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別青山 第87節
她讓他在樹根邊坐下,半跪去掀起他的右褲腿檢查。 他伸手攔。 “別動。”張青寒暴躁地喊,跟著就把黑色褲子往上扁,假肢與腿相接的地方,紅腫清晰可見,他的腿冷白修長,只有截肢的地方腫得粗了一大圈。 她吸了一大口冷氣,寒冷刺透她的肺部。 “怎么回事?!” 張青寒不至于蠢到誤以為崴腳會讓腿腫成這樣,“你這情況,還穿什么假肢!” 趙貉握住她的手,把褲腿拉下,慘白的臉上浮著平靜的笑,“沒事,歇一會我們先出去。” “你別動,我背你出去。” 張青寒不可能再讓他走動。 “瘋話。”趙貉擋住真蹲在他身前想要背起他的女人,“你的力氣,不如用來跑去把司機叫來。” “那你在這等,我現在就過去。”張青寒起身,掃了眼周圍寂靜林子和后面長長幾排墳堆,“你……” 趙貉好笑:“我曾經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埋進土里。” “你想都別想了!”張青寒惡狠狠道,“在這老實呆著,我馬上回來。” 她飛快地往外跑,寂冷的林子擦過她的肩膀往后退,她如前行進的舟,午夜夢回最害怕的地方,漸漸被她無視。 她的急喘在林子里飄蕩,周遭都變得模糊。 她的眼前只有趙貉腫脹的截肢,不顧一切往外跑,把他從劇痛中拉出來。 她帶著司機又急匆匆跑回去,趙貉靠著一棵樹,安靜閉著眼睛,那張臉白的沒了血氣,細密疼痛從骨子里滲出,他額頭起的冷汗打濕了漆黑碎發。 “趙貉!”張青寒抓住他肩膀,將他從疼意里喚醒。 他昏沉睜開眼,強笑著拍拍她。 人趴到司機身上,意識便被鋪天蓋地的疼痛吞噬了。 張青寒早已聯系了柴明,駛上大路,他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去青山療養院,趙貉的私人醫生已經在那里等著了。” 張青寒看著腿上面無血色的人,心緊緊擰起,握手機的指頭顫抖。 “他昏迷了,怎么會這么嚴重,他怎么會這么疼!” 趙貉的意志,是從病房里醒來發現自己截肢了都能麻木的躺在那里,忍受自己的后背長滿褥瘡,張青寒無法想象是什么樣的疼痛把他直接折磨到昏過去。 “……應該是那里又發炎了,張小姐,你別慌,老板沒事,他也不想你擔心。” 張青寒咬牙,死死攥著他的手。 車一到療養院,柴明早已經等在門口,車迅速將他拉進治療室,張青寒茫然地坐在門外。 擔憂和焦慮猛烈的覆蓋心頭,她根本無法坐到墻邊的凳子上。 柴明遞給她一瓶水,“張小姐,你放心,老板不會出什么事的。” 他平靜從容,剛才從接趙貉進醫院到現在站在這里,他的一系列處理都充滿了熟練。 “不是第一次了,對嗎?”張青寒問。 “嗯……”柴明點頭,“從我做老板的助理,這些年,發生過很多次,不過……最近幾年已經很少會了。” 老板逐漸愛惜自己的腿,陰冷潮濕的天會飛往國外,更不會主動傷害,所以這些年從未嚴重到人昏迷拉進醫院。 “上次……是什么時候?” 柴明看著她鬢邊汗濕的頭發,默了下,“這些問題,張小姐還是等老板醒來讓他來回答比較好。” “他不是去澳洲出差了。” 柴明沉默。 “你們從景城急匆匆回來那幾天,也是去醫院,對嗎?” 柴明低頭,半晌,言簡意賅的道:“張小姐,老板的腿……一絲一毫的寒都受不得。” 更別提寒潭的水。 那分明是自己用刀細密的一下下在刮骨。 柴明敬佩老板的才能睿智,更佩服他的還是趙貉走到今天這地位,對自己狠到極致的殘忍。 張青寒臉一下子刷白。 薄霧縹緲,銀色月光下,寒潭波光粼粼,男人身影高挑,一步步朝她走來。 那雙深邃的眼眸,是一頭不遜的獸,帶著強勢的悍意,溫柔的捧起她的臉頰,閃著寒星的夜,白皙的臉上暗影躍動。 他俯身輕吻,薄唇擦著冰冷的水,灼熱吻她。 張青寒的心被重重一抓。 巨大摔門聲驚醒她。 蔡菁鐵青著臉從治療室走出來,怒氣沖沖的走到柴明跟前,“我怎么交代你的!你怎么做他助理的!你想看你老板腿廢了?!