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刀十六國 第4節
江左之人鄙視北人也就罷了,連南遷的司馬家朝廷都處處防范著北人,前有祖約叛變,后有蘇峻之亂,幾十年來就沒消停過,進一步加大了南北之間的裂痕。 其實東晉不是沒有機會收復故土,也不是沒有北伐的名將,更不是北地百姓不念舊朝,而是司馬家的朝廷,從創立時便有原罪,他們對內斗的興趣更大,在西晉時斗,衣冠南渡后,內斗越發慘烈。 當年祖逖自募三千人北伐,中流擊楫,立誓掃清中原,驅除胡虜,數年間收復黃河以南領土,前后數次擊敗石虎。 眼見形勢一片大好,江左朝廷別說出兵支援,只要別添亂,在后面吼兩嗓子,說不定就收復河北了。 但司馬家畢竟是司馬家,怕祖逖實力壯大,另派戴淵為征西將軍、都督司兗豫并雍冀六州諸軍事、司州刺史,致使祖逖憂憤而亡…… 沒有身份家世的普通人南下,下場也不會好到哪去。 崔瑾嘆了一聲,不再說話。 周圍只有潺潺的水聲,也不知過了多久,王驢子聽下了腳步,低聲道:“到了!” 一道水門擋在三人面前。 城墻上依稀有火把光和零散的腳步聲。 王驢子甩了甩手臂,準備一頭扎下去,卻被李躍一把拉住,“老二,你去水下看看?!?/br> 這廝小心思太多,李躍不敢讓他去。 崔瑾一臉難色,“三弟啊,為兄……水性不佳……” “你剛才不是說能上刀山下火海的嗎?”李躍險些一口老血吐他臉上。 “話是這么說,但水太涼太深……為兄自幼生長在北地……”崔瑾的水性是有,但估計跟自己一樣,只會幾式狗刨…… “哈哈哈……”王驢子笑的前仰后跌,聲音越來越大。 “噤聲!”李躍剛感覺不對,王驢子大笑一聲,忽然一把掙脫李躍的手,一頭扎了下去。 “什么人?”水門上傳來守衛的怒喝。 一支火把扔了下來,照亮了水中李躍崔瑾面面相覷的臉。 “水下有人!”喊聲伴隨著梆子聲急促響起。 “這王驢子真他娘的不是個東西!”李躍破口大罵,跑就跑吧,還故意驚動守衛。 不過仔細一想,若是換作自己,只怕也會這么干,從見面開始,大家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雖然同一口釜中撈rou吃,但壓根就不是一路人。 自己防備著王驢子,王驢子也肯定處處防備著自己! 王驢子這名字聽起來都不像是真名。 “還愣著干什么?下!”李躍低吼了一聲。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水下應該能逃脫。 這個時候也顧不得水性好不好了,城上十幾名護衛正在彎弓搭箭,另外十幾人正順著石階沖下來。 這一次落到季雍手中,李躍沒信心能活下去。 張善那廝必定往死的折磨自己。 兩人同時扎了下去,冰涼的河水漫過頭頂,頭頂上幾支利箭貼著頭皮飛過。 水下什么都看不到,但還好只有一條路可通過。 李躍伸出手摸索,發現水下門是斷的,人可以鉆過去。 不過李躍多了個心眼,怕王驢子在前面守株待兔,便把背上的驢rou解開,推了過去。 果然,驢rou剛被放了出去,一道黑影從水門后撲面而來,手中三寸騸刀,瘋狂刺下。 李躍驚出一聲冷汗,幸虧自己心細,不然這次就真的死在王驢子手上了。 這年頭的人還真他娘的心狠手辣。 王驢子刺了十幾刀,發現手感不對,飛快的向遠處游去,李躍提著菜刀,正準備去追上去,砍死這孫子,卻不料自己的腳踝被身后的崔瑾抓住了。 借著水門上的火光,依稀可見崔瑾驚慌失措的臉。 李躍只能回頭,一把攬住他,兩人同時狗刨,向外逃去。 一口氣險些沒憋住,才摸過了木門。 王驢子人早就不見了。 身后的季家堡的人窮追不舍,不過他們的水性更差,在河水里撲騰半天,也沒見拉近距離。 “終于出來了。”李躍心中狂喜,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順著水流進入汜水,飄了快一個時辰,身后才沒了動靜。 尋了個空曠之地上岸,崔瑾已被嗆的七葷八素,人也有些不太清醒。 李躍不禁感慨起這具身體的健壯,受了傷,也被餓了一天,掙扎了一夜,到現在居然沒多少疲憊之感。 揭開衣服,傷口都已經結了暗紅色的疤,一身的腱子rou里仿佛蘊藏著無窮的力量。 