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殯的隊伍浩浩蕩蕩,柳湘盈身邊跟著孫嬤嬤和緒蘭,孫嬤嬤偶爾提點一兩句,讓她不至于出錯。 最前方的是謝遠岫,身后兩位是謝遠華和謝遠致,皆是家中男丁,出殯的大事大都只能由他們來做,柳湘盈一介婦人,能做的并不多。 回城后,柳湘盈就上了馬車,馬車中備著糕點,她讓緒蘭給前頭男人送去些,緒蘭哎了一聲,手腳麻利地分好下車。 不比男人隨意慣了,兩人就著些冷茶才勉強吃下些,柳湘盈用得少,孫嬤嬤忍不住道:“娘子也要顧著自己的身子,這些日子消瘦不少,老夫人看著也難過。” “多謝嬤嬤,”柳湘盈勉強咽下,“可我實在是吃不下。” 孫嬤嬤也明白柳湘盈的苦楚,成婚三載丈夫離世,夫妻正是濃情蜜意的時候,一時之間走不出來才正常。 前頭的三個男人都有事情處理,入城便準備離開,只有謝遠華挑開簾子,親自來,同孫嬤嬤說話。 謝遠華聲音平和文雅,可落在柳湘盈耳朵就讓她想起惡心又露骨的昨夜。 侵略似的眼神在逼仄的馬車中逡巡,視線游走,粘膩裸露,柳湘盈喉頭一哽,手背和脖頸仿佛被冰冷的蛇信舔過,令人作嘔。 終日cao勞,孫嬤嬤也沒力氣多應付,“二爺,可有什么事?” 謝遠華說了半天,卻只能見著半邊玉容,他冷哼一聲,聲音微揚,“也沒什么事,只是大哥剛交代了,讓弟妹好好考慮昨夜的事。” 細長的指甲掐進掌心,頂著孫嬤嬤不解的目光,柳湘盈僵硬地別過眼。 如今她算是看清了這些人的嘴臉,對著婁氏她可以卑躬屈膝,但對著大房的人,她做不到。 謝遠華走后,柳湘盈裝作看不見孫嬤嬤探究的目光,那些事她無法開口,提起只會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 丈夫剛死,就和伯兄糾纏不清,柳湘盈悲哀地想,無論為了什么她都不會被保全,甚至娘家也會為了名聲,斷了她的關系。 她心中酸澀難耐,閉眼只想休息片刻,心中是恨透了謝遠華。 可一閉眼,腦海中和昨夜一樣噩夢,男人面目猙獰,女人鄙視憎厭,她跪在祠堂中,背上是謝遠逍的靈位,似枷鎖一點點勒緊她的脖頸。 柳湘盈猝然睜眼,深深吸氣,忍下淚意,馬車邊上又傳來動靜,窸窸窣窣的聲音麻繩似的,磋得她心煩意亂,透不過氣來。 今后日子艱難,人至絕境難免生出些孤勇,以為是謝遠華去而復返,她紅著眼拽開簾子,又氣又怒,“你還想要如何!” 謝遠岫的手還停在半空,眼神微抬,明明是她居高臨下,可對視的瞬間立刻矮了氣勢。 謝遠岫目光淡淡,黑色的瞳仁仿佛能看透人心,上下掃了眼,似乎不在意柳湘盈的失態,只是問:“昨夜,娘的身體怎么樣了?” 柳湘盈垂眼,兩手恭敬地放在膝上,“曾大夫開了藥,已經好多了。” 謝遠岫嗯了一聲,“嬤嬤,你說。” 柳湘盈默默躲回車中,聽著孫嬤嬤事無巨細地交代,在空氣寒涼的馬車中,面皮逐漸guntang。 孫嬤嬤交代得很細致,小到用藥、時刻,毫無錯漏。連晚間院門難出這種事都交代了,若不是柳湘盈院子里的丫鬟銀環和后門的小廝關系好,偷偷放了丫鬟出去,只怕婁氏還要再等上一會。 等嬤嬤說完,柳湘盈被寒風吹回神,抬眼間深青色的簾帳落下,謝遠岫已經走了,她只能見到半截蒼色衣角。 