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兩處的箱子怎么會搞錯? 小丫頭片子又哪來的膽子? 錢嫣被柳湘盈嚇了一跳,回過神來那巴掌像是打在她臉上,火辣辣的。 柳湘盈轉過頭,錢嫣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看著自己。 錢嫣害怕忌憚和前幾日對自己溫言照顧下面孔扭曲在一起,讓她一陣眩暈惡心,聲音卻依舊是柔柔的,“讓嫂子見笑了,小丫頭不懂規矩。” “她一個丫頭……” “是啊,”柳湘盈淡淡地截過話頭,“一個丫頭能做什么,大嫂還要帶回去拷問么?” “是我不中用,”柳湘盈低頭垂淚,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娘先前不把二房交給我是對的,實在是有心無力,日后還是交給娘吧,是我這個兒媳不爭氣,屆時大嫂也不必兩難,實話實說便好。” 說什么?說她苛責二房,連賬面銀子都不發嗎? 錢嫣有苦說不出,僵硬地笑笑,“盈娘說笑了,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嫌隙,拿錯了送回去便罷了。” 錢嫣嘆了一聲,“說是我們cao心,其實還不是男人當家做主,咱么不求出錯就行了,盈娘覺得呢?” 柳湘盈點頭,十足乖順,“大嫂說的是,盈娘都明白的。” 錢嫣沒撈到什么好,趕忙去老太太那邊,人一走,緒蘭趕忙扶起銀環,擦了擦額頭的鮮血。 銀環起來時踉蹌了下,顯然膝蓋也磕得不輕,緒蘭心疼,拿出膏藥在膝蓋處揉開,要將淤血揉散,小丫頭終于忍不住,低頭嗚咽流淚。 輕輕地啜泣聲回蕩在小屋中,三人靜靜無言,柳湘盈望著窗外平靜無波的湖水,幽幽道:“是我對不住,連你也護不住。” 緒蘭紅著眼:“小姐。” 柳湘盈慘淡一笑,“別哭了,今天再派個人去大房,這次應該不會為難你們。再去我房里拿點藥膏,要最好的。” 銀環趕忙搖頭,柳湘盈道:“女孩子家臉面很重要,那人叫徐明吧,見著你一臉的傷心里也會不好受的。” 聽到情郎的名字,銀環沒再拒絕。 柳湘盈笑笑,“再將徐明調過來做秋闌院的護院吧。他是個機敏的,以后再看到來歷不明的箱子,一律先拿進來,千萬不能讓外人發現。” 那次之后徐明被柳湘盈調到內院,不必做看門倒夜壺的苦差事,銀環因此感激,所以才會義不容辭地出頭。 如今又升,顯然已經綁在了秋闌院的船上,經此一役,無論外人如何看,銀環和徐明都是秋闌院的人了。 對他們是好是壞,柳湘盈心中忐忑又無可奈何,銀環卻沒想過,心中愈發感激。 柳湘盈自覺對不住銀環,私下又給了她二兩銀子補償,若不是緒蘭攔著,銀環只怕又要到她院子里磕頭道謝。 柳湘盈聽到苦笑,讓緒蘭囑咐,今日的事情一個字都不許說出去,違者就別在二房待著了。 沒時間自憐自艾,柳湘盈抄了一下午的佛經給婁氏送去,之后讓緒蘭給自己更衣。 到了珥東院,卻發現孫嬤嬤等在門口,院內靜悄悄的,連走動的聲音都沒有。 柳湘盈阻止了通報的丫鬟,走到孫嬤嬤身邊,將手中的暖爐遞過去。 剛換新的,還溫熱得很。 孫嬤嬤緩了片刻,心中也熨貼不少,提點道:“四太太進去小心些,剛才三爺回來過,又走了。” 柳湘盈問:“待了多久?” 孫嬤嬤看著柳湘盈,目露同情,“一盞茶,喝了口湯便離開了,也沒說為什么,老太太正氣著,連飯都吃不下去了。” 柳湘盈心下了然,對孫嬤嬤感激一笑,心中想了想才推門進去。 婁氏已經不在桌邊,一道道菜已經冷透,她吩咐人下去又溫了一次才走進小佛堂 安安靜靜地跪在婁氏身邊。 佛珠轉動,青煙裊裊,一盞孤燈,即使點了炭火依舊手腳發冷,婁氏半邊身子被陰影覆蓋,顯得有些佝僂。 “小時候,遠岫和逍兒貪玩,睡得晚起得早,乳母和嬤嬤都看不住,一兩個時辰就出一身汗,停也停不下來。” 柳湘盈了解自己的丈夫,一身精力,看著文弱實則看哪兒哪兒新鮮,大半夜也不消停,抓著她去草叢捉螢火蟲。 可謝遠岫身為哥哥帶著弟弟滿天胡鬧,她想象不出,甚至沒法將謝遠岫和婁氏的話結合在一起。 