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夢里夢外時空交錯,一時是他們初遇時她裝癡賣傻的嬌憨之態,一時又是她隱在花中深情喚他名字時的嬌羞模樣。一時是她恨不得和他劃清界限的防備,一時又是她喂自己吃東西時的親昵。 他早已停下動作,握著湯匙的手僵硬到骨節泛白。垂著的眸暗涌翻滾,瓷碗中的梨湯仿佛都在起著波瀾。心之所以不平,人之所以靜止,皆是想用表面上的平靜來掩飾心中的巨浪滔滔。 裴元惜系好最后的帶子,努力忽視護膝原本的丑陋。果然人長得好看腿也長,便是再丑陋的護膝綁在這樣一雙腿上也成了精品。 她直腰的瞬間調整心態,盡力面色如常地站起來。 美眸那么一抬,便看出了些許不對勁。他的臉很紅,紅得極為不正常。在她看他的時候,他突然猛烈咳嗽起來。那咳嗽聲中帶著重重的痰音,一聲比一聲聽得讓人難受。 “大人…” “我沒事。”他沒看她,繼續喝湯。 湯已涼了不少,喝到口中像是冰沁的水,卻澆不滅周身的熱。那熱氤氳中,他感覺自己被團團困住。 這時一只柔滑溫玉般的手覆在他的額頭,他聽到她說發燒了。 誰發燒了? “大人,你發高熱了,必須請太醫。” “不要。”他低語著,不知不覺中帶出幾分任性。 燒成這樣還咳嗽,卻死也不肯看太醫,這個男人怕苦怕到這個份上也是難得。她倒是不想管他,可事情既然叫她碰上了,她總不能一走了之。 “不行,必須讓太醫過來看看。” 她態度強硬,當下把柳則叫進來。柳則聽到她說讓去請太醫時,下意識看向自家大人。大人的臉很紅,看上去確實有些不太好。 可是大人的固執他是知道的,別說是這樣的小病,便是刀箭無眼時受的傷也只是敷藥不肯喝藥。 “大人?”身為屬下,他自然要請示自己的主子。 公冶楚也知道自己生病了,熱氣將他包圍著他感覺自己呼出來的氣都是熱的。他拼命壓抑著咳嗽,以拳抵在唇邊。 “不用,送裴姑娘回去。” 裴元惜真想一走了之,卻不知為何非要擰著他來,“不行,今天你必須看病。柳護衛,你趕緊讓人去請太醫。” 柳則左右為難,大人不肯看醫,裴姑娘又非要他去請太醫。他到底聽誰的?若論職責自然是聽大人,可是大人的身體要緊,他也希望大人盡快好起來。 公冶楚燒得有些難受,身體熱心更熱。他好久沒有體會過如此溫暖的感覺,早已冰冷的心在慢慢暖和起來。 裴元惜見他不說話,又對柳則說一遍去請太醫。柳則這次沒聽到自家主子說出拒絕的話,連忙跑了出去。 忙不迭地命人去請太醫,心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難怪主子會去宣平侯府提親。倘若以后裴姑娘嫁進都督府,或許大人便有人照顧了。 太醫來得極快,都督府去請那是恨不得生出一對翅膀飛過來。被請來的太醫是熟人,正是以前給裴元惜看過診的龔太醫。龔太醫現在可是太醫院的紅人,因著他入了商行的眼,已然是太醫院里品階最高的太醫。 龔太醫跑得氣喘吁吁,要不是兩個柳衛挾著他,他早就癱倒在地了。到了公冶楚的院子,這才從另一個柳衛手中接過醫箱,理了理衣服進去。 一進去,看到裴元惜后倒是沒露出驚訝的表情。裴元惜已經是公冶楚的未婚妻,她在公冶楚生病的時候出現在都督府并不為奇。 趕緊探了脈,眉頭皺得能夾死蟲子。 他是不敢斥責公冶楚,卻也是本著醫者父母心再三叮囑他們不敢再大意。他心里嘆了一口氣,風寒拖到這個地步的他沒見過。以前聽過窮苦人家看不起病,小小的風寒拖死人的事。但那是窮苦人家,大都督可不是。能拖到這個份上,也真是…… 柳則被他的眼神一看,心里叫苦。不是他們不給大人請太醫,而是大人不肯哪。今天要不是裴姑娘在,只怕大人還想自己扛過去。 “龔太醫,該用什么藥你盡管開。”裴元惜道。 柳則聞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心道裴姑娘肯定不知道大人有多不愿意喝藥,反正他跟了大人這么多年就沒見大人喝過藥。 