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躍站在城墻上，目送著他們遠去，直到各自消失在天地的盡頭。

    剛一下樓，楊略帶著幾名校事骨干靜候多時。

    李躍一見楊略神色，就知有事發(fā)生，“說。”

    “左將軍近日暗收五千兩黃金，五百匹蜀錦，三百頃田！”楊略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毫無顧忌傾盤而出。

    左將軍董閏，當年冉魏還在時，李躍就知道他的這個毛病，為了生存，當年李躍也送了不少給他。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不是什么大事，校事府稍稍敲打一番即可。”

    看在舊日情分上，李躍沒準備大動干戈。

    董閏征戰(zhàn)一生，到老享受享受也是應(yīng)該的。

    再說他雖然是左將軍，其實并無多大實權(quán)，在鄴城養(yǎng)尊處優(yōu)。

    而之所以這么對待他，一是當年常山之戰(zhàn)，他被慕容垂生擒了，能力上差了其他三人一截，二是他背后站著一群冉魏舊臣，李躍自然要稍加防范。

    與前將軍魏山、右將軍賈堅、后將軍徐成相比，董閏的戰(zhàn)功根本不夠數(shù)。

    “陛下可知誰送的東西？”楊略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仿佛一頭嗅到腥味的野狼。

    “莫非牽扯出什么大人物？”

    五千黃金，五百匹蜀錦，三百頃田，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平白無故誰會送這么？肯定是有求于他。

    “冉智！”楊略輕聲道。

    李躍眉頭一皺，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冉智怎會有如此之多的錢財？”

    “陛下日理萬機，有所不知，其母董氏，這兩年重病在身，臥床不起，冉智無人管教，接觸了一些不該接觸之人，臣已經(jīng)查到線索，田產(chǎn)是登記在前魏黃門侍郎宋斌名下。”

    楊略眼神中掠過一道殺機。

    城外的朔風(fēng)吹到城內(nèi)，涼意撲面而來。

    李躍深吸一口氣，原本想給大家一個體面，但有些人就是賊心不死。

    冉智此前已經(jīng)鬧過一次了，董氏通情達理，將冉智壓了下去，李躍也是剛剛?cè)胫鬣挸牵邮杖轿簞萘Γ妒蠹善鳎簿蜎]怎么追究。

    如今董氏病入膏肓，冉智又蠢蠢欲動起來。

    董閏和宋斌都是冉閔的近臣，在大梁不得志，心懷舊主也是應(yīng)該的。

    不過憑他們那群人，那兩把刷子，就能顛覆現(xiàn)在的大梁么？不過是被人當矛使，擋在前面而不自知。

    “冉明、冉cao、冉睿參與其中否？”

    幸好冉閔有五個兒子，去了一個，不影響傳宗接代。

    “目前查到的只有冉智一人。”

    無論如何，冉閔有功于華夏，李躍倒是想為他們家延續(xù)香火，不過有人硬要往刀口上撞，那就另當別論了。

    梁國借了冉魏的勢不假，但這天下是自己一刀一矛掙來的。

    當初冉閔活著時候，也是三番五次的想要弄死李躍，干掉黑云軍。

    李躍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查吧，將所有參與之人全都查出來。”

    以前投鼠忌器，現(xiàn)在可以不必忌諱了，附著在大梁軀干上的腐rou，是時候清除干凈。

    第五百一十章 命數(shù)

    回到宮中，李躍讓月姬去為董氏診治。

    去了不到兩個時辰，月姬就回來了，“魏國夫人氣淤于心多年，今已病入膏肓，積重難返，藥石無醫(yī)。”

    生了這么一個兒子，整天擔(dān)驚受怕的，能撐到現(xiàn)在就不錯了。

    李躍此前見過冉智幾面，冉閔英雄一世，生的幾個兒子卻令人嘆息，沒繼承他的雄武也就罷了，偏偏鼠目寸光。

    沒有董氏的壓制，冉智早就跳起來了。

    “此乃命數(shù)，不可逆也。”李躍嘆了一聲，活著不好嗎？偏要跳出來。

    “陛下……欲除冉氏？”月姬神色黯然。

    “不是朕要除他，是他要除朕！”李躍早已心如鐵石，有意借冉智之事，除掉大梁最后一絲殘穢，讓他們?nèi)槿轿罕M忠。

    唯有如此，大梁才真正的擺脫過去。

    月姬望著李躍，眼神有些陌生疏遠起來。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至仁無親……

    哪一個開國之君不是站在尸山血海上的孤家寡人？

    現(xiàn)在的李躍是大梁皇帝，治下有千萬百姓，不該仁慈的時候，絕不能仁慈。

    月姬斂衽一禮，便退下了。

    李躍獨自一人坐了許久，然后令衽設(shè)宴，召見董閏。

    一邊喝酒，一邊緬懷往事。

    董閏身材圓潤了不少，臉上多了一些皺紋，面對李躍的噓寒問暖，卻異常沉默。

    “大梁百廢待興，國事倥傯，這兩年冷落了董將軍，朕心中過意不去，明年開春，董將軍督鎮(zhèn)南陽如何？”

