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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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他主動接過藥碗,仰頭一飲而盡。 也不覺得苦似的,他將青瓷碗隨意擱在一旁,便迫不及待去牽住顧沅的手,神采奕奕,“沅沅,我們畫紙鳶去。” 顧沅覺得好笑,心頭又有些發苦,從前她哪敢相信,那樣一個驕傲矜貴的男人,臨老了會成為這樣一個老小孩呢? .……. 最開始時,裴元徹也不是全然糊涂,偶爾他也會清醒一陣。 比如某個深秋時節的午后,顧沅照常端了藥去喂裴元徹。 秋日的下午總有種緩慢又沉郁的氣質,殿內的光影也顯得有些暗淡惆悵的味道。 行至外間,還沒掀開珠簾,顧沅就聽到里頭傳來一陣說話聲。 她腳步一頓,抬手示意身后宮女們也噤聲。 只聽得里頭傳來裴元徹的聲音,“后腦疼,肩背關節處也酸疼,像是有螞蟻在骨頭里噬咬。” 隨后是李貴帶著哽噎的嗓音,“主子爺,要不還是再找御醫來看看,您別硬扛著?!?/br> “御醫也沒用,這些都是舊傷,平時倒還好,一到秋冬天氣潮冷起來,實在難熬……看來朕是真的老了……” “主子爺不老,一點都不老,您是要活萬萬歲的?!?/br> “萬萬歲?”裴元徹嗤笑一聲,又道,“你往肩上捏一捏,使些勁?!?/br> “主子爺,是這兒么?” “嗯?!?/br> “……” 顧沅站在簾外,聽著里頭的對話,手指微微捏緊,心頭思緒萬千。 他身上那些疼痛,他從未在她跟前提過只言片語。 若不是今日她碰巧聽見,他是打算一直瞞著她么? 顧沅輕抿唇瓣,在簾外站了許久,還是大宮女提醒她藥快涼了,她才回過神,端起藥碗走了進去。 她裝作什么都沒聽見,神色如常。 只是等裴元徹喝完藥后,她緩緩走到他面前蹲下,兩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仰起頭,黑眸緊緊盯著他,柔聲道,“以后身上哪里疼,就與我說,我幫你捏一捏。” 裴元徹面上閃過一抹不自在,低聲道,“不疼,都不疼。” 顧沅想了想,故作輕松道,“我們都老了,老人家有個腰酸背痛又不算什么,你也別不服老,我比你年歲還小,有時練字練久了,腰背那叫一個僵硬,直都直不起來?!?/br> “那你下次別練那么久?!迸嵩獜啬此?,又問,“你腰背還疼嗎?我給你揉揉?!?/br> 顧沅搖頭,“我不要。” 裴元徹,“嗯?” 顧沅抬起下巴,帶著幾分針鋒相對的氣勢,“你身上不舒服都瞞著我,那我為何要告訴你?!?/br> 裴元徹啞然。 他看著面前的顧沅,美人雖遲暮,氣質卻高雅,她的白發不算多,梳得整整齊齊,鬢邊還帶著金翠的花釵。 此時她睜著一雙黑眸瞪他,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裴元徹不知想起什么,鳳眸瞇起,笑了。 修長的手指輕輕摸了下她的發鬢,他道,“下回一有不舒服,我就與你說,行了吧?” 顧沅緩了神色,“這還差不多?!?/br> 她直起腰,就要站起身,腿卻有些麻了,發出一聲哎喲。 裴元徹趕緊伸手去扶她,有力的雙臂托著她的手,將她架到了椅子上。 他一邊給她揉腰,一邊笑著嘆氣,“老了老了,是要服老了。” 秋日陽光透過紗窗,靜靜地灑在他們身上,仿若鍍上一層暖融融的柔光,時光也變得緩慢而悠長。 裴元徹與顧沅便一直在宮里住著,直到這個冬天過完 裴元徹發了一場高熱,燒了兩天兩夜才有好轉。 他躺在床上休養,顧沅與念念坐在外間敘話。 念念發愁父皇的病情,也擔心母后的身體,畢竟照顧病人是件很勞累的事。 顧沅拍著她的手,安慰她,“老來伴,老來伴,便是老了相互陪伴,相互照顧。今日若是換做我糊涂了,你父皇肯定比我還要耐心?!?/br> 念念點頭。 父皇對母后的那片心,她怎會不了解呢? 這時,里間傳來一陣喧鬧,伴隨李貴驚慌的喊聲,“主子爺,主子爺您去哪啊?” 顧沅和念念皆是一驚,下意識站起身來,往里望去。 只見裴元徹披頭散發,一邊拿著石青色外袍往身上穿,一邊往外闊步走來。 他面容嚴肅,濃眉緊擰,嘴里反反復復念著什么似的。 