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他其實被教得很好,善良又重感情,完全不像是帝王之家出來的孩子。他處處為她,恨不得將世上最好的東西捧到她的面前。 而她呢? 她轉身朝正德殿走去,一路上下意識在數著自己走的步子。一步兩步三步…數到兩千多步時,正德殿到了。 “你從何處來?”在她將進去時,她聽到公冶楚在問。 公冶楚一路跟隨她,突然想知道她的過去。 皇帝說過她之所以相信有人可以從后世過來,那是因為她的經歷同樣離奇。在此之前,他并不是很在意她以前是誰,又從哪里來。 她停下腳步,一手扶住門框,“那是一個女人若是不想同男人過下去,可以隨時提出和離的地方,且我們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樣賺錢養家成為一家之主。” 竟然有那樣的地方,所以她才會如此不同。 他目送她消失在正德殿的殿門之后,修長的背影同夜色相輔相成。此時雪已經越發的大了,漫天的雪花飛舞著,夜色中望去灰蒙蒙一片。 正德殿內商行自是未睡的,少年一人獨坐在內寢中黯然傷感。 侍候的小太監稟報說是裴二姑娘來了,他立馬抹掉眼淚擠出笑容。眉眼彎彎中,隱約還可見一絲水光。 裴元惜看到他臉上的笑,不知為何心里堵得越發厲害。她寧愿他還在生氣,寧愿他賭氣不肯見自己,也不想看到他強顏歡笑。 “對不起,對不起。”她哽咽著,“是我不好,我不應該說那樣的話。” “娘,你沒有對不起我…我知道你說的其實都對?!睖I水重新浸漫著他的眼眶,“我沒有生你的氣,我就是突然想爹了…” 少年低頭抽泣起來,像被人遺棄般。 裴元惜慢慢過去,輕輕抱住他。 他哭出聲來,“我好想爹,我好想他…我真的好想他…” 少年悲泣壓抑著,一聲聲落在殿外立如雕像的男子耳中。男人靜立無聲,雪一片片地落在他的頭上身上,像是覆蓋一層白霜。 天地之大,大到人海茫茫無邊無際。世間又是如此之小,小到骨血至親能踏破后世只為尋親而來。他記得公冶家滅門之后的那些日日夜夜,年幼的他也曾在半夜哭醒好幾回。 他想起被自己從玉清池里救出來的那個孩子,那個孩子緊緊抱著自己不放手。那是他的兒子,那時候他并不知道。他聽著里面一句句的想他,眼中不知何時已經濕潤。 多少年了,他不曾哭過,也不曾笑過。 如果多年以后的那個自己真的有心愛之人,或許真的會如夢中那般柔和不見鋒芒。所以多年后的那個自己,真的會因為妻兒改變很多嗎? 里面的哭聲漸小,他聽到女子輕柔的聲音在哄人,什么你最乖你最懂事你最好。然后他聽到少年撒嬌讓她講故事,而她真的講了。那故事滿是童真又奇妙,她的聲音又輕又溫柔,和他夢里的一樣。 所以她也會改變,變成夢里那個顧盼生輝溫言細語的女子。 雪越發的大了,等到里面傳來少年歡快的笑聲時,他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頎長的身影離去,來去自如的姿態仿若整個太凌宮不過是他常來的園子。 都督府是離太凌宮最近的一處府邸,原是東山王府在京中的舊府。雖說東山王府被滅門,但先帝面子功夫做得倒是不錯。這處府邸既沒封賞給其他的臣子,也沒有賜給哪位皇子王爺。 與太凌宮一樣,都督府同樣毫無人氣。 偌大的府邸冷冰冰的,像是空置多年一般。他如夜風掠過,很快消失穿過大半個都督府,回到自己的住處。 漫長的夜,似乎又將是一個難眠之夜。 在仁安宮用膳時的情景浮在眼前,他有多少年沒有同親人一起吃過飯。那些美好的記憶時隔久遠,至親的面容漸漸變成夢魘中一張張猙獰的臉。 暗紅涌動的血腥淡去,他的耳邊一直回想著少年哽咽的聲音:我好想他…我真的好想他… 他是那個“他”,那個明明和他是同一個人卻又完全不像一個人的“他”。