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對女士的禮讓和優(yōu)待，站在面前刻板嚴肅的老將軍伸出的手無關(guān)性別，不帶歧視也不帶優(yōu)待，而是對待一位新加入艦隊的軍人的認可和歡迎。對方輕拍她肩膀的動作里，還蘊藏了些許來自長者的厚望。

    她下意識地看向女王。

    “那天晚上我在塔樓看到了，”他說，“你做得不錯?！?/br>
    聽到他這份罕見的夸獎，阿比蓋爾揚了揚眉，有幾分驚訝。畢竟對她這位女軍官排斥最重的就是海軍，而博利伯爵看起來分明又是最嚴肅刻板的軍人。

    阿黛爾帶著微笑，看著他們，似乎早已經(jīng)預(yù)料到博利伯爵的態(tài)度。見阿比蓋爾看過來，她輕輕舉杯，帶著笑意說：“博利伯爵是帝國最堅定不移的守衛(wèi)之劍啊，阿比蓋爾?！?/br>
    他可以為帝國堅守港口一輩子，可以為帝國遠離權(quán)勢利益，也可以為帝國放棄偏見。

    前世，“火玫瑰之夜”里，帝國艦隊中有人背叛，有人投降，有人逃跑，而博利伯爵指揮著“郁金香”號奮戰(zhàn)至死，以身殉國。

    頓了頓，女王又說：

    “以后，帝國的咽喉和利劍，就交到你們手中了。”

    ……………………………………

    博利伯爵和阿比蓋爾離開后，道爾頓自露臺的另一側(cè)轉(zhuǎn)了進來。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阿比蓋爾和博利伯爵都沒有察覺他的到來。他背靠著束柱，隱匿于陰影中靜靜地看著坐在露臺上的女王。

    其實在受命護送路維斯樞機前往教皇國的時候，他一開始還帶有幾分或許離開羅蘭后他對女王的感情就會自然消散的想法。時間和距離會沖散對一個人的迷戀，然而事實卻是在那些日子里他總是會在想，女王陛下此時在做什么，她那雙瑰麗的眼睛正在注視著誰，又有哪些人圍繞在她身邊。

    到最后，時間連一分一秒都變得無比煎熬。

    返回的時候，速度稱得上是風馳電掣，否則也難以在玫瑰海峽發(fā)生叛變的那一夜及時趕到。

    多么全然陌生的感情，仿佛可以讓人變得柔軟脆弱，也仿佛可以讓人變得所向披靡無堅不摧。

    哪怕是最簡單的注視，都讓人感覺到安定和喜悅。

    道爾頓看了很久，近乎貪婪地注視著女王，察覺到她朝阿比蓋爾和博利伯爵微笑，讓他們離開時，神色里帶著淡淡的難以發(fā)現(xiàn)的疲憊——她一貫將自己的疲倦掩飾得很好，就算是最精妙的演員也難以匹敵。

    人們總是只看到她強勢而又堅定的樣子，而遺忘那雙手其實腕骨消瘦。

    “路維斯樞機的信我收到了，教皇選舉將在一周內(nèi)進行?！甭牭侥_步聲，阿黛爾抬眼，看到是道爾頓并不覺得驚訝，“我自覺對你在此事中做出的貢獻有所疏忽，道爾頓?！?/br>
    “所以，”道爾頓在女王身邊坐下，“您是想給予我什么恩賞呢？”

    他穿著裁剪妥當?shù)暮谏庖拢淇诤皖I(lǐng)口線條簡潔服帖，貴族們常見的浮夸已經(jīng)很少在他身上看到了。他似乎已經(jīng)懶得掩蓋自己骨子里屬于戰(zhàn)場機器的那種冷酷。迎面走來的時候，就像一把軍刀劈開空氣與喧囂，與綺麗繁復(fù)的宮廷格格不入。

    “那要看你想要什么了。”

    女王回答。

    一月末，隆冬將過，纏繞在露臺爬架上的玫瑰藤蔓已經(jīng)開始在寒意未褪的風里，試探地吐露出新綠的嫩芽。綽綽的藤蔓影子落在女王姣好的面容上，她的頭發(fā)在陽光里邊緣泛著微光。