一個殘廢你都管不住?!” 面對暴跳如雷的蔡老,柴明后悔心虛的低下頭。 “他的腿什么樣!你們都不清楚嗎?!” 他也不是對柴明發脾氣,上了年紀的老頭,暴躁的在走廊走來走去,“這小子,這小子,想折磨死自己給誰看!” 他說著罵著,最后氣喘吁吁的抓著板凳彎腰喘氣,那張恨鐵不成鋼的臉上,帶著藏不住的心疼,“那小子小時候那么可愛,怎么現在成這樣子……” 蔡菁心痛的語氣里是神傷,“這要我以后下去了,怎么,怎么對他父母交代,明淵,明淵……吃了好多苦啊……” 蔡菁卸下假肢,看到那里的紅腫,身體一晃,幾乎站不到那里。 這么多年,他大大小小看過上萬個病人,自然知道骨頭痛到極點的折磨可以怎樣消磨摧毀一個人的意志,他依舊無法想象趙貉是忍受著怎樣的疼痛昏迷過去的。 做趙家私人醫生幾十年,幼時的趙明淵,分明是個怕疼的孩子。 現在,病床上躺著的果決冷漠,克制冷淡的男人,讓他絲毫再尋不到往昔少年的影子。 蔡菁發泄完怒火,也平靜下來,“人送到病房里去,至少三個月,看著他不準下輪椅,更不可能安假肢,讓我發現了拿你是問!” 柴明跟趙貉近十年,自然不想他受傷,對這個打心里關愛他老板的老醫生更是畢恭畢敬的尊重,連忙點頭說:“好。” 這次就算是扣了全年的績效,他也會看緊趙貉。 將趙貉送進病房,安排好一切,忙碌完的他脫了外套走出病房。這么一番折騰,他后背襯衫都濕透了,扭頭發現張青寒呆愣的坐在座椅上,神情黯然。 “張小姐,你可以進去看看老板了,還沒有醒,但打了針,應該也快了。” 張青寒抬頭望他。 “柴明,他的腿,到底怎么回事?”即便是截肢,也不該疼成這樣。 柴明默了下。 “他今天……叫我小阿里。” 柴明瞪大眼,“張小姐。” 張青寒瞧著他,笑了,“你們知道我是誰。” 柴明囁嚅,“這,這,起初不知……” 話到這里,柴明也不必再瞞著,“老板以前失勢的時候,雙腿被仇人汪啟棟折磨了一年多,現在……留下了病根。” 簡單兩個字,“折磨”,無人知道被丟進汪啟棟地下室那段日子里,趙貉究竟經歷了什么。 那雙腿,現在說是比玻璃還脆,也沒一點錯。 張青寒心里發涼,早已為被遺忘的人闖入腦海,那個在哥哥的病床前叫囂、張牙舞爪的陰狠男人。 “老板腿殘了之后,吃了常人不能想象的苦才從那禽獸手里活下來,奪回公司,把那人送進監獄,創造比家族過往更輝煌的成就,站在蘇南商圈的金字塔頂端,不過他的腿……” 柴明說到這里,無意再惹得張青寒悲傷。 這也是他為什么回國之后,遇見了趙貉便決心留在他身邊。這樣的男人,能忍辱求生,忍常人不能忍,趙貉的能力,遠超外界對他工于心計、老謀深算、陰狠果斷的評價。 張青寒的手緊緊攥著冰冷的凳子,指尖泛白,呼吸不穩。 “他……” 張青寒的話停下,走廊穿堂風吹過她發白的臉頰,淺藍色的長廊盡頭,紅木窗棱傳來對面米黃色墻面上綠葉的拍打聲。 她怔怔看去,那四方墻上,滿滿的爬墻虎一片綠意,生機盎然。 旁邊,一棵梧桐樹橫枝斜倚,伸到窗里。 她站起,呆呆往那邊走。 “那是……” 不可思議在張青寒心里豁開一個洞,她早該發現的,她進入這個療養院時就該發現的,她剛才那么匆忙慌張完全無視了旁邊的醫院有多熟悉。 那時她躲閃不敢靠近的地方。 柴明抿唇,“隔壁,是老板曾經住的醫院。” 頓了頓,又道:“也是張小姐,幼時住過的醫院。” 張青寒的腳尖頓在窗邊,她探手,幾乎要摸到了那片梧桐樹葉。 老舊昏黃的灼熱氣息撲來。 小青寒坐在窗戶邊,吃吃的看著窗外的梧桐樹發呆。 “哥哥,你說,mama今天會來看我嗎?” 光影搖曳在鐵皮柜上,低頭擰著眉心給她改作業的趙明淵臉色很難看。 “你給我過來,你說說你這作業寫的都是什么!我兩歲時都做的比你好!”趙明淵震驚到快要戳瞎自己。 小青寒一躍而下,可憐巴巴跑過去,抱住他的胳膊晃。 “哥哥,別生氣了,小阿里不是學習的料嘛……” “那你怎么掙金堆?” “哥哥聰明,會給我想辦法的。” 趙明淵氣到臉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