第一次見他,柳湘盈便覺得謝遠岫冷冷的,好似不怎么喜歡她這個弟媳,她也就不敢打擾,對他敬而遠之,直到現在。 “逍兒是小幺,我難免偏疼他一些,遠岫便不服氣,處處和逍兒作對,有一次我失手打了他一巴掌,”婁氏聲音一頓,似乎是自言自語,“你見過充滿恨意的眼神嗎,當時我便覺得這孩子可怕,仿佛不是親生的。” 可是您先偏心,還打了他一巴掌。 柳湘盈垂下眼簾,之后的事情她知道得七七八八,謝遠岫十歲便離府求學,回來不到三年就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 在外十年,回到謝府的日子屈指可數,其中一次還是她和謝遠逍成親的日子。 十年間,婁氏沒想過叫長子歸家,十年后,次子離世,婁氏才想起長子,卻連一頓飯的時間都沒聊到。 婁氏輕輕嘆了口氣,“剛才遠岫說,他不吃姜。” 柳湘盈從善如流,“都是兒媳的錯,沒有考慮到這點。” “也怪我粗心,沒提醒你。” 柳湘盈沒再說話,等飯菜溫好了送上來,勸婁氏先用飯,她在一旁伺候。 她一邊布菜,一邊說:“兒媳還有許多不明白的,今日房里的丫頭還拿錯東西了,去送衣裳的時候正好碰到了謝六。” 婁氏咽下一口湯,緩緩道:“那孩子被謝遠岫自幼帶在身邊,鬼精鬼精的,府里什么事兒都不會瞞著遠岫。” 柳湘盈點頭,“這樣也好,上次從山里回來時大伯哥特地問孫嬤嬤您的情況,曾大夫也說了,您這病切忌心力交瘁,要多多休息才好。” 婁氏頓了下,含混道:“是嗎。” 見婁氏已經不再生氣,柳湘盈放下心。 今日錢嫣來過,不知說了什么,婁氏讓柳湘盈有空去西山看看,畢竟是謝遠逍留下的,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婁氏拍了拍柳湘盈的手背,“你是個好孩子,二房交給我,做娘的一切安心。” 柳湘盈稍稍定下心,她害怕錢嫣說了不該說的,才主動和盤托出,這是沒什么大事兒的意思了。 手背上還殘留著溫熱的體溫,婁氏的屋子永遠都充滿著信香,香灰堆在燭臺下,細細的信香終日不斷,佛香溫厚,讓人安心。 “遠逍娶了你,娘很安心。” 猝不及防,濃厚的香氣充斥她的口腔,她下意識張嘴,婁氏面容和善,溫厚地看著她。 似乎有什么東西破土而出,柳湘盈張了張口,豎長陰影落下。 謝遠岫立在門外,鴉青色大氅壓在肩上,線條利落仿若幽深山川,深湖靜水。 他微微頷首,眼神隨即落在柳湘盈身上,平靜無波,柳湘盈卻覺得嘴唇一麻,有些喘不過氣。 婁氏臉色冷下來,“你又回來做什么?” “母親未用飯,心里不安。”謝遠岫掃過桌面,“既如此,兒子就先回去了。” 婁氏重重哼了一聲,“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倒不如不回來,省得盈娘為你的事兒cao勞。” 謝遠岫坐下,沒說話。 眼見要波及自己,柳湘盈又讓人上了碗筷,安撫婁氏,“都是盈娘的本分,之前大伯哥一直沒回來,弟媳也沒什么可以做的。現在回來了,盈娘在這兒借娘的關系,若有什么沒顧及安排到的,請大伯哥及時提點。” 柳湘盈說得嘴干,以茶代酒,給謝遠岫倒了一杯。 柳湘盈舉杯,微矮半寸,茶煙裊裊,白霧后謝遠岫眉眼濃黑,有些模糊不清,“一切都好,有心了。” 柳湘盈微微舒氣,熱茶下肚。 婁氏正在用湯,人舒心了用得也比往日多,孫嬤嬤笑瞇瞇地送兩人離開,扭著身子回去繼續伺候婁氏去了。 緒蘭已經在外等久了,檐下雖然擋風,但依舊寒冷刺骨,門一開她便頷首行禮,直到柳湘盈過來,才緩步跟上,將溫著的手爐和大氅遞上。 剛想說什么,看見柳湘盈背后的人,突然咽了下去,眼觀鼻鼻觀心地跟在兩人身后。 肩背沉重起來,二房院子不大,謝遠岫的院子在二房西南角,有些偏僻,謝六在前頭掌燈,柳湘盈渾身不自在,時不時瞟一眼前面,只覺得昏黃的燈籠一晃一晃的,讓人眼暈。 眼見要到秋闌院,柳湘盈心中一急,忍不住提聲,“大伯哥。” 夜風緊了緊,燈籠搖晃得愈加狼狽,柳湘盈手腳冰冷,冬夜冷人心,心臟卻跳動得愈發厲害,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謝六蹙眉轉身,他是自大人離府就跟著的,心中不愿意大人再跟謝府有任何瓜葛,轉過身時謝遠岫已背對他。 