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公冶楚腳步停下,冷漠的眸中閃過一絲遲疑。他看著那張臉,與夢中的景象重疊。自從那夜闖入侯府夢見桃花盛開之后,他經常夢到這張臉。 有時候是歡快的,有時候是嬌嗔的,有時候是哭泣的。她總是出現在花中一閃而過,喚著他阿楚。 他知道她是裝的,她不僅裝傻,她的害怕她的哭泣都是裝的。 她哭得膽顫心驚,身體抖得越發厲害。 程禹窺從公冶楚那一瞬間的遲疑之中窺視出什么,他用眼角的余光認真看了裴元惜一眼。此女長得確實難得,就是傻了點。 “公冶大人果然是憐香惜玉之人,這小美人長得還真不錯,只可惜有點傻。沒想到公冶大人喜歡這樣的傻子,怎么不叫東都城的貴女們扼腕。”他玩笑著,睨向那些柳衛,“你們還不讓開,難道真想看到小美人脖子開花” 柳衛們在等待公冶楚的指示,顯然他們也拿不準自己的主子是不是喜歡裴元惜。 “放開她,你可以走。”公冶楚冷冷道。 “公冶大人莫不是也把我當傻子,我若真放開這個小美人,你如果反悔怎么辦?”程禹哪會相信,更不可能放掉手中的籌碼。 公冶楚冷道:“你有選擇嗎?” 程禹當然沒有選擇,他能賭的只有公冶楚是不是一個言而有信之人。很顯然他不敢賭,因為他不相信公冶楚。 他手中的匕首已經貼在裴元惜的皮膚上,他的氣息靠得更近,那溫熱的氣息令人厭惡。“其實呢,如果死之前能有美人相伴,也算是不枉此生。不過我對做鬼興趣不大,美人也還是活的好。” 他們在對峙的時候,裴元惜已經止住哭泣。她翻著眼睛往上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偏偏她看得極為認真,渾然忘記自己還在程禹的匕首之下性命堪憂。 人皆有好奇之心,亦會莫名其妙地從眾。 她看了一會之后,有百姓也跟著往上面看。一個往上看、兩個往上看、三個往上看…許多人同時往上看。 天上有什么,誰也看不出來什么名堂。不過是日頭和幾片云,還沒有前些日子的天氣好。他們就這么看著,恨不得把天看出一個窟窿來。 裴元惜不收回視線,那些人也一直盯著看。幾個柳衛也往上看去,就連公冶楚的眸光也若有似無地看了一眼。 程禹心生疑竇,一雙眼陰沉沉的。 在聽到裴元惜奇怪地“咦”一聲之后,他終于沒能忍住也抬眸往上看。就在這轉瞬即逝的剎那之間,一只細小的冷箭射中他的手臂,他吃痛地手一軟。 裴元惜身體往下一縮,然后順勢滾到一邊,而程禹在第一時間沒能抓住她之后便知大勢已去。他喊出一句什么話,只見賣菜的老漢和幾個百姓將他擁護住。 他們妄圖殺出一條血路撤離,公冶楚和柳衛們步步緊逼。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邊,沒人注意到那買糖葫蘆的婦人方才趁亂移動,已經來到裴元惜的身邊。 “救命!”裴元惜情急之下大喊,用手擋住婦人攻勢。 婦人極為大力,只聽得一聲脆響,她手上的玉鐲應聲而碎。 玉鐲救了她的命,那婦人一招不成第二招緊跟著攻來。寒光近在眼前,她以為自己在劫難逃時一只冷箭隔空射來。 婦人手里的兇器掉在地上,然后倒在地上瞪大雙眼死不瞑目。婦人的背上是一只冷箭,箭正中婦人的要害幾乎完全沒入。 她是第一次親眼看著死人,人就死在她的面前。說不害怕是假的,但她知道此時不是害怕的時候。 沈氏不知何時爬過來,渾身發抖地緊緊抱著她。她聽到有人說賊人全抓住了,看到柳衛們遠去,然后那個玄墨的身影跟著消失不見。 她好像感受到那人臨去前似乎回望過來,離得太遠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約摸是極深沉極冷漠,總不會是愧疚。 