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陳遙知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陳映雪嘆一口氣,“陵兒別嚇她,家里出了這樣的事她心里也是不舒服。雖說我們要回云倉了,但山不轉水轉,好聚好散給別人留一個好印象總不會是壞事。” “她有什么不舒服的,家里變成這個樣子還不都是她害的。” 陳陵感念姑姑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心道姑姑事事都是為了陳家。為了救他的性命,竟然毫不猶豫地把所有家產都獻出去。 他腿廢了,家里也落敗了,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還不知悔改。公冶楚不追究,姑姑也讓他別和meimei計較,他卻做不到。 剛才那句話他可不是說說而已,他不僅要割了這禍水的舌頭,還要讓她嘗嘗斷手斷腳的滋味。一想到這里,他心里既快意又瘋狂。 陳遙知又打了一個寒戰,不甘心地任由下人把她扶上馬車。 陳映雪整理衣襟朝對面走去,街上行人不少,往來百姓書生絡繹不絕。她單薄的身影穿過人群,像是濃墨重彩畫卷中的一抹淡影。是那么的不起眼,卻又是那么的與眾不同。 第一琴行內,裴元惜正在等她。 她行了一個禮,“我們一家就要回云倉,特來和夫人告個別。此一去怕是再無相見之日,我祝夫人一生平順富貴年年。” “多謝陳家主。一回是僥幸,凡事沒有第二回。還望陳家主日后多多約束陳公子和陳姑娘以及陳氏眾人,莫要再犯什么事,否則可就不是破財消災能解決的。”裴元惜也不知道為什么,像是篤定她會來一樣。 她表情十分淡然,態度很是真摯,“夫人放心,我雖是一介女流,卻也是個重信守諾之人。但凡我活一天,便不會讓陳家人踏進東都城半步。” 聽起來這話是信守諾言,細究之下越發覺得她和陳家有仇。 她是陳氏庶女,聽說自來得陳老家主的寵愛和兄長的看重。陳氏族人沒有敢小瞧她,她在云倉她的名聲一向不錯,不知哪里來的怨恨。 “陳家主是個爽快人,我們也相信你能說到做到,所以我家大人才沒有降罪陳家。” “大都督宅心仁厚,我們陳家感激不盡。夫人你也是個善心,和大都督真是天生的一對。在大都督心中萬千財寶也不能與夫人相提并論,著實讓人羨慕。”她的眼神不再悲憫,流露出幾分真實。 裴元惜微微一笑,“大都督可當不起你這一句宅心仁厚,我更是不敢認善心二字。客套的話不必多說,以后謹記自己的承諾便可。” 陳映雪也笑了,笑得極淺。“這世人有很多人虛情偽善,或是為私欲或是為權勢。他們為名為利戴著假面具,反倒是受人尊敬名聲極好。在我看來他們那樣的人不知夫人你來得真實,你和大都督果真是一樣的人。” 裴元惜見她不是和她拉家常的,也不是想聽她的恭維和吹捧。她說別人虛偽,她自己又何嘗不是那樣的人。 她仿佛知道裴元惜在想什么,“夫人想必有很多話要問我吧。” 裴元惜心下一動,“陳家主會告訴我嗎?” 她認真回道:“會。夫人但有所問,我必知無不言。” “你知道我要問什么?”裴元惜看著她,試圖從她的臉上看出什么來。 她的表情依然平靜,目光還是那么的淡然悲憫。在裴元惜的直視中,她眼中的悲憫慢慢變成自嘲。 “夫人是不是想問我有沒有害過裴夫人?夫人是不是還想問我有沒有指使李姨娘和勞婆子?夫人是不是還想問我和曾太妃之間有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來往?夫人是不是還想知道我認不認識向氏?” 裴元惜震驚著,面上卻是不顯。 沒錯她說的這話確實是自己心中的疑惑,她能一一列舉出來證明她和這些事全部有瓜葛。只是她的眼神太過坦蕩,反倒讓人越發看不懂。 “夫人是個爽快人,還請你告訴我這些事和你有沒有關系?” “有。”她回得太快太干脆,似乎早有準備。 裴元惜心生警惕,事出反常必有妖。對方如此痛快直接,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詭異。她只身一人前來,身上莫非有什么玄機? “陳家主如此心誠,我竟生了小人之心。若有得罪之處,還請陳家主見諒。” 默默站在角落里的柳則手按在劍柄處,往前走了幾步。 第125章 報應 陳映雪臉上不見驚駭也不見惱怒,一如既往的平靜從容。“凡事小心為上,夫人這是應該的。我年長夫人許多,經過的事見過的人比夫人多一些,自是知道世上什么樣的人都有,什么駭人聽聞的事都會發生。