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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不曉得人是不是都這樣:在妖面前一個樣,在鬼面前一個樣,在人面前又是另一個樣;醒時一個樣、醉後一個樣。變來變去,我總也高不清他究竟想怎麼樣。高不清就高不清吧,反正,不管他在別人面前怎麼變,在我面前卻都是那個樣——一本正經欺侮我的流氓樣!討厭的悶sao的反覆無常的對誰都b對妖好的臭書生壞書生!我才不理會你到底要怎樣呢!

    燒完衣服給小婧,回家的路上我不禁這麼想。轉頭瞄了他一眼,卻見他正笑睇著我,將我們交扣的十指舉到唇邊,親吻了下;兩根紅繩在月色下閃著微光。我突然覺得有股熱氣自緊握的指間渡了過來,熏得心里暖烘烘的,卻又悶悶的帶著些酸、又似有些疼,說不清什麼感受。

    難道吃錯了東西?

    我捂著xue口百思不得其解。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最後歸咎於是他方才渡給我喝的那幾口酒。酒就跟書生一樣不是什麼好東西!

    「太好了!小婧姑娘似乎很滿意那嫁衣。她歡喜便好,不枉我一番心意。」書生像是醉傻了般,平日的冷峭矜漠全然消失,樂呵呵笑著對我說。

    瞧他得意的小樣,忽然就覺得有股酸氣咕嚕嚕直冒了上來,眼酸鼻酸牙也酸,連吸進的氣都是酸的,便哼哼著問他。

    我問他為什麼對小婧那麼好,難道真看上她了?書生卻只是噙著討厭的曖昧的笑不回答我。我被他看得心里著慌,心忖:那可不成!哪怕為了j也絕對不行!妖才不吃勞什子的元寶香燭呢!有監於上回恐嚇失敗,這次試試動之以情好了。於是我學著姥姥的腔調,搖頭晃腦、苦口婆心地告誡他:「你要知道,人鬼殊途,人和鬼在一起是沒有好結果的。」至少生前絕對無望,因為有我在;死後倒可相依,搭個伴躲避鬼差不去投胎。這我可攔不住。

    「我對她好是為我自己。因為你的關系。」書生說。夜已深沈,他的眼睛卻b夜色更深沈,闇黑得像泓深淵,我見到自己溺在里頭。「我死之後,你也會像我這般對你一樣對我好嗎?」那語氣聽來就像我同他說「晚上吃j好嗎?」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其實很多時候我并不太懂書生的話,好b我說想吃j就是真的想吃j,可書生手上喂我吃j心里卻可能想讓我吃別的東西——人就這點麻煩,說的做的和想的往往全都不一樣——雖然書生總說:「不懂要問,否則你永遠不曉得哪里不懂。」可我著實懶得問,怕問了反而更不懂了。況且,他給的答案未必就是真的。人最善騙,不是嗎?

    「你死了就沒人陪我玩兒、也沒人烤j給我吃了……」我沉硬了一會,「沒關系,我會再找個人陪我玩兒、烤j給我吃,然後讓他給你燒衣服和元寶香燭,隨便你喜歡什麼都燒給你。放心,我新找的人一定b你溫柔b你體貼b你聽我話,到時……啊!做什麼掐我——」

    結果我還是不曉得他為什麼對小婧那麼好。那天晚上被他翻來覆去地折騰,月亮懸在他的頭頂,圓得就像顆j蛋,背後的草刺得我發癢,膝蓋被折在胸前,尾巴繞在他腰上,我的手與他的手交疊互扣……他緊緊壓著我,埋得很深很深,一下一下都像要搗進我的心坎里……明明每次玩兒時都很開心,這回他看上去卻并不開心,害得我也開心不起來;他雖然粗魯卻沒有弄傷我,我卻不知道身上哪里疼,一陣一陣的,疼得喘不過氣。

    朦朦的月光照得他也朦朦的,醺醇的酒氣從交纏的舌津間渡了過來,微微有些眩暈,竟似也醉了般……我的目光細細g畫著他的臉,才發現原來他長得b戲里的角色更好看……他眼里那泓水蕩蕩悠悠,像要滲出來似的……於是我吻上了他的眼。

    ***

    書生還沒畫完,我已經無聊到不行。睫毛都數過兩輪了!若不找點別的事做,我一定會睡著;若是我睡著了,我的j一定會燒焦!這可絕絕對對千萬不行!!打從那次畫完小婧書生就不畫鬼了,我不懂,既然小婧的畫能賣那麼多錢,為什麼不多畫幾張來賣?而且他幫我畫了那麼多張畫,指不定也能賣個好價錢,這樣就能買很多很多很多只j了。

    結果他竟然這般回我:

    漠然地瞟我一眼,嘲道:「你的畫賣不出去。」

    啊啊!小婧的畫賣得出去,憑什麼我的畫就賣不出去!你到底把我堂堂一美狐妖畫成了什麼扭曲畸形的怪樣子啦??!!快快老實招來——!!!