身體是本錢,若是個病秧子,這世道只怕活不過三天。 嗷—— 幾聲低嘯從身后傳來,昏暗的曠野中忽然多了十幾雙幽綠色的眼睛,仿佛錐子一般刺來。 李躍一驚,這才看清是狼群。 這年頭人餓,畜生也餓。 李躍握緊菜刀,但感覺這玩意太短,就把崔瑾的大寶劍撿起。 長劍出鞘,一抹寒光如秋水般閃爍。 左手菜刀,右手大寶劍,心中頓時安穩不少。 憑手中的家伙對付十幾頭狼,問題不大。 狼群形成一個半包圍,試探了幾次,被李躍手中長劍嚇阻。 它們仿佛通人性一般,知道這把劍不好惹。 對峙了小半個時辰,眼看天色亮了,曠野中傳來馬蹄聲,狼群紛紛抬頭南望,頭狼一聲凄厲的呼嘯,群狼一哄而散。 不過聽到馬蹄聲,李躍心中更是驚惶。 附近能騎馬的,要么是季家堡的人,要么是滎陽城的人,黑云山窮的都喝西北風了,肯定養不了馬。 這年頭人都養不活,能養馬的不是尋常人。 李躍只能拖著崔瑾,再次躲進水中,高高的水草,完全遮擋了兩人的蹤跡。 過不多時,騎兵的身影在晨曦中顯露。 暗紅色的鐵甲,長矛、弓箭,驅趕著一群人,從衣服上能看出他們都是漢人,年紀不大,有男有女,形容枯槁,神色麻木。 靠的近了,李躍才看清騎兵都是深目高鼻的羯人,一共二十多騎,人人面色紅潤,身強體壯,耀武揚威。 而馬下的漢兒,仿佛牛羊一般的被驅趕著。 第五章 截殺 李躍忽然想起昨日張善所言,要把自己送去鄴城當閹奴。 石勒死后,石虎殺石勒滿門,在鄴城倒行逆施,刻意殘虐漢人,致使整個北方淪為鬼蜮。 有那么一瞬間,李躍想沖上去與羯人拼了,尋個痛快。 這個想法一出現,便如一團烈火般在血管里涌動著。 “徒死無益,不如留著有用之身,以待將來?!鄙磉叺拇掼恢螘r醒了,仿佛看穿了李躍的心思,“北方處處都是如此,你能救幾人?殺幾人?” 胸中熱血和憤怒迅速冷卻,眼睜睜的看著這群人走遠,身影漸漸與蒼涼的大地一起朦朧。 一陣腐臭的氣味鋪天蓋地而來。 李躍到處張望,忽見上游河水變成黑紅顏色,無數浮尸擁擠在河道上,緩緩向下。 一只只干瘦如柴的手仿佛枯枝一般伸向天空,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偶爾有一條條魚從水下竄起,落進浮尸堆里,掀起一陣黑紅色的水花…… 一群烏鴉在上面盤旋,落下,琢起一塊腐rou,又斜斜飛上天空…… 李躍被崔瑾一把拉起,兩人站在岸邊,呆呆的看著水中的浮尸。 一張張腐爛的人臉,還殘存著生前的痛苦神色,蒼白的瞳孔盯著李躍,隨著水波起伏不定。 “走吧。”崔瑾嘆了一聲。 李躍收回自己的目光,跟在崔瑾后面,沉默的向前走著。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空越來越昏沉,一顆顆雨點落下,眨眼間,天地間一片灰朦朦的,一股寒意也隨之縈繞在心間。 好不容易看到幾棵大樹,準備去躲雨,走的近了,樹枝上面掛著十幾具干尸,明顯是一族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都是一樣的瘦弱,隨之風雨搖搖晃晃。 雷聲陣陣,風雨愈急,打在臉上,寒意從皮膚滲進心底。 風雨中,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陣打斗聲。 李躍以為自己聽錯了,卻見到身邊的崔瑾也一臉茫然的望著遠方。 隱隱約約可見一群人在廝殺,仿佛籠罩在一層血霧中,周圍的雨點水汽也變成了紅色,間或傳來一兩聲戰馬的嘶鳴。 “騎兵,是羯人!”崔瑾脖子伸得老長,瞬間來了精神。 不管對方是什么人,敢截殺羯人就是好樣的。 李躍提著菜刀,心中的火焰再度升騰。 只有身處這個時代,才能體會這種憤怒和仇恨! 廝殺似乎快進入尾聲。 羯人騎兵裝備精良,人人披甲,優勢太大了。 圍攻他們的人,一看就是烏合之眾,穿著單衣,打著赤腳,提著不知從哪里撿來的破刀斷矛,不要命的沖向羯人。 盡管他們奮不顧身,但裝備差距太大了,手中的刀矛很難對披著鐵甲的羯人造成傷害。 而羯人隨手一矛,就能帶走一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