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林氏旗下的這家酒店可以說是上京第一,本來都是客流絡繹不絕的繁華熱鬧,今天餐廳里卻稱得上空蕩,和儀與江琦往那一坐,鐘表滴滴答答的聲音都聽得到。 “往下看?!焙蛢x端起紅茶抿了一口,歪頭看向落地窗,“看到什么了?” 江琦饒有意味地看了一眼,似笑非笑:“莫不是人間。” “如今可不是人間了?!焙蛢x仿佛只是隨口一說,“再繼續下去,這就是第二個陰界。我觀江琦道長身上靈氣并不濃郁,倒是陰氣……我受傷的時候,身上的氣機大概就是你現在的樣子?!?/br> 江琦張開雙臂低頭看看自己,無辜地道:“陰氣靈氣都是氣,和氏陰氣發家,和氏還要歧視陰氣修行不成?” “倒沒有歧視的意思?!抑皇怯行└锌?,所謂的道,究竟是清靜還是舒心。”和儀用叉子叉下蛋糕的一角,綿軟香甜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開,她愜意地瞇了瞇眼,奶油軟膩的觸感纏在舌尖,她喝了口紅茶,仿佛真是和江琦過來享用下午茶的。 “可惜了,”她咕噥道:“再過幾日,特部那一院子的人,都是失了靈氣,變成你如今這副樣子吧?安老那一群老前輩一輩子向道,想求大道自然,道韻天成,想求玄術光耀,如今怕是不成了。唉,上了年紀,我也絮叨起來了,這邊的奶油小方很不錯,嘗嘗?” 江琦從善如流地點點頭,唇角噙著三分笑意,陽光下分外真切,光影背面的半張側臉卻無端顯得神秘幽深。 他緩緩道:“還有另一位同僚,叫頤,改日便能見到了,看在以后可能要共事很多年的份上,打他的時候別打臉?!?/br> 和儀是提著甜品回到樓上的,進去的時候宣帝正盤腿坐在雪白的地毯上打游戲,聽見她過來頭也沒回,簡單地招呼:“哦,我親愛的老太太回來的。” “陛下手眼通天。”和儀笑吟吟地遞上打包盒:“這間酒店的小點心做得一向很不錯,黑森林蛋糕和酥皮泡芙更是一絕,可惜那位甜點師傅生病住院了,您沒有口福了。奶油小方味道很不錯,紅茶可以加果醬,旁邊的小包上有口味標注?!?/br> 宣帝應該已經品嘗了不少人間美味了,這會一嘗奶油小方還是贊不絕口,不免對和儀口中另外兩樣心生向往:“甜點師傅生什么病了?帶吾去看看他,他就好了。” 和儀沒回答,而是用帶著幾分包涵的笑容看著她。 宣帝明白來,嘆了口氣,有些遺憾,“那就算了,吾先等一等吧,等他成為了吾的子民,吾一定要他天天做點心,只給吾一人吃?!?/br> 和儀微笑著坐在旁邊,瞥了一眼他袍角金線勾勒出的刺繡紋樣,忽然道:“我有一下屬,是為千年羅剎女,也曾是古國巴國的圣女,獻與古巴國母神的嫫羅甘娘,名喚阿梨,對您十分仰慕,不知您是否愿意一見。” 宣帝聞言轉頭來看她,一雙桃花眼兒眨巴眨巴,很無辜的樣子。 他生得一副精致十足的秀氣樣貌,頭發散著胡亂搭在肩膀上,若不是胸前一片平坦,還真是雌雄莫辯。 “吾的信徒?”他還真樂意見一見,不過游戲的音效再度響起,他連忙回頭去看,一邊握起手柄一邊不在意地擺擺手:“傳她晚間再來覲見吧?!?/br> 和儀點點頭,在旁邊靜坐半晌,忽然試探著問道:“您在人間大肆傳播疾病,使凡人身染陰氣,是想要掌控人間嗎?” “自然!”宣帝高高昂起下吧,自得道:“屆時吾手握陰陽兩界,以此為本推翻天庭輕而易舉!吾便是三界共主!你嘛,這么識趣,勉勉強強封你個駐陰界大使當當?!彼f著,輕哼一聲:“都是遠古神祗受人尊敬,緣何吾只可幽居地下困于就有,而他們天庭卻高高在上?” 