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雄杰

    一頭白羽鶻鷹掠過湛藍(lán)天幕，羽翼之下，數(shù)十騎正在遼東大地上奔騰。

    為首一將相貌俊美又不缺陽剛之氣，雙臂虬結(jié)有力，雄邁矯健，正是燕國宗室大將平狄將軍慕容霸。

    慕容家數(shù)代容顏俊美，其祖父慕容廆如此，其父慕容皝如此，其兄慕容儁、慕容恪也是如此。

    慕容二字漢意便是追慕容顏之意，鮮卑讀音則是步搖之音。

    咸康八年（342年），慕容皝進(jìn)攻高句麗，十三歲的慕容霸與慕容翰作前鋒，攻破丸都，勇冠三軍。

    建元二年（344年），慕容皝攻伐宇文逸豆歸，慕容霸為側(cè)翼，擊敗宇文大將涉奕于，宇文部不戰(zhàn)自潰。

    永和元年（345年），趙將鄧恒領(lǐng)兵四萬精銳趙軍駐屯樂安，窺伺遼西。慕容皝以慕容霸為平狄將軍，駐軍徒河（今遼寧錦州西北），鄧恒對峙四年，始終不敢出手。

    慕容霸也逐漸成為燕國雙璧之一，深受慕容皝寵愛。

    不過慕容霸最近也頗多煩心之事，去年慕容皝病逝，兄長慕容儁繼位，早年因慕容皝的偏愛，引起慕容儁的忿忿不平。

    即位之后，便沖著慕容霸來了。

    因慕容霸早年墜馬折斷一齒，而改叫慕容缺，后來去夬改叫慕容垂。

    不過慕容霸并不在意兄長的惡趣味，欣然接慕容垂這個新名字。

    此次返回龍城，是為了勸說慕容儁起兵攻打羯趙。

    之前數(shù)封奏表都石沉大海，慕容垂只能當(dāng)面勸諫。

    石虎已死，新君年幼，必然大亂，這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

    鶻鷹劃過天幕，追上奔馬，落在慕容垂的肩膀上。

    龍城已近在眼前。

    “石虎窮兇極暴，天之所棄，馀燼僅存，自相魚rou。今中國倒懸，企望仁恤，若大軍一振，勢必投戈！難得而易失者，時也。萬一石氏衰而復(fù)興，或有英雄據(jù)其成資，豈惟失此大利，亦恐更為后患。”朝會上，慕容垂極力勸諫。

    河北群雄并立，慕容垂早有耳聞。

    姚弋仲、蒲洪成名已久，皆是當(dāng)世雄杰，而近兩年來，中原又崛起一股勢力，斬除梁犢，名震天下，年紀(jì)與慕容垂相仿，所以多留意了兩眼。

    慕容儁望著自己的親弟弟，目光忽閃忽閃的，“鄴中雖亂，鄧恒據(jù)樂安，兵強(qiáng)糧足，今若伐趙，東道不可由也，當(dāng)由盧龍；盧龍山徑險(xiǎn)狹，虜乘高斷要，首尾為患，將若之何？”

    正面進(jìn)攻，會被樂安的鄧恒部擋住。

    若是走盧龍道，則會被趙軍切斷在山道之中。

    慕容儁不是不想攻取河北，只不過對這位氣勢逼人的弟弟心有余悸，早年慕容皝就有心立垂為世子，但因長幼有序，垂年幼而作罷。

    一旦慕容垂領(lǐng)兵攻趙，手上權(quán)勢必然增大，對慕容儁的威脅也會越來越大。

    兄弟鬩于墻，是慕容家的傳統(tǒng)藝能。

    慕容垂拱手道：“鄧恒雖欲為石氏拒守，然其將士顧家，人懷歸志，若大軍臨之，自然瓦解。臣請為殿下前驅(qū)，東出徒河，潛趨令支，出其不意，彼聞之，勢必震駭，上不過閉門自守，下不免棄城逃潰，何暇御我哉！然則殿下可以安步而前，無復(fù)留難矣！”

    等于臟活累活他全干了，慕容儁只需要在后面撿現(xiàn)成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慕容儁只能點(diǎn)頭，“當(dāng)盡起國中大軍二十萬，攻伐石氏，奪取河北，問鼎天下！”