暈沉沉的公冶楚一言不發,若不是他臉色實在紅得詭異,旁人只怕瞧不出他是個病人。他聽到藥字,沉沉的眼皮略微動了動。 龔太醫下筆如飛,很快開好藥方。 柳則拿了藥方出去,走路如飛一般。 裴元惜看著公冶楚,他臉紅紅的倒是還算配合。不說話也不動彈,如此模樣讓她生出一種他很乖巧聽話的錯覺。 龔太醫被人送出去,回望空曠冷清的都督府再想到大都督身邊的那個姑娘,他感慨萬千。誰能想到幾個月前他看診過的那位侯府傻姑娘,會在短短的數月之后有如此際遇。不僅被陛下認為干娘,還成了大都督的未婚妻。 世間之事,還真是說不準。 陛下看重裴姑娘,將來裴姑娘嫁進都督府,那么大都督便是陛下的義父。有了父子名份,這天下總不會亂吧。 他們這些臣子,大多數都盼著世事安穩平安度日。若是因為裴姑娘之故,凌朝上下一片太平,那將是多大的功德。 功德二字,裴元惜從未想過,她眼下要做的是如何勸說公冶楚喝藥。 藥以最快的速度煎好,柳則親自盯著人煎好藥然后送過來。藥的熱氣之中自然全是藥的氣味,公冶楚不由自主皺眉。 “龔太醫說了你的病拖不得,這藥你必須喝。”裴元惜說。 公冶楚眉頭緊鎖,“不喝。” 開藥的時候不說,讓人去煎藥的時候也不說。現在藥煎好了他來一句不喝,哪有這個道理。不為別的,便是為了治治他這任性的毛病,裴元惜今天還非得讓他把藥給喝了。 她讓柳則出去,然后端起藥碗。 “你要是不喝,我就喂你喝。” 她以為像公冶楚這樣的男人必然不肯讓人喂藥的,誰能想到他聽到這句話之后不吭聲,又是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 這是什么意思? 藥送到他的嘴邊,他竟然喝了下去。 她錯愕不已,趁熱打鐵。 一碗藥倒是喝得不慢,他配合的樣子又讓她生出錯覺來。仿佛他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而她則是侍候人的老媽子。喂完藥她還不忘給他塞了一枚杏脯,心道這男人肯定是燒糊涂了,竟然如此聽話。 “真聽話,以后喝藥也要這么聽話,知道嗎?” 男人不吭聲,眼皮垂著。 “喝了藥就趕緊睡一覺,發了汗便會退熱。” 她剛要起身去放藥碗,便感覺自己被人拉住。拉著她的人還是不看她,那副聽話的模樣實在是違和。 “不要走。”他說。 她想起他的失眠之癥,想到兒子說的自己是治他失眠之癥的良藥。他的病之所以拖到這個份上,除去他自己不看醫之外,或許還是因為睡不好。 幾乎沒有太多的糾結,她回了一個好字。 閉目睡去的病弱公子,哪里還有平日的冷漠。他躺得筆直,無害中越發金質玉相雅致出眾。只不過眼下的青影無所遁形,眉宇間略帶一絲疲憊。 怕是有些日子沒睡好過,她想。 公冶楚確實有多日未曾睡好,聞著淡淡的香氣很快入睡。花開幽香之處,那粉粉艷艷慢慢轉為鮮艷的紅。 喜慶的紅所到之處,渲染著無數的歡聲笑語。 他牽著一人的手慢慢朝仁安宮走去,邁過門檻進到正殿。穿過正殿到內室,珠簾微動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明珠暈生出溫潤的光澤,絲絲溫暖著人心。 明黃的幔帳上繡著龍鳳呈祥,金鳳帳鉤將幔帳兩邊掛起。女子被人扶坐在其中,一身金紫的鳳袍端莊貴氣,鳳冠之下是一張嬌艷至極的臉。 她眼媚如絲,欲語還羞間風情乍現。莊重華貴的喜慶,結愛纏綿的漫漫長夜。她一笑一顰一吟轉一輕喃,令他仿若身臨其境。 “惜兒…” 裴元惜聽到床上之人的夢囈聲,不由得頭皮發麻。這男人夢到什么了?還惜兒?聽得人怪別扭的。 她走也走不了,因為她的手還被人握著。便是他睡著了,他依然將她握得極緊。她試探著動了動,不想床上的男人突然睜開眼。 那是怎樣的一種眼神,灼熱而又隱忍。在她的驚訝之中,一陣天旋地轉。