    冉智無藥可救，給過一次機會。

    不過董閏，李躍還想再拉一把，畢竟當年得了他的不少恩惠，明里暗里幫過不少次。

    這個游戲太過危險，稍有不慎，便搭進去了全家，不是他能參與的。

    “臣這兩年骨頭都被酒色泡軟了，只怕難當大任，陛下還是另擇他人。”董閏語氣中帶著幾分酸楚和怨氣。

    “將軍這么說，便是怪罪朕。”李躍端起一樽酒，送到嘴邊。

    這兩年來往少了，忽然感覺董閏已經(jīng)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個人了。

    每個人都在變，尤其坐在冷板凳上，看別人一個個飛黃騰達，心態(tài)更是無法堅守。

    至于造反，這些從刀山血海里面滾出來的人，提著刀上來就是干。

    石虎坐擁北國，連親兒子都謀劃著干掉他。

    慕容氏如日中天時，蘇林、段勤之流就敢自稱天子。

    “臣絕無此意，征戰(zhàn)一生，能在鄴城養(yǎng)老，心愿已足。”董閏沉眉道。

    這么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實在沒意思。

    看他的樣子，似乎鐵了心要一條道走到黑。

    人各有志，有些人注定無法挽回。

    董閏在冉魏為大將軍，權(quán)力極大，李躍登基之后，變成了左將軍，相當于連五級，連個爵位都沒有，自然心有怨氣，加上有人煽風(fēng)點火，不知不覺就一腳踩入局中。

    對有些人而言，權(quán)勢比性命還重要。

    一場宴會，各懷心思，什么都沒說，董閏也錯過了最后的一次機會。

    李躍親自送他出宮門。

    幾個宮人在前打著燈籠，寒風(fēng)四起，甚是寒涼。

    李躍本想說幾句話，一回頭，董閏卻跟在身后五六步遠。

    心中忽然有了明悟，原來他早就掉隊了，只是自己的不知道而已。

    掉隊原本沒什么，憑他的官爵，安安樂樂做個富家翁足夠了，可惜人心永遠不會知足。

    “董將軍，保重。”李躍停步，也不等他回答，轉(zhuǎn)身就回宮了。

    只留下董閏在宮門前發(fā)愣。

    打了一個寒顫之后，趕忙出宮，董府的馬車等候多時。

    馬車在城中繞了一圈，直到天色昏暗，才來到南城角落的一間屋舍。

    屋舍中走出一人，赫然是蔣干，寒著一張臉，上下打量，“皇帝召汝前去，莫非你全都招了？”

    董閏冷笑道：“我若是招了，你還會好生生在此？繆嵩為何沒來？”

    “他跟宋斌有要事相商。”蔣干討好的笑了笑。

    “陛下今日召我，大不尋常，是否走漏了消息？”董閏腦海中一直縈繞著李躍的最后一句話。

    “放心，盯著我們的崔宏領(lǐng)兵在外，此次不是我們一方動，西面有人會協(xié)助。”

    蔣干也坐了幾年冷板凳，肚子里的怨氣比董閏還大。

    “苻氏只想利用我們而已！”董閏哼了一聲。

    “利用就利用吧，這兩年我們還有利用的價值，再過幾年，只怕無人搭理，你我本就跟隨武悼皇帝從刀山血海中殺出來，如今太子按捺不住，被別人蠱惑下水，我等只能跟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故主之令不可不從，太子一旦敗露，你我豈有生還之理？自古富貴險中求，怎么，過了幾年的安樂日子，握不住刀了？”

    “不如……”董閏目光一閃。

    話沒說完就被蔣干打斷了，“出賣故主，日后你我還有何顏面立于天地之間？不怕被千夫所指么？別人已經(jīng)做了局，你我即便知道是火坑，也要往里面跳。”

    “說的如此冠冕堂皇，還不是為了一己之私？然則，即便要動手，也不選個時候，陛下南征之時，鄴城兵力空虛，至少有三成勝算！”

    論造反，自然是董閏更專業(yè)一些，跟隨冉閔，廢石世，殺石遵，誅石鑒。

    冉智只是一個招牌，所有人都想利用他。

    蔣干也并非善男信女。

    “有董皇后在，太子管教甚嚴，動不了手，而且崔宏盯的緊，西邊的人不敢動彈，時機沒有成熟。”昏暗的屋舍內(nèi)，蔣干臉上、眼中覆蓋著一層幽光。

    “那么現(xiàn)在時機成熟了？”

    “哪有什么時機？只看有膽無膽而已，當年大將軍你多風(fēng)光？現(xiàn)在如何？廣宗乞活軍被調(diào)走，部曲離散，無權(quán)無勢。”蔣干從袖中掏出火石，點燃油燈。

    一燈如豆，映照出屋中供奉的一塊靈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