    道爾頓看了她一會兒，沒有直接回答女王的話：“恭喜您，玫瑰海峽會成為帝國的要塞，海軍會成為您在大海上的刀鋒利刃。時間過得真快啊，陛下。”

    他的語氣里帶著些許的感嘆。

    從去年七月到現(xiàn)在，大半年的時間里諸多事情接踵而來，風波怒浪就像永不停歇。而在九個月以前，無論是誰來告訴他，他有朝一日會心甘情愿地為一個人出生入死，他都不可能相信。但如今回想起那時候，道爾頓竟然覺得變得無比遙遠模糊。

    “我很高興，您帶著我送您的禮物?！钡罓栴D說，“我無比慶幸我當初的選擇?！?/br>
    幸好那時候他想送她的是槍，幸好那時候他專門找人定做了那把適合女王使用的“小玫瑰”。

    “謝謝你的禮物，它發(fā)揮了它的作用?！迸跆嵝阉?，“您還沒有說您希望得到什么?！?/br>
    “一個小小的要求?！?/br>
    道爾頓鼻梁高挺，眉弓線條銳利，時常給人種殘酷無情的感覺，但當他專注看某個人的時候，過于深刻的眉眼又令他顯得自有一派危險的情愫。就像你明知道那是兇狠的狼，可那狼愿在你身邊匍匐而臥。

    “一個下午?！?/br>
    “嗯？”

    女王一時間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又細又長的眉梢輕微地挑起看他。

    “請您好好休息一下吧。艦隊總會有的，新商路也會有的，你希望看到的一切會實現(xiàn)的。但在之前，您需要好好休息，陛下?！钡罓栴D握住她蒼白消瘦的手腕，在上面落下一個吻。

    輕柔得好像是在吻一朵盛開在冬天的玫瑰。

    “凱麗夫人已經(jīng)非常生氣了，因為您已經(jīng)足足半個月沒好好休息了。您真以為自己是神明嗎？還是您想讓帝國還沒迎來新紀元，便先失去它最珍貴的寶物？”道爾頓站起身，脫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女王身上，“請允許我向您索要一個下午，而在這個下午里請您不要憂慮，好好休息?！?/br>
    “我也好，帝國也好，都絕不愿意看到您無視自己的健康。”

    “這個下午，就算是天崩地裂，我都為您擋著?！?/br>
    他穿著潔白的襯衣，站在女王身后，俯身輕輕地環(huán)住她。

    “您總不會拒絕一個這樣微小的請求吧？”

    第68章 親吻發(fā)梢

    女王沒有看道爾頓, 只是垂下眼，注視著手中的茶杯。

    她的神色忽然變得很陌生，道爾頓從未見過那樣的她, 既不妖冶古艷也不威嚴冷厲。睫毛投下一彎淺淺的淡淡的陰影，時間停駐在她的眼底, 寂寥而又疲倦。

    海風吹得露臺上的爬藤搖曳作響，影子綽綽。

    屬于阿黛爾·羅蘭的人生在母親去世的那一刻, 就被斬斷成為兩半。能夠坐在母親膝頭撒嬌的小公主被永遠地埋葬在了過去，留下來的只有為活著而拼盡全力的阿黛爾。要越過陰謀與刺殺，要越過整個世界的惡意，要不動聲色，要寸步不停, 要思慮萬千……可這個世界上，誰又是生來就注定要熬干血rou來點燭燃火的？

    玫瑰色的眼睛總被一些人以為是巫女的象征, 因為那過深的顏色仿佛生來就藏著難以辨清的陰影, 由此透出的美也如罌粟般鬼魅危險。然而, 道爾頓只覺得有那么瞬間，年輕女王的側(cè)臉像隱于歷史里的雕塑，透著沉默的孤獨。