待她回過神來時,只感覺自己躺在床榻之上。 “大人,你快放開我!”她掙扎著,明顯感覺到公冶楚的不對勁。這男人睡得好好的發什么瘋?她就不應該好心。 公冶楚不為所動,那雙隱忍的眸中越發深沉可怕。他臉上紅潮未褪,看上去應該還沒有退熱。額間慢慢沁出的汗珠表明藥力在發生作用,他的高熱應該很快能退下來。 “公冶楚,你別亂來!我好心好意留下來陪你,我是看你可憐。你要是敢仗病行兇,我以后都不管你了。” 他不為所動,也不放開她。 她又急又怒,這個姿勢極為令人不安。仿佛自己是砧板上的rou任人宰割,又仿佛自己是猛獸嘴邊的食物,隨時都有可能被人吞食入腹。 “你還病著呢,你是想傳染給我嗎?” 他置若罔聞,深沉可怕的眼神盯著她。 她心肝亂顫,跳得厲害。便是在這樣的時刻她竟然還有心情權衡,憑他的這一張臉,她倒是不吃虧。可是他還病著神智不清醒,她不要在如此情形之下來一場旖旎。 灼熱的氣息像火一樣印在她唇上后很快離開,等她緩過神來時他已經重新躺好睡覺。身體平直雙眼緊閉,像是從沒醒過來一樣。 這男人…… 她惱怒地起身,朝他揮了一下拳頭。這上不上下不下的來一出,害得她的一顆心跟著上不上下不下的難受。 要不是看他是個病人,她真想抓著他的領子把他搖醒。 “惜兒,你穿鳳袍真好看。”他又發出低低的囈語聲。 鳳袍當然好看,蠶絲混著金線織成的布料,蠶不是普通的蠶,尋常的蠶一個多月能見絲,而鳳袍所用蠶絲則需要要三個月。一匹料子從選蠶種到結繭再到成絲成布需要好幾個月時間,加上裁制繡工少說也要一年時間才能完成。 金紫的鳳袍流光溢彩,繡紋華美異常。頭上的鳳冠繁復精美,光是龍眼珠便有上百顆,更別提大大小小幾千顆珠子。世人只道她化鳥成鳳貴氣滔天,她卻覺得鳳冠沉重鳳袍累贅,恨不得輕裝上陣簡簡單單。 還有大婚之禮,那些繁文縟節真是叫人頭疼…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想到的是什么,她眼中盡是難以置信的錯愕。 第86章 那個她 離開都督府時,她面色有些蒼白腳步略顯虛浮,說是驚慌失措亦不為過。馬車緩緩駛離,車轱轆壓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音,厚重的聲音讓她翻涌的情緒漸漸平復。 寒冬臘月的的天,她的額頭竟然冒出細密的汗珠。手指微微拂過,感受到冰冷的濕意。閉目養神時那些浮光掠影一一閃現,揉雜著男人或是冷漠或是深情的臉,最后定格的畫面是他俊美無害的睡顏。 睡著的他,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對她沒有防備。她看了他許久,久到仿佛回到另一個時空,在那些漫長的寂夜中她醒過來后看著他直至天明。 萬般復雜的情緒,化在一聲嘆息中。 路上行人不多,時不時傳來酒肆茶樓小二們的攬客聲。一聲聲由遠及近,又從近漸遠。此起彼伏間令人心生恍惚,頓生隔世之感。 明明是離開侯府不久,她望著匾額上宣平侯府四個字時呆愣出神,仿佛她走了好多年。有那么一瞬間她有些想不起侯府的樣子,熟悉的大門熟悉的石獅,像是穿越無盡的時空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 時空交錯,竟不知哪一世是真,哪一世是幻。幻象錯亂混雜,越發令人心緒結成一團亂麻。不能割不能斷,早已密密實實地纏繞在心間,稍一動便會撕扯著心。 將將進了門,便有婆子悄悄過來同春月耳語著什么。春月圓臉微沉著,然后向她稟報。卻也不是什么大事,裴元君被接回來了。 裴元君正在軒庭院,裴元惜去的時候那一對嫡母庶女顯然哭過。沈氏的眼眶紅紅的,裴元君還在更咽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