得,大使都封上了,我可真是榮幸啊。 和儀扯扯嘴角,提醒道:“陰界如今好像并不是屬于您的?!?/br> 宣帝被她這樣提醒,原本翹著的嘴角立馬落下,轉頭淡淡看了她一眼,就是這一眼,冰冷、高傲,滿是‘神性’。 被那樣冰冷的眼神籠罩的一瞬間,和儀只感覺心臟都停跳了,放在膝蓋上的一只手緊緊握拳,直到宣帝輕哼一聲,才微微松了口氣。 宣帝扯扯嘴角,意味不明地道:“若不是你,吾又何至于丟了地府。單業務方,誰讓你美呢?”他極具穿透力與攻擊力的目光落在和儀的胸口,好像要穿過她的皮rou,盯緊胸腔中跳動的心臟。 和儀呼吸滯住,后心的涼意一股股往上竄,她近乎抑制不住自己出手的沖動,終于!宣帝移開了他的目光。 游戲里的人物死了一次,他懊惱地拍拍大腿,重新開了一局,一邊漫不經心地道:“掌握人間,陰界很快就會回歸吾的統治。這些凡人,在沾染陰氣之后,很快就會轉化為陰陽人,如同最低等的鬼物一般,一級級修行向上,陰陽兩界取長補短,從此再無死亡,只有生,與消散?!?/br> 他如是說著,又笑著看了和儀一眼,“不正如同你們和氏一族歷代和師一般嗎?你知道,你們的稱號為什么不是‘大師’嗎?” 和儀轉換姿勢跪坐在地上,挺直了脊背,神情嚴肅認真,微微垂著的眼睫好像都透著悲憫與莊嚴:“師者,當與尸通。和氏和師,通陰陽解神意,是為鬼道掌門人,掌陽間鬼道不平事。是為……活死人。” “你與你的愛人最近還是不要相處了?!毙鄣厥栈刈约旱哪抗猓孟裼行┎凰?,“你的本源被分出去了一份,落在他身上,足夠保障他不受陰氣侵擾了,你的陰氣是大厲,尋常陰氣侵蝕不得,你的未婚夫還要再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與你團聚?!?/br> 和儀低頭稱是。 然后的幾天里,宣帝也沒做什么,聚在特部的大家卻完全不敢松一口氣。 這日大雪,天氣寒冷,和儀回家換了身衣裳,近幾日為配合宣帝的喜好,她那些羽絨衣完全沒了用處。 星及把熨好的斗篷搭在衣架上,從匣子里翻出一塊黃中泛紅的玉出來,給和儀系在身上,低聲道:“抬頭天涼,帶著吧,冷了還能暖暖手。” 鬼使神差地,最近一段時間心情不好,腰間除了銀鈴什么都沒有的和師微微點頭,答應了。 星及又道:“一鶴給我打了許多個電話。” 和儀抿著唇,心里感覺復雜,沉默好久才道:“顧姨他們不是也病了嗎?你去把顧叔顧姨和一松哥、一鶴接到林家去吧,你也在那邊住下,這邊就讓蘭姑他們留著?!?/br> 星及替她系斗篷的動作一頓,猛地抬起頭看她,良久,才微微點頭。 和儀捏了捏她的手心,輕勾兩下,嘴上笑道:“不必擔心我,我很好,宣帝長得不錯,對著吃飯都能多吃兩碗,你陪陪mama顧姨和一鶴吧?!?/br> 星及神情復雜,溫馴地微微彎腰:“是?!?/br> 大街上行人寥寥,不見半月前車水馬龍的繁華。 手機叮叮叮響個不停,和儀不用拿出來也知道是特部那邊的消息,沒看,披著斗篷迎著雪走在路上,道兩邊人間煙火不再,讓人心里好不是滋味。 酒店已經沒有什么服務人員了,和儀過去的時候提著廚房做的小菜,身后阿梨也拎著一個食盒,走到頂樓,江琦和一個面容俊朗的男子背對背站在走廊里,走廊中氣氛尷尬,又飄著嫌棄。 “女人,呵——自己父親都改認了,陛下怎么看得上你,軟骨頭。女人就應該在家里好好待著,出來做事能做什么?只能壞事!”那個俊朗男人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頤,看向和儀的目光滿是不屑。 