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少年哭得實在是傷心,腳上的鞋子不知去向何處他也不許人給他穿上,就那么坐在正德殿的門檻前哭,像個被遺棄的孩子。 一見裴元惜,如乳燕歸巢般朝她撲過來。 “娘…” 這一聲娘叫得有多傷心就有多委屈。 宮人們齊齊低頭裝死。 裴元惜安撫他,將他哄進殿內。他稚氣未脫的臉通紅,一身的酒氣很濃。他眼神迷離著茫然地看著她,哭著哭著突然笑起來。 “娘,娘,真的是你嗎?我沒有在做夢嗎?” “是我,你沒有在做夢。”裴元惜扶他坐下。 他又哭起來,“娘,你去哪里了?為什么一直不來看重兒?你為什么總躺在那么冷的地方睡覺,你都不陪重兒玩…” 這是喝了多少酒。 裴元惜心口發澀,他在哭著要娘。是不是因為他太想她了,所以在那么小的時候就敢一個人到異時空來找她。 如果那個以后人生有什么值得慶幸的,應該只有這個孩子。 商行靠在她的身上,一把抱住她,“娘…你別不信我,我是個好孩子。我會聽你的話,聽爹的話,你們不要離開我。我不要當什么皇帝,也不要做什么太子,我只想天天和爹娘在一起…” “娘不會離開你的。” “…嗚嗚,我好怕。我怕一覺醒來又回到以前,娘在冰冷的冰室里…爹總是不開心。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他傷心地哭著,抱著裴元惜不撒手。 這時寒氣隨著高大的男子進來,正是公冶楚。整個太凌宮到處都是他的人,他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消息趕過來并不為奇。 商行看到親爹,似乎又回到現在的記憶里,“爹,是你嗎?你真的來了嗎?我不是在做夢嗎?嗚嗚…我想和娘在一起,我找到娘了…可是我又想爹,我也想和爹在一起。我突然不在了,你是不是很難過。你失去了娘,又找不到我,你該怎么辦?嗚嗚…” 這個孩子啊,他怎么能如此重情又善良。他一點也不像公冶楚的孩子,也不像她的孩子,他們都沒有他這么純良。 他拉住公冶楚的手,他一只手拉著公冶楚,將三個人的手緊緊放在一起。“爹,你是不是以后都不會走了?我不要你走…我想我們一家三口永遠在一起。我可以一直不洗澡…但是我又好想洗澡!” 少年說的話顛三倒四,卻是聽得讓人想哭。 五年了,他不敢洗澡肯定是怕穿回去。裴元惜想起初進他時的模樣,那時候他趴在墻頭上,頭上包著一塊大布巾。他定是怕烤榴蓮的氣味沾染發間無法清洗,所以才會用布巾包住頭發。 后來他剪成短發,倒是清爽許多。 “那位葉玄師…” “我會派人去找。”公冶楚回道,又用那種復雜的眼神在看商行。 商行還在哭,“爹,你怎么不多笑一笑,你這個樣子娘不會喜歡你的…娘什么都不知道。那些發生過的事情只有她不知道,我好怕她不要你。” 裴元惜下意識偷瞄身邊的男人,似乎無論何時這個男人的表情都沒什么變化。她不是不要他,而是不敢要啊。 這樣的男人,哪里是她能駕馭的。她開始佩服他們口中的那個自己,還真是勇者無畏不知死活。 少年哭哭停停,嘴里的話顛三倒四,最后非要拉著他們一起睡,還說什么從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和爹娘一起哄他睡覺。 正德殿的龍床倒是大,大到足夠睡下七八個人。 她哄著少年,少年耍起賴來,抱著她的手臂不放,“我不管,我就要和爹娘一起睡。娘是不是不喜歡我?是不是嫌棄我?我真的好想娘,做夢都想和娘在一起。我也好想爹,我就想爹娘陪著我,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 最后無法,她和公冶楚都陪坐在床邊哄著鬧騰的少年睡覺。少年稚氣的臉通紅,撒著嬌要聽故事。 “故事。”他嘟噥著。 裴元惜看向公冶楚,眼神有些微妙。 這個故事肯定是那個她寫的睡前故事,想來公冶楚獨自撫養兒子,哄孩子睡覺這樣的事情應該是做慣的。 “爹,要聽故事。”商行的要求沒有得到滿足,扯著親爹的衣袖搖來搖去。 公冶楚猶豫一會,竟然真的開始講起故事來。那故事裴元惜很是熟悉,是個很耳熟能詳的童話。他的聲音不高不低,語氣一板一眼。不像是講故事,而像是背誦早已爛熟于心的文字。 “要聽新的故事。”少年不滿嘟噥,“故事是娘寫的,娘肯定還會講其它的。娘,重兒要聽新故事…” 他又搖著裴元惜的手,像個要糖吃的孩子。仿若他不再是十幾歲的少年,而是回到多年以前孩童的模樣。 或許是醉酒的原故,或許他的內心深處還住著孩童時的自己。或許與他從小缺失母愛有關,也或許他是在借酒彌補童年的遺憾。 無論哪一個,都足以讓裴元惜心疼,她焉有不應之理。 她口中的故事,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過。但是她講出來的故事生動有趣,與公冶楚背誦般照本宣科完全不同。 “娘講得真好聽,我還要聽。”少年閉著眼撒嬌。 一個故事講完,又是一個故事,一連講了四個故事。少年的呼吸開始均勻綿長,睫毛在底下投出陰影,看上去無害得像個睡著的小王子。 裴元惜望著他睡著的樣子,心下一片柔軟。