一個愛妻如命,一手養大兒子的男人。 那樣一個男人,到底會是什么樣的人? 似乎是夢,似乎又不是夢。他好像變成那個男人,經歷著“他”所經歷的一切,感受著“他”的悲歡離合。 一個時辰過去了,他還在夢中。 兩個時辰過去了,他依然沒有醒來。 三個時辰過去了… 四個時辰過去了…… 守在外面的柳則如木樁子一般,眼神卻是疑惑地皺起時不時望向緊閉的門。天色已亮,主子為何還沒起? 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眼看著上朝的時辰已過,里面還是沒有動靜。主子從來沒有缺席過早朝,更沒有像今日這般一睡不起。 他猶豫再三,正欲冒著以下犯上的罪責闖進去,便看到公冶楚開門出來。熟悉的凌厲氣勢越發的深沉內斂,冷漠的面容似乎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化雪消融。 公冶楚看一眼他,落在他的袖口上,“你該娶妻了?!?/br> 多年后的他,還是孑然一身。 他莫名其妙地抬手,袖口處不知何時磨損略有脫絲。暗道最近事多,忘記把衣服拿給繡娘補了。想不到被大人眼尖看到,只是這和他娶不娶妻有何關系? 大人不是還未娶妻嗎? 今天的大人,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樣。 公冶楚得極快,像是急著要去見什么人。待入了金華門時他腳步一停,往左邊去是后宮,往右邊去是慶和殿。 柳則站在他身后不遠處,再次對他的行為感到疑惑。大人在糾結什么?難道是生平第一次早朝遲到有些難為情? 或者…大人是想先去內宮看那位裴二姑娘? 坊間在傳說陛下認那位裴二姑娘為干娘,是沖著大人使的美人計。大人竟然在遲疑,難道真的對裴二姑娘動心? 若不然,為何大人會突然提起讓自己娶妻一事? 一時間,柳則糾結猜測不停。好在下屬隨正主,和自己的主子一樣,柳則也不是一個情緒外露的人。 慶和殿那邊有宮人跑來,跪在公冶楚的面前稟報。說皇帝今早臨朝,因有人重提裴二姑娘住在仁安宮不妥一事大發雷霆。 公冶楚擰著眉,一言不發地朝慶和殿而去。 還未進殿,便聽到商行怒極的聲音。 “朕身為天子,想盡點孝心都要被你們彈劾來彈劾去。朕認干娘你們要管,朕接干娘進宮住幾日你們要管!他日你們還要管朕立不立后納不納妃,立誰為皇后又納誰為妃。歷朝歷代的帝王在你們這些臣子的眼皮底下,歇在哪個宮你們要管、吃什么玩干什么你們要管,這樣的皇帝當得委實沒勁?!?/br> “陛下,您聽聽宮外的百姓怎么說…”老臣之中的劉大人不怕死地進言。 “你給朕閉嘴!”商行怒吼著,已然從龍椅上站起來,“來啊,你這么不滿朕當皇帝,不如你來坐這把龍椅!” 他再是少年,再是沒有實權,也是九五之尊。 天子一怒,文武百官跪了一地。 商行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憤怒,“你們管著朕這管著朕那,朕可有管你們?堂堂天子還不如你們自由,朕要這皇位有何用!你們若再敢拿此事上折,那么往后你們府上任何風吹草動,無論是納娶還是衣食住行,每一樣都要經過朕的允許才可行事,否則朕就治你們欺君之罪!” 這…這…這是哪門子的欺君之罪。 臣子們面面相覷,然后齊齊看向進來公冶楚。 公冶楚未看他們,那雙冷漠的眼神在看到商行時微微有了溫度。夢中的一切歷歷在目,他清楚記得這個孩子從小到大的模樣,與眼前的少年完全不一樣。 少年在看到他之后,抿著唇。 他似乎在少年的表情中看到依賴還有委屈,這個孩子向來是情緒外露的。傷心的時候會大哭,開心的時候會大笑,玩起來又喊又跳,卻極少露出可憐的樣子。 “陛下,臣等一片忠心……”劉大人痛心疾首,他是先帝時的臣子,一向無功無過以純臣自居,上回被商行當朝揭了娶少妻一事很是老臉羞臊。