夫人是大都督最為看重之人,再是小心都不為過。” 她語氣誠懇,如同長輩般寬容。 裴元惜道:“夫人雅量,還請夫人替我解惑。” “我十七歲時曾來過東都城,有幸認識了你母親和曾太妃。那時曾太妃不過是曾家一個不受寵的庶女,因著你母親的身份她倒是得了不少好處。你母親是侯府嫡女性情單純,我怕她被人利用便提醒過幾句。至于她身邊的丫頭婆子,我僅是見過幾回,并未說過話。”她神情不作偽,這部分的話同母親也對得上,至于其它的無從可考。” “那向姨娘呢?”裴元惜問。 她眸光幽遠,似是在憶起往昔,“向姨娘的事,我曾經聽說過。那時候我還聽人感慨說昌其侯府夫人好本事,你母親連個庶出的姐妹都沒有。” 沈氏是侯府嫡女,出身好長得好性情也好。家中沒有庶出的姐妹勾心斗角,走到哪里都是人人羨慕的對象。 曾太妃受她的恩惠不假,心中未必不嫉妒她。再者因著巴上她過上了好日子,看不慣的人沒少議論,什么難聽的話都有。久而久之嫉妒和恨扎了根,便生了害人之心。 “我是陳氏庶女,承蒙父親看重頗為受寵。我父親交友甚廣,家中客人往來有鴻儒學者還有許多奇人異士。離我們云倉不遠的蓬山住著一位高人,世人稱他為竇天師。我父親常去山里同天師學道,時常帶我一同前去。父親同高人論道時,我從旁幫著替高人打掃院子整理屋子。有一回我誤進了高人的藥廬,看到里面關著一個女人,那人便是向姨娘,當然彼時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父親曾查到向姨娘被人買走,想來便是那位高人。怪不得父親查不出那人的身份,原來是個隱世的天師。 陳映雪的目光中又流露出那種悲天憫人的仁慈,“你不知道她當里有多慘,人不人鬼不鬼的,還被鐵鏈子栓著。她告訴我她是天師的女人,天師就喜歡她那個樣子。此后我便時常去找她說話,說得話多了,她也我和我說了一些以前的事情。不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曾是昌其侯府的妾室,只知道她是被大戶家賣掉的姨娘。” “好幾年后的一天,天師突然死了,藥廬也被火燒得干干凈凈。她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找到我,我見她可憐便贈給她一些銀子。她說以后會報答我,我也沒當一回事。又是好幾年過去,我都快把她忘記了,不想這次我到東都城之后她又找到我,我這才知道她的身份。我是萬萬想不到她會冒充昌其侯老夫人,等我發現不對勁想去提醒你母親時,你們已經知道了。” 她說的字似乎每個字都沒有撒謊,娓娓道來并沒有什么突兀之處。細細思量又覺太過尋常,似乎每個字都在掩藏著什么秘密。 裴元惜冷冷一笑,“就這些?” “事實就是這些,不過我后來心生懷疑查到了一些。你母親身邊的勞婆子是曾太妃的人,曾太妃騙了勞婆子,讓她以同樣的方法的收攏了李姨娘。后來又和向姨娘勾結在一起,她的死是向姨娘殺人滅口。” “合情合理。”裴元惜面色一沉,“不過向姨娘臨死之前還說了一些事,陳家主想知道嗎?” 陳映雪眼神微閃,“夫人如果愿意告之,我自是洗耳恭聽。” 裴元惜看著她,“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欲窺探別人的隱私。但別人若害我,我當然不會心慈手軟。那位竇天師其實是被向姨娘殺死的,陳家主可知向姨娘為何殺他?” “具體的我不知,想來是不堪那樣的日子吧。”陳映雪神情瞬間低落,看上去很是同情向姨娘的遭遇。 裴元惜不愿探尋別人的秘密,也沒有揭別人傷疤的喜好。“世間人有千中,愚昧或是聰明,心狠或是仁慈。有人機關算盡兩面三刀,有人仗義俠心兩袖清風。有人高高在上身份尊貴,有人低如塵泥不如草芥。人之所以為人,無外乎喜怒哀樂貪嗔欲癡。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稱之為人,有些人根本不配為人。” 陳映雪低落的神情變得詭異,說不出是在哭還是在笑,“夫人說得沒錯,有人連畜牲都不如,又怎么配得上人這個字。” 她瞇起眼,仿佛在回憶著什么。 古香古色的書房里,上至書架書桌下至茶具筆架處處透著讀書人的文雅。飄滿墨香的書桌,橫鋪的不是潔白的宣紙,而是不著寸縷的女子。 女子的周圍,圍著三名男子。 一位正是陳家的家主陳學儒,一位是個仙風道骨模樣的男子,另一位衣衫襤褸滿目臟污,不知是從哪里找來的乞丐。 仙風道骨的男子手里握著一條蛇,“陳家主,還是你會玩。你這里從哪里買來的好貨色,都玩了好幾年怎么如此經用。