想到他們母子相見即分離的命運,又覺得有些難過。 他肯定是個特別漂亮的小孩,如果她能親眼看到,必定很喜歡他原本的模樣。 “他長得像誰?”她問。 “像我。”公冶楚回答。 她輕輕點頭,重兒說過自己長相肖父。公冶楚長相出眾,一個像他的孩子小時候肯定十分玉雪可愛。她突然覺得有些遺憾,遺憾自己沒有見過兒子真正的長相。 這越理越亂的關系,卻不能置之不理,趁此機會她想和他好好談一談。 出了內殿,公冶楚清退外殿的宮人。偌大的正德殿內,只余他們二人。一個背手而立,一個坐在椅子上。 每一秒都像是蝸牛爬行,明明只是一會兒的功夫,竟然像是過了許久許久一般,她顯然還沒有想好措辭。 “不是有話對我說嗎?”他說。 “是,我想和大人好好談一談。”她斟酌道:“我要談的是我們三人的事。這件事情說來復雜,你是知道的。” 他望著她,示意她講下去。 她提著氣,又道:“重兒與你來自同一個時空,你們父子二人有彼此相處的記憶,而我并沒有。拋開你們告訴我的那些事情,其實我與你們完全可以稱之為陌生人。我能接受重兒,是因為我以為無論隔著時空或是經歷輪回,骨rou至親是無法割舍的。然而大人之于我,實在是算不上熟識。” 殿內的燭火通明,照在他的身上卻是幽幽一片冷清。他如一把蘊藏無盡力量的寶劍,鋒芒內斂之下他的氣場依舊強大到令人心生壓迫。 這樣的她,才是她熟悉的他。 “所以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的是縱然大人因著以后發生的事情會視我為妻,我卻無法將大人視為自己的丈夫。大人的親近對我而言太過突然,只會讓我無所適從,所以我希望我同大人的關系一如從前。” 他看著她,冷落孤寒之感甚濃。便是兩人離得如此之近,她還是感受不到他對她的愛意和癡戀。 如果他們真是恩愛夫妻,便是她不是以后那個她,他的反應也不應是如此。恩愛夫妻之情,親昵是無意識的。再是偽裝再是隱忍,也不可完全掩蓋得住。 除非,他們并不相愛。 她慢慢站起來,假裝頭有些發暈的樣子往一邊倒去。眼尾余光中,那個男人似乎身形晃了一下,但很快又是無動于衷的表情。 他們相愛嗎?顯然不是的。 他的反應說明一切。 她扶著站穩,不知為何有些失落。倒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重兒。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訴他,他的父母恩愛不移。他心心念念想找到她,想一家人在一起,卻不知他的父母根本不似他以為的那樣故劍情深。 “不過還有一事…就是在重兒面前,我們倒是不需要太過生分。” 他似乎勾了輕扯一下嘴角,寒氣散開。“你的意思是我與你要在他面前演戲?” “是,也不需要太過親近,如常即可。” “世間多少虛偽之人,萬事可演,人生皆能如戲。你到是同道中人,不知你能否告知我,倘若有一人無緣無故向你示愛,又該是何緣由?” 呵。 這男人在諷刺她倒追一事嗎?說好的愛她入骨如癡如狂呢?果然全是騙人的。她就說以他的性情如何知道愛人,以她自己的性格又怎么會和他相愛。 “所謂一見鐘情,更多的是被外表所迷。大人英姿過人,我等閨閣女子在未知大人身份之前驚為天人也是人之常情。” “這樣嗎?”他不知是問她,還是問自己。“原來是見色起意。” 不然呢,他以為是哪樣。 “我的話說完了,大人走好。”她輕福身,恭送他離開。 他腳步輕移,不是出宮而是朝她走近。 她警惕地繃著心,理智告訴她應該跑,身體卻是僵硬到還來不及反應。他的手離她的臉頰半寸,兩根修長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頜。 他的手指力道強勁,她被迫抬頭與他對視,心下驚愕的同時被他的眼神駭到。 那是哪樣的眼神啊,冷漠無比邪肆狂。恰似那冰面上突然狂風大作濃霧迷漫,風不知從何來,霧不知從何起。 他眸中邪肆越盛,暗涌席卷之處墨紅翻滾。清冷的氣息為之濃烈,冷漠的氣勢漸成霸道。暗紅過后是無盡的幽深,漫天漫地像要摧毀眼前的一切。 近在咫尺的秀色,仿佛一掬便能吞噬入腹。 抑或者,輕輕一捻便能揉碎。 “既然是見色起意,為何你這次沒有動心?” 第74章 重溫舊夢 下頜被捏得生疼,裴元惜無法動彈。被捏住的仿佛不止是她的下頜,還有她驚駭到陣陣發涼的心。 這男人的眼神在吃人。 她毫不懷疑他能像捏死一只螞蟻似的捏死自己,甚至比捏死一只螞蟻還要簡單,簡單到她直接在他的手中灰飛煙滅。 色是殺人刀。 見色起意也得有命去做。 正如她不能理解那個對他見色起意的自己,她也不能理解他突然問出這句話的含義。她僅知道的是過去她沒有對他起色心,以后怕是更加不能夠。 “我不知道。”她說。 好一個不知道。 裝傻充愣向來是她所擅長的,她小臉一片煞白,斂下的睫毛輕輕顫抖著,像是極其害怕的樣子。 “大人龍章鳳姿令人不敢直視,我縱有色心也不敢有色膽。” “我若給你膽子呢?”他的氣息似乎近了一些,邪肆的目光逡巡著她臉上的每一寸,不錯過她輕微顫抖之下的表情變化。“你以前膽子不是很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