和儀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轉手把紅漆小食盒遞給了身后的阿梨,然后一捏拳頭快速出招,一腳踹在頤的膝窩處,一邊一拳懟在他的后心,然后看向旁邊的江琦,一攤手:“沒打臉?!?/br> 江琦默默鼓掌。 和儀動作利落之余,斗篷的下擺紛飛,腰間的銀鈴泠泠作響,煞是動聽。 然而落在頤的眼中,最吸引他的卻是那一塊微微擺動的玉。 他急急忙忙身后去抓,和儀一巴掌拍在他的手上,擰眉:“你真以為我不敢把你打個魂飛魄散?” “你怎么有這塊玉?!”頤眉眼狠厲,撤下和儀腰間的玉捏著她的肩膀:“你說!你認不認識君傾?” 君傾姐? 和儀擰著眉,很摸不著頭腦。 江琦眼看她一炮子就要敲在頤的面門上了,慢悠悠走過來解圍:“今天是做了那什么銀芽羹與糖醋鱖魚吧?泡芙做了嗎?陛下一大早上就在念叨了?!?/br> 和儀冷哼一生,二指掐住頤的靜脈,他只覺一股鉆心的涼風從手腕處鉆進了身體里,本來還每當什么,等和儀帶著阿梨進了屋子,頤才后知后覺地覺著心口好像被一只手擰得一樣疼,額頭上沁出密密的冷汗,疼得倒在地上,卻咬著牙沒發出一絲聲音。 江琦微微嘆了口氣,道:“你說你沒事兒招惹她干啥呢?這不是擎等著找揍呢?” 約過了半刻,頤頭上的冷汗才消了,咬牙切齒:“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那邊和儀領著阿梨進了套間里,阿梨剛才一踏入走廊臉色就開始微微發白,此時踏入房間,止不住地開始渾身顫抖,剛一過門廳,就對著盤腿坐在客廳里地毯上玩游戲的宣帝拜了下去,她顫聲喊:“母神再上?!?/br> 和儀眼睛微微一瞇,又迅速換了一副笑容,從容施禮,“陛下,上回您說‘明日’見,是屬下疏忽了,今日特帶她來朝拜?!?/br> 再出來的時候阿梨已經鉆進她的銀鈴里修整,腦袋里是阿梨從她出了門開始就源源不斷的控訴,和儀耐心安撫著她,割地賠款。 那個頤是纏上她了,無論和儀去哪里都跟著她,陰氣沉沉的,就問‘君傾’在哪里。 等和儀晚上實在是受不了了回到自家蹲在被窩里給君傾打電話的時候,窗戶忽然被打開,一道鬼影悠悠然從外頭竄了進來,在地毯上站定,從容地拍了拍衣上的落雪,聽著手機聽筒里傳出來的女聲,露出了優雅的笑意。 “啊!我受不了了!”和儀cao起銀鈴過去把他一頓削,一開始頤還有還手之力,后來就完全是和儀單方面的痛毆。 一刻鐘之后,頤努力保持優雅地挺直脊背坐在墻角,又很不優雅地對著正在與君傾通電話的和儀那邊、或者說是和儀手上的手機喊:“傾兒!陛下說了,等三界命運共同體建成,他就把人間賜給我做封地!屆時我為王,你仍然為后!原諒我吧,傾兒?!?/br> 和儀翻了個白眼兒:“他還說讓我做駐陰界大使呢?怎么沒給我也封個王當當?怎么不把陰界給我做封地?你有我能打嗎?有我拳頭硬嗎?臉可真大!” “狗男人,臉可真大。”君傾慢悠悠的調子從聽筒里傳出來,和儀幾乎可以想象到她在那邊優雅地翻著白眼的樣子。 第96章 . 宣帝祭天,慘遭馬仔背叛 二五仔和儀與…… 君傾和頤的爛賬不是三筆兩筆能說清楚的, 和儀有生之年頭次聽到傾姐罵人,還是把人媽得狗血淋頭的。 頤卻好像做錯事的小學生一樣,握著手機、低著頭, 聽著電話那邊君傾不帶臟字的叱罵, 眼圈漸漸泛紅,眼淚含在里面卻沒落下, 嘴里還偶有附和聲。 似是激動,似是慶幸, 似是悲傷。 真是讓人越來越看不明白。 和儀倚著憑幾慢吞吞地啜著熱水, 一邊懶懶散散地打了個哈欠, 從一開始吃到大瓜的激動和隱隱好奇道現在只想睡覺, 她只經歷了一件事。 