謝遠岫往前幾步,謝六隨即跟上,搖晃的燈火照亮男女的面容,一沉穩,一忐忑,謝遠岫在柳湘盈忽閃的睫毛上劃過,“弟妹的口齒伶俐許多。” 柳湘盈一愣,抬頭直直落入對方如深湖的目光中,“謝大伯哥夸贊。” 她穩了穩心神,“方才席間說的,盈娘有什么沒做好的大伯哥盡管說,若是有不周到的也請大伯哥海涵。” 謝遠岫還未說話,謝六已經轉過來,不客氣道:“這可不敢,連衣服都是匆匆趕制出來的,地上都還潮著,可擔不起招待不周四個字,四太太這么說太折煞人了。” 柳湘盈尷尬地摸了摸耳朵,指尖劃過青玉耳墜。 院子是早就收拾出來的,衣物雖然是趕制,但也早就熏香過,只是昨夜剛下過雨,炭火來不及燒,導致地面有些潮濕。 謝六自小跟在謝遠岫身邊,又在大理寺歷練過,觀察力非同常人,如果連他都能看出來。 冬夜雨小卻也寒冷刺骨,柳湘盈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沉默著,慢慢矮下身子,剛一屈膝就聽見頭頂傳來聲音。 “你做什么?” “是弟媳沒有準備好。” 頭頂靜了一瞬,片刻后謝遠岫聲音稍冷:“大嫂刁難你,你也這樣卑躬屈膝?” 什么? 柳湘盈腦海中空白的一瞬,反應過來她覺得謝遠岫是有些生氣了,結果入目仍是一張冷冷淡淡的臉,靜靜地看著自己。 眼神中飽含審視,隱秘的痛處被毫無保留地剝落踩踏,柳湘盈呼吸一窒,不允許自己落在下風,第一次不閃不避,目光直直射向對方。 謝遠岫瞇了瞇眼,聲音淡淡,卻恍如針扎,“還是說,任何一個人駁斥,你都打算屈膝求和。” 柳湘盈穩了穩聲音,“看事,有理無理自有應對之法。” “是嗎?” 謝遠岫不知道信了沒有,忽然說:“方才母親說,我應該早些回來,二房只有我一個男丁,需要回來主持大局。” 柳湘盈無不苦澀地想,婁氏最早想到的就是謝遠岫,若不是謝遠岫真回來了,只怕她的處境比現在更艱難,連二房事務的邊都摸不著。 心中僅存的一點氣焰消失殆盡。 眼前的女子臉色變化,從微惱到心酸苦澀,謝遠岫看得分明,卻仍然不打算停止。 “盈娘可知道為何不歡而散。” 柳湘盈偏過眼。 謝遠岫微微低頭,在青玉色的耳墜旁,聲音緩慢而無比清晰,“我說,弟弟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母親并不清楚,但若是遠逍泉下有知,或許還要感激,我這個做兄長的來晚些。” 寒風刮過,謝六側身擋風,身形一動燭火晃蕩,柳湘盈被晃了眼睛,微黃的燈光自下而上。 謝遠岫微微頷首,燭火照亮英挺深刻的眉眼,燭光溫暖,眼神卻很冷,頸側肌膚微微發紅,交錯著淡淡指印。 柳湘盈一愣,想要看得更仔細些,溫熱離去,謝遠岫突然直起身子,清冷的風瞬間灌滿兩人之間,柳湘盈意識過來,兩人的距離不合規矩。 不該仰面直視,不該呼吸相聞。 她后知后覺,“大伯哥這話什么意思?” “戲言罷了。”謝遠岫語調平靜。 可柳湘盈對謝遠逍的事情十分上心,不再被謝遠岫忽悠過去,然而謝遠岫似乎真是一句戲言,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柳湘盈只得岔開話,“曾大夫說,遠逍的事情對娘打擊很大,娘不能再生氣傷身,希望大伯哥能顧著點娘的身體,有些話還是少說為妙。” 謝遠岫嗯了一聲。 “謝六,日后院子里有什么事你同四太太說。” 柳湘盈也接著道:“緒蘭,以后多看顧著點,有什么事直接通報給我。” 緒蘭,“奴婢明白。” “謝六小哥有什么事盡管到秋闌院,找緒蘭和銀環即可。”柳湘盈壓下心中煩亂的心思,扯了扯嘴角,對謝遠岫淺淺一揖,“盈娘就不送了,大伯哥慢走。” 謝六抱拳,聲音沉穩:“小的多謝四太太。” 謝遠岫掃了眼柳湘盈,說:“二房的人還不需要連奴才的話都怕。” 柳湘盈蹙眉,同為奴才,謝六毫無反應,緒蘭卻悄悄紅了臉,幸好夜色深沉,無人能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