不比我去年買的那個姑娘,沒一個月就死了,太讓人掃興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些個清白人家的姑娘哪里比得上勾欄里出來的,你下回買一個試試就知道。” “陳家主,還是你懂得多。” “這賤貨被我買來的時候還懷著身孕,她成天迎來送往的還被灌了絕子湯。這樣都能懷上,可見那賤中是個命大的。” 他們不知道書房的窗戶外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瑟瑟發抖,那是幼年的陳映雪。 那個女人是她的生母,陳老家主最寵愛的小妾。整個云倉人都知道她的生母受寵,姨娘在人前永遠一副備受寵愛的模樣。 姨娘不喜歡她,甚至厭惡她。 后來正是這個人人羨慕的寵妾,讓父親毫無光采地死在床第之中。陳家人好名聲,這事被瞞得密不透風。 父親死后,姨娘自盡。 世人都說姨娘重情重義,是為父親殉情而死。有這樣一位癡情忠貞的生母,她在族人中的名聲越發的好。 所以每當聽到誰誰誰是個大善人,誰誰誰是個正人君子,她無一不嗤之以鼻。 她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陰沉著臉似譏似嘲,“越是道貌岸然的人,骨子里越是齷齪得緊。我從不相信世上有表里如一之人,什么姐妹相親、夫妻情深、母子連心全是假的。” “因為你不信世間有真情,所以你便見不得別人好。”裴元惜道。 她也不否認,“我提醒你母親小心曾太妃,不想你母親那么蠢竟然聽不懂。我離京的時候還在想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看清曾太妃的真面目,我是真沒想到她會被騙得如此之慘。” 這話裴元惜無法反駁,“你不恥那些虛偽假善之人,不想你自己也會成為那樣的人。你敢說自己真實不作偽嗎?你敢說自己提醒別人時真的是出于真心嗎?” “我不敢說,因為我并非真正良善之人。”陳映雪面不改色,“不管我是個什么樣的人,至少我沒有害過人。” 裴元惜相信她沒有親自害過人,“助長他人之惡,比為惡更甚。” 她沒有替自己辯解,“是非黑白在人心,我問心無愧。” 好一個問心無愧。 “陳家主,你相不相信有報應?” “我相信。”陳映雪認同。 陳家在她這一代沒有嫡女,她這個庶女原本是要送進宮的。陳家之所以想送她進宮并非盼著她得寵,而是一中惡趣味。她這個連生父都不知道是誰的賤種要是得了寵幸,那才天家最大的笑柄。 父親有大儒之名,實則是個極其狂妄之人。他蔑視天家野心極大,從他給孫子取名便可窺得一斑。 陳陵,應該是陳凌。 陳在前,凌在后。 原本她是可以借著選秀擺脫陳家的,但是她放不下。放不下那個清風明月一般的男子,那個自小把她當成親meimei疼愛的兄長。 在她心中無人能及的兄長,卻娶了那樣一個蠢婦。她討厭那個蠢婦,如果沒有對方那么她就永遠是兄長身邊唯一的女子。 有時候她會想,兄長之所以疼愛她是因為他以為自己是他的親meimei。如果他知道自己是個連生父是誰都不清楚的賤種,他會不會對自己露出厭惡的眼神? 她知道自己不是父親的孩子,所以她很聽話很懂事。她不過是想永遠留在兄長身邊,誰能知道她再是乖巧順從亦枉然。在她落選回云倉后,父親居然打算把她送給天師換長壽的丹藥。 好在她替自己報了仇,父親死了,天師也死了。 有些秘密永遠不會有人再知道,除了她自己。 什么百年清流,藏污納垢比那勾欄之地還要齷齪。那樣的家族居然世代受著人們的尊敬和景仰,簡直是一中諷刺。 陳家先祖拒官歸隱,正是看透世事無常天家無情。可惜陳家子孫沒能體會先祖的一片苦心,一代比一代膨脹。他們排除異己不容謝氏,他們表面讀書育人實則壞事做盡。 如果說陳氏先祖有風骨,那陳家后人就如同附骨之蛆。他們吸食著先祖的骨氣,行的卻是骯臟卑鄙之事。所以他們遭到了報應,才會有今天的結果,而她將和陳家那早已壞掉的根一起繼續腐爛。 裴元惜不想她會認同自己的話,一時竟不知還有什么可說的。像陳映雪這樣的人,心理素質之強大非凡人可及。 “你既然相信有因果報應,你就不怕…” “夫人,我已經有報應了。”陳映雪眼中無淚,卻像是在哭,“一生自梳不嫁人,無情無愛孤獨終老,這不是報應是什么。” 這下裴元惜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她告辭的時候還是那般從容淡泊的模樣,只是在向裴元惜最后行禮時說了一句話,她說: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