    慕容家立國時，便一直不斷進(jìn)取。

    百余年來，從遼東邊角，一步一步殺入核心，最先以棘城為都，后遷至遼西柳城，改為龍城，諸部向西，進(jìn)去中原之意昭然若揭……

    廣宗郡，上白城下。

    數(shù)萬大軍圍的水泄不通。

    然而廣宗畢竟是乞活軍大本營，外敵一來，立即同仇敵愾起來，堅(jiān)決抵抗張豺臨時招募起來的四萬大軍。

    張豺收到來自陳留的提醒，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黑云賊言而無信！更無信義者，劉國狗賊！還有張舉！”

    他一邊咒罵著別人，一邊將信揉成一團(tuán)。

    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是背信棄義之人。

    原本謀劃好的，就在鄴都中捕殺李農(nóng)全家。

    從兄張舉一向與李農(nóng)交厚，提前泄露了風(fēng)聲，李農(nóng)逃奔廣宗，方有今日之事。

    “他娘的，李農(nóng)屢戰(zhàn)屢敗，為何還能擋我？”張豺氣的直罵娘，原本以為手到擒來，卻沒想到上白久攻不下，更讓士卒們離心。

    “司空深孚人望，兄長不該此時動手。”張雄泄氣道。

    更危險(xiǎn)的局面不是石遵六萬大軍殺來，而是鄴城中的羯人不愿聽他兄弟二人號令，很多“國人”主動逃出鄴城，向南投奔石遵。

    石遵聲勢日盛，兵力從六萬膨脹至九萬，號稱二十萬大軍。

    黎陽、頓丘、蕩陰等重鎮(zhèn)不戰(zhàn)而降，紛紛打開城門，迎接石遵。

    而石遵原本就以善于教化而深得人心，當(dāng)初石虎就曾在石遵、石斌之間猶豫不決，最終擔(dān)心重蹈石邃、石宣之覆轍而立了年幼的石世。

    “汝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何用？撤軍，回鄴都。”若是知道李農(nóng)這么難搞，張豺絕不會動手。

    但現(xiàn)在后悔為時已晚，兄弟二人愁眉苦臉，面面相覷，身邊一個出謀劃策之人都沒有。

    起事之初，張豺的聰明勁兒全都沒了，躲在幕后玩弄陰謀和站在臺前主導(dǎo)大勢，完全是兩回事，張豺已然駕馭不了形勢。

    大軍返回鄴城，壞消息一個接一個的來。

    城中羯人、趙人都不支持他，帶出去的四萬大軍，回來的只有兩萬七八千，逃散都有一小半了。

    張豺連殺數(shù)十人，卻依舊不能制止鄴城之人投歸石遵。

    張雄幽幽道：“不如投降彭城王……”

    張豺內(nèi)外交困，手上一支能戰(zhàn)的人馬都沒有，連舊部都快指揮不動。

    而他欲殺李農(nóng)，將羯趙境內(nèi)所有的漢臣都得罪了，王謨、劉群等閉門不出。

    漢臣不追隨他，羯人更不可能，石世被立為太子才數(shù)月，沒有絲毫聲望，更不可能服眾。

    隨著石遵的步步靠近，似乎只剩下這一條路了。

    鄴城之中大量的“國人”根本不會聽他一個晉人的號令。

    聽到親弟弟的提議，張豺心動了，“彭城王寬宏大度，興許能容我？”

    第一百七十三章 江東

    煙波浩渺的大江東奔而去。

    瓜州渡口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渡口上力夫、仆役忙碌著裝卸貨物。

    江東被東吳經(jīng)營百年，衣冠南渡后，大量沒有“衣冠”的百姓也跟著南渡，讓江東如烈火烹油一般繁榮起來。

    不過跟渡口邊停泊的小船相比，江面上的那艘五層赤樓帛蘭船異常顯眼，船上旌旗林立，士卒披甲持矛而立，船身飾以錦帛，桅桿上懸著一面“征北大將軍的”的大纛，隨著江風(fēng)徐徐飄揚(yáng)。