李貴要去攔他,被他一把推開,“快,快把禁衛首領陳昱叫來!” 李貴跪在地上,兩眼茫然,“主子爺?” 當年的禁衛首領陳昱,早十年前就去世了啊。 見李貴不動,裴元徹冷冷的掃了他一眼,喝道,“狗奴才,沒聽見孤的吩咐么?太子妃一個人在外面,萬一遇見危險怎么辦,孤得盡快找到她……” 莫說李貴,便是殿內其他人的臉色也都變了。 太上皇自稱“孤”,而且嘴里提到“太子妃”。 當今的小太子還沒納妃呢,哪來的太子妃? 裴元徹這邊胡亂系好了衣袍,大步就要往外去。 “父皇!”念念回過神,忙上前去攔,“父皇您去哪,您高熱才退,太醫說您得臥床休息……” 裴元徹止住腳步,狐疑的盯著的盛裝美婦人,看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乍一看還很像沅沅。 “不,你不是沅沅,讓開?!?/br> 他搖頭,又恢復冷冰冰的神色,毫不留情的推開她,“孤要去找她?!?/br> 看到父皇那陌生的視線,念念愣住,旋即心頭一陣酸澀委屈,眸泛淚光。 父皇,她的父皇又不認識她了。 顧沅這邊也回過神來,外頭天寒地凍,積雪還未消融,這老家伙要是跑出去,肯定又得凍病。 她也顧不上一把老骨頭,提著裙擺就追上去,哼哧哼哧趕了好幾步,才勉強扯住他的袖子。 裴元徹回過頭,眉心緊蹙,垂眸看她。 顧沅喘著氣,抬頭看他,咬牙,“裴元徹!” 裴元徹一怔,深眸靜靜地打量著她,半晌,有些猶豫的喚道,“沅沅?” 顧沅直起身子,將他身上的衣袍扯好,又裝作兇巴巴的樣子瞪他,“是,虧你還能認出我。” 裴元徹頓時歡喜起來,“沅沅,你回來了!” 說著,他一個熊抱,直接將顧沅抱起,還轉了兩圈。 顧沅邊拍他的背,邊掙扎著喊,“你個老家伙,快放我下來!” 一旁的念念和宮人們看得目瞪口呆。 裴元徹放下顧沅,端正的面容上卻沒半點老年人的暮氣,反而滿是年少意氣,深深地看著她,“沅沅,是孤錯了,從前都是孤錯了。你不喜歡的,孤全部都可以改,你原諒我,好不好?!?/br> 顧沅抿唇,心里知曉他大概是記憶錯亂,回到了當初他還是太子的時期。 “好,我原諒你。” 她哄道,“走,我們先進屋去。” “嗯?!蹦腥斯皂樀挠伤隣恐锶ィ瑓s還是忍不住問她,“沅沅,你以后都不會跑了,是么?你要生氣,你就罵我打我,只要別丟下我……” 顧沅扯著他的袖子往前走,壓根不敢回頭,她怕一回頭,看到他那小心翼翼又滿懷期待的樣子,眼淚會忍不住掉下來。 強壓下心頭翻滾的強烈情緒,她鼻音略重的“嗯”了一聲。 倆人回了屋,一陣安撫,裴元徹才握著顧沅的手,沉沉睡去。 念念不敢前去打擾,站在外間看了會兒,轉過身,偷偷的抹了抹眼淚。 此事過后,顧沅與裴宣和念念好好聊了聊。 她覺得皇宮太壓抑,想帶裴元徹去驪山行宮住,那邊山清水秀,是個養病養老的好地方。 裴宣和念念都很不舍,但見顧沅堅持,又見父皇已經全然不認識他們了,只好答應下來。 于是,開了春,天氣暖和了些,顧沅便帶著裴元徹搬去驪山行宮。 臨走時,裴宣一家,念念一家,都來送別。 裴宣最小的女兒還不滿五歲,拉著顧沅的手,淚眼汪汪的不想祖父祖母離開。 顧沅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慈愛道,“小不點乖,等秋天驪山的栗子熟了,讓你父皇帶你來撿栗子?!?/br> 小不點乖乖巧巧的點了下腦袋,又走去裴元徹跟前,“皇祖父,你要好好休養哦?!?/br> 說著,張開小小的胳膊,就要去抱他。 裴元徹眉頭一皺,果斷的往后退了半步。 小不點,“……?” 裴宣等人,“……?” 顧沅也一陣無語,轉頭去看裴元徹,嗔道,“孫女要抱你,你躲什么?” “她一臉眼淚和鼻涕?!迸嵩獜叵訔壍目戳搜坌〔稽c,又扯了下身上簇新的暗青色衣袍,“這是你給我做的新衣裳,不能弄臟?!?/br> 小不點一怔,隨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拔腿就去找她親娘,嚎啕大哭,“母后……皇祖父嫌我臟…嗚嗚嗚嗚,我再也不要喜歡皇祖父了!” 顧沅看了看被嫌棄哭的小孫女,再看身旁悠然自得,滿臉寫著“誰也不能弄臟我新衣裳”的裴元徹,真是好氣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