衣角柔軟冰冷,馬車重歸昏暗,耳邊,孫嬤嬤嘆了口氣,“四爺沒了,以后當家做主的便是三爺,老夫人發話了,讓三爺回來住,太太也要上點心,以后少不了要打交道。” “娘何時說的?” “前日晚間。” 柳湘盈嗯了一聲,眼神黯淡,前日晚間她們才確認了遠逍的尸身,婁氏和她一塊在靈堂守了半夜,離開前,婁氏把手爐給她。 說夜半天冷,要照顧好自己。 柳湘盈撫了撫掌心,沒有絲毫的溫度殘留。 婁氏也好,謝遠岫也罷,討好一個和討好兩個罷了,無甚區別。 謝遠岫說是回來卻沒有任何消息,婁氏那里也沒有絲毫囑咐,柳湘盈只能和孫嬤嬤琢磨,盡量布置地討謝遠岫喜歡。 過了大半個月,謝六才臨時傳了聲今夜回去住,婁氏已經用過飯,在小佛堂念經,柳湘盈陪著婁氏,正在一旁抄寫佛經。 謝六只傳回來這一聲,連老太太的面都不見,徑直離開了。 婁氏聞言緊緊擰眉,“當這兒是外頭的客棧,出府幾年連規矩都沒了。” 孫嬤嬤道,“官場諸事纏身,先前老奴還聽說大爺有公務要麻煩三爺,都是一家人,難免要更上心繁瑣些。” 婁氏捏緊佛珠,厲聲道:“那他趕到逍兒出殯才回來,就一點不將親生的母親和弟弟掛在心上?” 孫嬤嬤沒了聲兒,柳湘盈更加不說話,一時間只剩下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 婁氏是聰明人,一早就叫謝遠岫回來支撐二房,只不過是過不了心里的坎兒。 眾生諸根鈍,著樂癡所盲。 柳湘盈心中平靜,她不求什么大道理,人世欲望繁雜,她只想過得好點罷了。 最后一筆落下,婁氏嘆息一聲,柳湘盈直到,婁氏妥協了。 “盈娘,你下去安排吧。” 婁氏病后,二房的一應事務都交給柳湘盈打理,孫嬤嬤幫忙指點一二,兩人倒愈發親近了。 謝遠岫的住處是年少讀書用的,用具倒是一應俱全,只是衣服大多是年少所用,不合尺寸。 柳湘盈問了孫嬤嬤,對方也答不上來,更遑論婁氏,柳湘盈就按照謝遠逍的尺寸放大一兩寸,讓寶儀樓先做下去。 一個月的時間也做得差不多了,她讓銀環去寶儀樓拿衣裳,自己和緒蘭又清點了遍院子里東西齊了才離開。 走過廊亭,緒蘭搓了搓臂膀,柳湘盈把手爐塞給她,“臨近春日還是冷的,回頭還是讓他們把門帳放下來,擋擋風也好。” 緒蘭用力的點頭,“太太,你覺沒覺著三爺的院子里也怪冷的。” 柳湘盈道:“空落落的,又沒點火盆,當然冷。” 手爐溫暖,緒蘭心中熨貼,說話也沒有防備,她搖搖頭,“是那種空落落的,心里冷的感覺,感覺從沒住過人,一點人氣都沒有。” 主子離家,又是外面的大官,哪有院子荒敗就如此下來的道理。 柳湘盈冷了聲音,“這話我跟前說說就行了,三爺回來住后一個字別往外講。” 緒蘭低頭訥訥道:“我知錯了。” “還有撥過去的人也都囑咐清楚了,有些話爛在肚子里。” 柳湘盈看了眼低頭的緒蘭,嘆了口氣,將她拉到身前,道,“不然大伯哥他為何空了大半個月,卻說是今晚就住下,一點時間都不留。” 緒蘭不明白,低聲喃喃,“可不是老夫人叫三爺回來的嗎?” 柳湘盈只問了一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多年不聞不問,是你,你怎么做?” 緒蘭低頭沉默。 柳湘盈嘆道:“這就是了,所以一個字都別多說,日后這兩個人都是我們的靠山,一個都不能得罪。” 