聽君傾對頤冷嘲熱諷和頤唯唯諾諾賠禮道歉。 然而這一件事長達半個小時。 和師睜著一雙死魚眼坐在羅漢榻上,忽然覺得今天一鶴不在真是一件幸事。 本來還遺憾回來的時候家里一片漆黑, 現在?就憑頤跟她回來然后翻窗戶進來打電話這一點,就足夠這個小院被醋熏得冒煙了。 雖然其中也會有兩分藝術手法,但顧一鶴也是真愛吃醋。 思及遠方的愛人與家人, 和儀微微輕嘆一聲,轉頭看向不知何時掛了電話握著手機兀自愣怔的頤:“您老說完了?咱們再談談你夜闖我房間的事吧, 尾隨就算了, 但大半夜往女生的房間里闖, 絕非君子之行。” 頤剛才就被君傾拿這點罵了一頓, 這會收斂著自己的情緒, 看了和儀一眼, 態度比之上午已經是大變樣, 笑吟吟地,倒是拿得起放得下。 和儀這人吃軟不吃硬,再看他臉上剛才被她痛毆的傷痕還在, 擺擺手,算是把這一頁揭過了。 頤出了東廂房,還在墻根底下蹲了好一會,確定和儀房間里沒有君傾的聲音了,才揣著一顆滿懷希望的心背著手走了。 他走沒一會兒,君傾的電話就來了,開頭第一句就是:“我馬上去上京,晏晏你不要搭理他。他惹你生氣該揍就揍,最近發生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你什么忙?!?/br> 和儀輕咳一聲,正襟危坐在床上:“傾姐您能來是再好不過的了,您這話說得,有什么您能幫我的?教化術士不成?”又道:“寒哥要過來的話您幫我勸住他,他現在好生修行,日后未必沒有為陛下效忠之時?!?/br> 君傾仿佛明白些什么,停頓片刻,聽筒里傳來她“嗯”的一聲,倆人沒多說些別的,直接掛了電話。 和儀聽著手機里“嘟、嘟”的聲音,換了個姿勢倚在床頭,把被子拉到胸口,剛才匆匆起來披上的那一件羊絨披風被她隨手一扔,此時委在地攤上散落著,衣角的刺繡花紋和地毯上的紋樣好似融為一體。 夜幕沉沉中,她兀自沉思著,久久沒有回神。 姿態看著輕松,其實渾身充滿了戒備,鴨絨被帶來的溫暖并沒有融化她的棱角,她這樣過了許久,眼神落在地上,借著月光盯著地上的如意云紋,又好像什么都沒看,只是坐在那兒發呆,仿佛要與夜色融為一體。 手機的鈴聲喚醒了她,是顧一鶴。 那邊很安靜,安靜到和儀好像能聽到遠在郊外的愛人的呼吸聲,但其實那不過是她一個寂寞的人的自我排遣。 倆人隔著電話相對無言許久,顧一鶴忽然道:“晏晏,我等你?!?/br> “好。”和儀無聲地揚了揚嘴角,理智告訴她這會最好高談闊論效忠宣帝,宣帝很吃這一套。 但感性讓她壓住了紛飛的思緒,只柔聲對顧一鶴道:“做個好夢,”我的人間。 愿你永遠都好。 阿梨的異狀是第二天發現的,和儀探了她的脈,開了眼,望著她身上紊亂的氣機,沉吟好一會兒,才遲疑地道:“好像是……易和生?” “論輩分,他是我本家老祖?!卑⒗嫔袂槁岳?,她的臉色實在不大好,臉頰是濃烈的紅,唇色卻很蒼白,眼神透著狠厲,真如電影中的女鬼一樣。 她對和儀道:“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在我身上留了一縷碎魂的萌芽,應該是作為后手以防萬一的,我竟然直到現在才發現?!?/br> “未必?!焙蛢x翻箱倒柜地把那一只玉白虎找出來,往上頭滴了一滴血,放在阿梨枕邊,可惜不知是少了至陽血還是上回法力用得太多的緣故,收效甚微。 阿梨閉目吐息半刻,忽地道:“你走吧,我這里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