    讓人心底不受控制地輕輕觸動, 舍棄一切也要駐守在她身邊, 仿佛只要她能稍微輕松些, 便覺得自己也就無比高興。

    道爾頓輕輕地蒙住女王的眼睛。

    “午安，陛下?！钡罓栴D說。

    女王的睫毛擦過手心時就像蝴蝶扇動的羽翼。

    在不大不小的秘密露臺, 籠狀的弧欄纏繞著迎來溫暖天氣的藤蔓。陽光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斑駁方塊，有的落在地面，有的落在石桌上，有的落在靜靜淺眠的女王身上。她半側(cè)身, 躺在古羅蘭式華沙星椅上，銀色長發(fā)半散開，落在肩膀上，身上蓋著道爾頓的黑色大衣。

    道爾頓坐在旁邊，凝視著她側(cè)臉的輪廓。

    女王應(yīng)該從叛變之夜起，就沒有好好休息過了。然而她太擅長于掩蓋自己的虛弱了，貴族們海軍軍官們竟然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其實早已經(jīng)到了疲憊的盡頭，而她也不能露出一絲難以為力的樣子。這是道爾頓第一次見到女王合上眼休憩的樣子，眉眼間帶著淡淡的倦意。

    見不到那雙藏著很多心事的眼睛，她隱約間看起來，就像個始終未變的坐在燈塔上看海的沉靜女孩。那么美麗，帶著不可觸及的圣潔。

    道爾頓斜靠著欄桿，抬起自己的手，看著上面常年累月握槍握劍留下來的老繭，這是一雙曾野心勃勃的沾滿血腥的手。在很久以前，那時候既沒有威風凜凜的“戰(zhàn)爭機器”，也沒有軍功顯著的帝國元帥，有的只是一個活在陰暗的貧民窟的孩子。

    貧民窟的人，就像是生活在腐rou上的蛆蟲和蒼蠅，被人忽視，被人隨意踐踏而過。

    打很小的時候起，那個貧民窟的男孩就知道，想要站直身活下來就要用盡全力地去爭奪，撕咬，直到自己手握權(quán)力。世界對他來說，就像是個巨大的戰(zhàn)場，只有硝煙和敵人。

    但今天世界好像一下子變了，縮小了，只剩下官邸這個小小的秘密露臺。

    道爾頓從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木盒，打開。

    里面柔軟的天鵝絨上盛放著一根打造精美的寶石發(fā)針。那是他從教皇國離開時帶走的唯一一樣東西，教皇國有位金匠打造的首飾最受貴人們的歡迎。在路過金匠開設(shè)的商店時，道爾頓一眼瞥見了櫥窗后的這根發(fā)針，黃金鑄成的藤蔓上點綴著漿果般的紅寶石。

    他余光中只見櫥窗里一點緋紅的光影閃動，在意識自己想什么之前便已經(jīng)翻身下馬，匆匆走進去。

    副官不明所以地跟著下馬走進店鋪，看到他站在發(fā)針前，頓時露出了心領(lǐng)神會的笑容，鬼鬼祟祟地湊過來。

    “您要送給……？”后面的誰副官沒說出口，朝他擠眉弄眼。

    道爾頓看了他一眼：“有那么明顯？”

    “紅寶石，還不夠明顯嗎？”副官眉飛色舞，“老大，您現(xiàn)在看起來就像個猶猶豫豫想給心上人送禮物，擔心她不收也擔心她不喜歡的毛頭小子。這個發(fā)針她戴著一定好看，別猶豫啊?！?/br>
    道爾頓踹了這個一直追不上戀人的狗頭軍師一腳，最后還是將發(fā)針買了下來。

    他忽然記起了當初還活在貧民區(qū)里見到的一對夫妻。丈夫是個啞巴。他們住的房間旁邊就是臭水溝和垃圾堆，那個啞巴每天都會摘一朵花插在窗口的破杯里。后來啞巴有一天出門，就再也沒有回來。在貧民窟這種事情每天都在發(fā)生，婦人照常摸索著活著，好像丈夫死了也沒有什么變化。直到有一天，有人指著垃圾堆旁的泥地里開的一朵花給她看。