這次被幾個同僚一拱火,發誓要將此事死諫到底。 他以為自己如此直言,雖失了陛下之心,但定會得到公冶楚的賞識。他偌大的年紀,拼著一口氣也想挽救一下自己快要不保的晚節。 “好一個忠心之臣。”商行指著他,“你年紀這么大了,又新娶了少妻,想必每日上朝精力很是不濟。朕給你一個恩典,往后你不用來上朝了,留著力氣哄你的新妻吧?!?/br> 劉大人傻眼,陛下是要罷他的官。 他才五十多歲,年紀是大了些,但還沒有老到要致仕的年紀。史上記載不少名臣,哪個不是七八十歲才功成身退。 再者他精力尚可,還能讓新妻懷上孩子,哪里就老了。 “陛下…臣真是一片忠心。大都督…你可要替下官說句公道話啊…” 公冶楚道:“陛下金口玉言,為臣者遵命便是。” 眾臣心下猜疑不斷,大都督由著陛下罷了劉大人的官,這是何意?劉大人也傻眼了,大都督從來一手把持朝政,朝中之事豈能由著陛下說了算? 商行心下得意,這可是他親爹,不向著他難道還向著別人嗎?只是爹是親爹,卻不是那個他熟悉的親爹。 少年略顯失落的表情落在公冶楚的眼中,竟是泛起難以言喻的心疼。 這個孩子…五年來必然心里很苦吧。 “陛下私事以后不必在朝中議論,你們身為臣子,一是要替百姓謀福,二是要為陛下分憂。兩者若不能為之,要你們有何用!” 此言一出,不僅群臣震驚,商行亦是驚訝地盯著他看。這樣的爹,似乎和以后的那個爹很像。分明還是昨天見過的人,卻像是變了許多。 親近之人,往往一個眼神一個表情便能心意相通。父子二人面貌與以往各異,但相依為命的父子之情早已刻入骨血。 少年激動著,克制自己的情緒。 公冶楚示意散朝,然后率先出了慶和殿。少年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后,父子二人朝后宮而去。 群臣魚貫而出,遠遠看到他們的身影。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然后看到那個總是冷著臉的大都督竟然伸手揉著少年帝王的短發。 有人以為自己眼花了,拼命揉著眼睛。 張大人更是身體發軟,使勁反復地揉著眼睛。心里不停安慰著自己,一定是眼花看錯了,大都督怎么可能真的像對子侄一樣親近陛下。 一定是做給別人看的。 他這才般想著,便見慶和殿通往后宮的那道門里出來一位少女。少女裹在銀紅的斗篷中,不用看清長相也知必是那位客居在仁安宮的裴二姑娘。 三人像是靜立著,然后公冶楚慢慢朝那個少女走去。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公冶楚抱住了少女。 張大人身子一歪,扶住身邊的同僚。 大都督他…他這是中了美人計! 宣平侯目瞪口呆,完全沒有回過神來。大都督抱著的人是無惜,這怎么可能?雖說外面都在傳陛下認元惜做干娘是為了籠絡大都督,是在對大都督使美人計,但他是完全不信的。 且不說大都督為人如何,那樣一個手段狠絕的男人絕不可能被區區美人計算計。再說他的無惜也不是那種人,根本不可能對大都督使美人計。 可是眼前的一幕又是怎么回事,大都督怎么可以大庭廣眾之下抱著無惜? 洪將軍張大的嘴合上,用手肘捅著他,“裴侯爺,你這是要發??!” 他這才回過神來,喃喃問:“我是不是眼花了?” “沒有,我們都看見了。大都督心悅你家的姑娘,怕是過不了幾日就會登門提親。到時候你可是大都督的老丈人,整個東都城誰還敢給你臉色看?!焙閷④娨庥兴?,是因為最近他和宣平侯被眾人孤立,這些人看他們的眼神好像他們很快要倒大霉似的。 眼下大都督來這么一出,這些人傻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