    朝書生撒潑的下場就是被撲在桌上,用各色毫筆將全身徹頭徹尾給勾勒了遍。癢死妖了,嗚嗚。他就會仗著力氣大欺壓我!為什麼我不是只熊妖或者豬妖呢?拍不死他好歹也能壓死他!唉唉。

    話說上回燒衣服給小婧時,恰逢望月朗夜,艷赤火堆燃得劈啪作響,書生一邊飲酒一邊y歌,y喂了我幾口酒後,興致越發高昂,逕自踏著歌舞起劍。時月華正好,將他眉目照得清朗,地上影子曳得長長的;我卻只見著他俊雅的容顏染上薄紅淺緋,星眸盈水、g唇嫣潤,端有麗色勝桃華爛漫、自醉自迷。他仰頸閉目擎劍傾壺且歌且笑,醇澈酒水溢流而下,沿著優美的脖頸淋漓、潑灑了一身也渾不在意;意態驕狂恣縱、風姿颯沓,瞧得我眼睛都直了。小婧陪他喝了幾杯竟也跟著瞎起哄,披著嫁衣在林中呼號狂卷,猩紅緞帛如蛛網般縱橫交繞、竟b枝頭桃花更盛燦;然而,驟然刮起的y風卻掀得整林桃花轉瞬墮了滿地……

    倒讓我這只妖長了見識:未曾見過人發酒瘋,原來發起酒瘋不是人。

    不過書生的歌聲倒是不錯,低沉渾厚,有股說不出的韻味直入心脾,聆之難忘……他是怎麼唱的呢?

    我清了清喉嚨,回想著他當時的豪邁氣概、灑脫逸氣,漫y道:

    「青衫落拓兮,江湖已遠。

    毫素染墨兮,似默非言。

    興來自斟唱兮,胡問奈何!

    邀影對酌兮,大笑浮白。

    桃林臥酣眠兮,豈曰無夢?

    莊周迷蝴蝶,呂仙枕h梁。

    與卿共一醉,風月不知年。」

    唱罷一遍後總覺得似是少了些什麼,不若他唱的好,大抵這歌不適合我唱吧?卻聽樹下的書生朗聲重又唱了一次,我亦隨之跟上;沉渾男聲錯雜著清亮女音,時而相依、時且相逐,竟也平添幾許和諧韻致……

    瞰著他盈盈的眉眼,心底總有些不服氣。哼!以為就他會唱歌嗎?音調驀一轉,換成輕快的旋律:

    「人說人好,鬼說鬼好,神仙魔都說他們好。

    妖說:甭爭了,我最好!

    是誰騙誰,誰騙了誰;是誰笑誰,誰在笑誰。

    道亦非道,夢終是夢,鏡花何真,水月可假。

    妖最多情,人本無心。

    無心徒生情,多情惹傷心,還如不相識。」

    我反反覆覆、顛顛倒倒地唱了一遍又一遍,心思漸漸飄得遠了,也不理會底下的書生作何想,逕自遙目望著眼前那片浩闊渺莽冬景:朔雪颯紛飛,寒梅紅勝火。依稀地,似有笛音相偕伴鳴……

    當我回過神來時,書生正佇立樹下朝我招手。總算畫完啦?我伸了個懶腰,刷地像坨雪團般徑直從樹上落了下去。

    ——被他穩穩接在懷中。

    嘖,沒能反壓他一回,實乃妖生大憾。誰讓化形時的重量與真身等同,天道即守恒。唉唉。

    書生讓我坐在他臂彎中,將披著的大氅一并籠在我身上。從他懷里傳來的熱度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實在是凍了太久,多少有些不適應。

    「凈唱些歪歌。」他輕聲叱責,卻不像真的生氣。我將僵冷的手擱在他後頸處,惹來他頻蹙瞋目,隨即放柔了眉眼,執起我的手放進他的衣襟內,冰涼的手掌煨在炙熱的肌理上,激起疙瘩片片;厚實的胸膛里似藏著什麼,正規律的一下一下跳動。他仰視著我,澀然低語道:

    「人豈無心……你手底下的,便是我的心。」

    這便是人心嗎?感覺和我的似乎沒什麼不同嘛。我一手焐著他的心、一手捫著自己的心,感受那怦然彼此相互應和,慢慢融在了一塊……

    ***

    好不容易打發掉莫名纏膩的書生。我拖著酸麻的腿回窩,腰肢酥軟得都直不起來了,只能像只瘸了腿的小老太螃蟹精般,磕磕絆絆地橫著拐著……可是再待下去定會被欺壓得更慘,不若早早歸去至少能睡個好覺。

    我回去後發現姥姥正曬著月亮發呆,不由松了口氣。就說嘛,那上不著調下不靠譜的貳b方子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就讓妖化成人。光說「將離獨活當歸三錢三分」這段吧,到底是「各」三錢三分,還是「共」三錢三分,根本沒妖弄得清。至少姥姥熬了那麼多回藥,沒一次成功的。

    姥姥的頭發b我長得多、尾巴也b我多得多,我一邊幫她梳頭發、一邊數著她的尾巴,可那團尾巴纏在一塊又動來動去的,我總是算不清。姥姥說:「百年一尾,千年成妖。」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像姥姥那樣,尾巴又多又厲害。梳著數著,聽姥姥唱著歌,才發現原來我遺漏了後半段哪……聽著哼著,不知不覺就枕著尾巴睡了過去。

    「人說人好,鬼說鬼好,神仙魔都說他們好。

    妖說:甭爭了,我最好!

    是誰騙誰,誰騙了誰;是誰笑誰,誰在笑誰。

    道亦非道,夢中是夢,鏡花何真,水月可假。

    妖最多情,人本無心。

    無心徒生情,多情惹傷心,還如不相識。

    回首相逢,但求相守,緣何終成空?

    浮生掠虛,夜夢寐晤,明朝且待今夕。

    毋忘望無,奈何何奈,請君掬飲忘川水。

    相念是糖,相思為釀,方寸來作壺,回憶凝成珠,千年盈滿杯。

    只因誤嘗愛,方知寂寞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