃了起來,白色刺眼的重影讓她眼球脹疼起來。 終于在行至半途的時候,她的腳下一個打滑,身體向前栽去。 鶴生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如此摔下山坡。 滾下去時,她右腿的膝蓋正好磕在一塊石頭上。 疼極了。 她想,這次摔下去,也許她的右腿就徹底廢了。 廢了好,那樣的話,就不必再留念想。 念想真的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 她的心里反復回蕩著這句話。她閉上眼,迎接著什么。 然而下一刻,她感到她的身體陡地摔進一個懷抱。 “你還好么?” “鶴生?鶴生!你能聽得見我說話么?” 宋文卿不斷呼喚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