    江東最有權(quán)勢者并非王謝荀殷，而是征北大將軍、都督徐、兗、青、揚(yáng)諸軍事、兼任徐兗二州刺史的褚裒。

    其女是當(dāng)今太后，其外孫便是當(dāng)今江東之主司馬聃。

    尚書令顧和、揚(yáng)州刺史殷浩皆是其故舊。

    其妻謝真石乃謝氏女，小舅子正是西中郎將、假節(jié)、督揚(yáng)州六郡諸軍事、豫州刺史謝尚。

    早年康帝駕崩，新君司馬聃年幼，王胡之、何充等人便上書建議讓褚裒總攬國政。

    褚裒懼遭人猜忌，便上疏請求出鎮(zhèn)京口。

    樓船之上，褚裒望著浩浩蕩蕩江水，心中也不免激蕩起來，就在五日之前，羯趙的揚(yáng)州刺史王浹以淮南投降江東。

    西中郎將陳逵進(jìn)兵，乘勢收復(fù)壽春。

    壓在江東頭頂上的一把利劍就此折去。

    不止是壽春，徐州也暗中投附褚裒，還有羯趙豫州刺史張遇也派人聯(lián)絡(luò)江東。

    江東形勢一片大好，仿佛整個中原都在渴望東晉北伐。

    褚裒此番南下，正是為了游說江東朝廷，乘羯趙將亂，主動北伐，一舉收復(fù)故都。

    而南下之前，他就已經(jīng)派前鋒督護(hù)王頤之直奔淮北重鎮(zhèn)彭城，督護(hù)麋嶷進(jìn)軍下邳，趙軍望風(fēng)而潰，麋嶷兵不血刃拿下下邳。

    “大都督此番北伐必定馬到功成！”一旁的謝肅恭維道。

    謝、褚情同一家，謝肅兵敗黑云山之后，被送到了荊襄桓溫處，桓溫又送回建康，謝家顏面盡失，免去了散騎常侍之職，貶到京口大營擔(dān)任參軍。

    “吾秣兵歷馬六載，麾下將士皆是北地僑人，勇烈善戰(zhàn)，今可一戰(zhàn)而克洛陽，再戰(zhàn)而直搗鄴城！”

    這并非是褚裒的狂言。

    衣冠們都南渡了，壓制江東士族，占據(jù)建康朝堂，而北地南下的流民大多被安置在江北僑郡之中。

    褚裒麾下四萬精兵，糧草充足，裝備齊全，部將王頤之、麋嶷、王龕、李邁勇冠三軍。

    “大都督此時進(jìn)兵略有不妥。”謝肅拱手道。

    褚裒正在興頭上，卻被人打斷了，不悅道：“這是為何？”

    “中原百戰(zhàn)之地，大都督已得壽春、彭城、下邳等重鎮(zhèn)，亦屯兵淮北，坐觀北國之釁，召聚流民，石虎雖卒，然其爪牙姚弋仲、蒲洪、段龕等依舊犀利，今石遵首作俑者，其后必有人效焉，大都督只需作壁上觀，便能坐收漁利也，待羯趙國力耗空，大都督提淮北流民北伐，必事半功倍！”

    謝肅原本底子并不差，兵敗之后，經(jīng)過挫折，人也沉穩(wěn)多了。

    褚裒為人謙和，不然當(dāng)初也不會辭去錄尚書事之職，而效仿郗鑒出鎮(zhèn)京口，遠(yuǎn)離朝堂是非之地，“識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也，汝言甚合時勢，此去建康，稟明陛下之后，吾便提兵北上彭城，坐觀中原大戰(zhàn)！”

    與褚裒一同上表請求北伐的還有江陵桓溫。

    滅掉成漢之后，桓溫并未在蜀中投入過多的精力，占領(lǐng)成都僅僅一個月，便提兵返回江陵，只是將蜀中人口遷出一部分到荊襄。

    這也導(dǎo)致蜀中空虛，成漢余孽時叛時降，王誓、隗文各擁兵萬余，不過都成不了什么氣候。

    此刻桓溫更關(guān)注的是江東。

    當(dāng)初出兵蜀中，并未得到江東朝廷的允許，桓溫便與征虜將軍周撫、輔國將軍司馬無忌率軍西進(jìn)。

    成功之后，威勢大勝，建康忌憚不已，擔(dān)心其日后難制，會稽王司馬昱推舉與桓溫齊名的殷浩，參與國事，以期能制衡桓溫。

    但此刻的桓溫占據(jù)蜀中、荊襄富庶之地，還持節(jié)都督荊司雍益梁寧六州諸軍事，麾下五十萬大軍，自然不會將一個殷浩放在眼中。

    不過朝廷一直不答復(fù)桓溫的北伐請求，讓他深感郁悶和不滿，“前者滅成漢，朝廷本欲封吾豫章郡公，卻因荀蕤勸止，最終封了一個臨賀郡公，孰為可恨！殷浩志大才疏之輩，焉能與某相抗？”

    兩晉的郡公都是實(shí)封，可以郡立國，封國置相，世襲罔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