    那個婦人看著花突然嚎啕大哭。

    時間隔了很多年，道爾頓突然明白了一些東西。

    喜歡一個人，喜歡藏在一朵花里，喜歡藏在因為她會下意識注意的一種顏色里。喜歡是種藏不住的特殊，別人看到你站在櫥窗前看一枚紅寶石打造出來的發(fā)針，就知道你在想另一個人。

    道爾頓拿起那枚他藏了一路，從教皇國帶回羅蘭的發(fā)針，將它小心翼翼地趁女王未醒將它別在她美麗的銀發(fā)上?？v馬開槍彈不虛發(fā)的手在這個時候竟然平白生了些許緊張的汗，或許是因為她閉眼沉眠時側(cè)臉猶自隱約藏著重重心事。

    收回手的時候，她的一縷頭發(fā)落在指上。

    道爾頓垂眼看著那縷頭發(fā)，片刻后，又輕又快地吻了吻發(fā)梢。

    女王應(yīng)許了一個下午，便只是一個下午。傍晚的時候，她就醒過來了。道爾頓就沒有見過誰像她這樣，活得精準得像個齒輪永遠不松懈的機械，不論什么時候都將事情計算安排得清清楚楚，一點也不出差錯。

    一個人生生將自己活成機器，難怪凱麗夫人每天都擔心她。

    道爾頓靠著欄桿，站在身側(cè)，低頭看她。

    晚霞鋪平過天邊，魚鱗般的云團隨風移動，紅日朝著海平面墜落。露臺欄桿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阿黛爾睜開眼的時候，斜陽和陰影同時落在她的眼里。那是再高明的畫家也無法描繪的陸離景色，晦暗交錯好似不真實的夢。

    只短短的一剎那，那雙眼睛就退去了朦朧，變得和平時一樣清醒銳利，幾乎要讓人懷疑她到底有沒有真正休息。

    “晚上好，陛下?！?/br>
    道爾頓朝她微笑。

    遠遠的，港口的太陽塔燈火被點燃了，燈塔的光暈染在暗得很快地天空上。阿黛爾在露臺上站了一會兒，眺望碼頭的艦隊和航船，風吹過的時候讓她感覺發(fā)上好像多了點東西，便抬手去摸。

    道爾頓手臂里掛著外衣，全神貫注地觀察她的反應(yīng)。

    發(fā)現(xiàn)多了一枚發(fā)針之后，阿黛爾偏頭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但也沒有取下來。

    “陛下?！?/br>
    凱麗夫人進入秘密露臺，朝女王屈膝行了一個禮。道爾頓在這邊待了一個下午，她其實也在旁邊守了一個下午。其實道爾頓的要求算得上完全不符合宮廷禮儀，但守在露臺外的凱麗夫人什么也沒說。

    比起禮儀，她更希望女王能夠好好休息一下。

    “羅德里大主教求見。”凱麗夫人說。

    …………………………

    羅德里大主教等了已經(jīng)有段時間。

    死于叛變之夜的人里也有一部分是神職人員，而毫無疑問地這部分神職人員的教會財產(chǎn)被王室接手了——說起來這件事自從神圣審判以來，王室就做得日漸熟練。而與之相關(guān)的教堂修道院文書，則被羅德里大主教和神殿騎士團給取走了，這部分資料以前向來是獨立于王室的掌控之外。

    但現(xiàn)在又有誰敢拒絕女王的命令呢？至少如今在玫瑰海峽，她便是如太陽燈塔般威嚴的存在。

    踏入謁見室之前，羅德里大主教與黑色外衣隨意披在肩頭的道爾頓在走廊上碰面。道爾頓的外衣上殘存著淡淡的熟悉的香氣。

    羅德里大主教腳步頓了頓，語調(diào)平平地開口：“聽說路維斯樞機有意邀請您就任教皇軍的統(tǒng)帥。”

    “一個蠢貨的異想天開罷了?！钡罓栴D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他一眼，忽然冷笑起來，“不過，羅德里大主教以前可是被認為是最有可能封圣的信徒，怎么現(xiàn)在不僅違背教義還成為間諜頭子了？羅蘭內(nèi)外屬于您的眼睛可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