最后一句說得悲哀,緒蘭心疼地看了眼自家小姐一眼,心中卻愈發堅定。 主仆二人沉默地回到院子,路上恰好碰到錢嫣,對方關懷備至,帶著禮來看望婁氏。 錢嫣笑意盈盈,說之前妨礙婁氏治病的混賬下人已經處置了,日后后門的鑰匙大房一把,二房一把,二房也不必事事都來跟大房說一聲,只管做便是了。 錢嫣八面玲瓏,一個錯處都找不著,絲毫不提已經是將近一個月之前的事情了,轉頭問柳湘盈怎么臉色不好,可是還沒休息夠。 柳湘盈搖頭說自己無礙,只是有些勞累罷了。 錢嫣擔心道:“嫂子都聽說了,現在二房的事兒都是弟妹你在安排,你初初接手,現在三爺又回來了,cao心的事兒更多,也要多注意身體。” 柳湘盈扯了一抹笑,“多謝大嫂了,三爺那兒我還布置著,我能力淺薄只想著不出錯,到時候真有事幫忙還請大嫂不要嫌棄。” 錢嫣含笑道:“都是一家人,說什么嫌棄不嫌棄的。” 柳湘盈微微一笑,卻沒再說什么,到了秋闌院,錢嫣輕輕咦了一聲,“這不是聚芳齋的箱子嗎,怎么就這么放門口了?” 聚芳齋,城中寶閣,奇珍異寶數不勝數,各個都價值萬金。 錢嫣打開盒子,是一截白奇楠香木,香氣撲鼻,濃郁婉轉,可柳湘盈聞著卻和血海尸氣,令人厭惡作嘔。 錢嫣她側身掩了下鼻子,“這奇楠香萬金難得,這里面的雖說是次品,但少說也是要千金的呀。” 柳湘盈勉強笑道,“大嫂看錯了吧,我這兒哪有好東西。” “價值千金的玩意兒總不能是隨地放的吧,這若不是弟妹的東西,那便是送的。”錢嫣慢條斯理地蓋上盒子,“二府新喪,送的人也太有心了,不知道婁老夫人那有沒有,可要好好謝謝那人了。” 錢嫣聲音輕柔,緒蘭渾身輕抖,害怕得幾乎溢出眼淚來。 柳湘盈也渾身僵硬,辯解的欲望促使她張嘴,卻落入錢嫣滿懷惡意的眼神。 她依舊笑盈盈的,一如往日,柳湘盈卻如墜冰窖,一股寒意冷到了指尖。 她不是沒意識到,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大房掌管中饋,二房賬面的銀子卻一日比一日少,去詢問的丫鬟無疑例外被打發回來,哭哭啼啼,說大房連好臉色都不給。 這些東西日日都出現在秋闌院的各個角落,陷阱似的防不勝防。一盒胭脂,一只金釵,一件錦衣,一支香膏,柳湘盈很快明白過來,謝府有深淵巨口,要吃了她,柳家六娘。 緒蘭心中一團亂麻,早就將錢嫣恨了個透,卻不知道該怎么辦,眼角卻有衣角閃過。 柳湘盈大步上前,氣勢洶洶的模樣連緒蘭都嚇退半步,更別說錢嫣了,心驚rou跳地躲到一旁。 巴掌聲清脆響亮,銀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柳湘盈用的力氣極大,初時沒感覺,很快掌心一陣發脹,又疼又麻,整只手都在微微顫抖。 銀環愣了一下,眼淚很快鋪了一臉,撲通一聲跪下,“太太饒命!太太饒命!都怪小人眼拙,一時間拿錯了箱子,又怕夫人責罰,想偷偷還回去,沒成想被發現了。” 柳湘盈掌心發麻,整個人混沌,卻聽見自己的聲音無比清晰,“你是我院里的人,我沒教好你,能不能放過你就讓大太太做主吧。” 銀環朝著錢嫣,重重磕在地上,額頭鮮紅一片,哭泣著哀求已經愣神的錢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