在他眼中,她的命宛如草芥螻蟻。 他可以毫不猶豫地以她為餌,又怎么可以會良心發現。 她扶起沈氏,母女二人重新回到馬車上。 百姓們心有余悸,一個個像活過來般低頭收拾手中的東西。她望著那些人離去的方向,脖子間的寒意暫未退去。 沈氏是一刻不敢再停,恨不得馬車能生出翅膀來飛回侯府。一定是日子不對,要不然不會有這么多的事。 當街被挾持可不是什么小事,那些百姓親眼所見也不是能瞞得住的。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遇到這樣的事,少不得被世人掛在嘴邊翻來覆去地議論上好些時日。 裴元惜原本就是傻女,后又出了李義逼娶一事,現在又加上當待被孽賊挾持,她的名聲算是徹底救不回來。 康氏抱著她哭了好一會兒,又是心疼又是憐憫。 宣平侯拳頭握得死緊,恨不得要殺人。沈氏哭暈過去幾回,自責自己出門不看日子遇到這樣的禍事。 “別多想,好好休息。”這是宣平侯對裴元惜說的話。 裴元惜有話同他說,父女二人去到前院書房。兩人關門密談許久,外人不知他們談些什么。出來后宣平侯臉黑如鍋底,急匆匆出府。 她望天苦笑,已經能想到自己在世人口中會是什么樣子。 名聲好與壞,關系到一個女子的后半生。她再是不在意名聲,也不想后半生被名聲所累。然而事情已出,煩惱都是徒勞。 快到內院時,遇到裴濟和沈長寅。 沈長寅是來找她的。 裴濟一時無話,他心里很難受。身為一個兄長,他希望自己的meimei能得遇良人,透過那些風言風語看到meimei的好。 而沈世子,無疑就是那個人。 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還不改變心意之人,他覺得是個值得托付的人。再者昌其侯府是meimei的外祖家,他相信昌其侯府會善待meimei。 他走到一邊遠遠看著,把空間留給沈長寅和裴元惜。 “二meimei你別難過,這事錯不在你。”沈長寅目光溫和,“世人都愛傳是非,那些是非傳來傳去總有一天會消散,你別放在心上。” 裴元惜微微一笑,“多謝世子表哥關心,我不會在意的。若論名聲,我被世人議論的也不會只這一出。我曾經癡傻,后又有李姨娘侄子的那件事情,現又有當街被人挾持一事。單單拎出一件來說,我的名聲都好不了。” 沈長寅何嘗不知這些,對于一個姑娘來說事情確實很糟糕。 他曾向母親透露過心意,母親一直含糊其辭。他知道母親有母親的顧忌,便是祖母都有顧忌的地方。 只是在他看來,二meimei并沒有錯處,錯的是那些別有用心之人。 “二meimei最近可有習字?” “有的。”裴元惜回答。 “那就好,習字能讓人靜心凝神。二meimei若是心有困擾,不妨多寫寫字。”說到這里他的臉色漸泛起紅暈,“不知何時能與二meimei一同練字研習。我…甚是期待。” 裴元惜面色略怔,這便是含蓄的表白吧。 只可惜,此事不由他,亦不由她。 兩姓結親,結的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情,而是兩個家庭之間的同盟與互惠互利。她名聲已然不佳,不會是昌其侯府的選擇。 “世子表哥于我而言如親兄長一般,自是可以一同練字研習。” 沈長寅臉上的紅暈褪去,二表妹是不愿意? 他向來自傲,出身才情皆是同輩中人的翹楚。他相信裴元惜聽懂他話里的意思,也明明白白聽懂這句拒絕的話。 為什么? “二表妹,你…” “世子表哥,萬事隨緣,能有兄妹緣份我已是感激不盡。” 沈長寅沉默了,二表妹如此聰慧定是看出祖母和母親的不愿意。不過他相信祖母和母親都是他最親近之人,她們最終會順他的心意。 “我必不會讓二表妹失望。” 裴元惜不置可否,行禮告別。 世子表哥一生順風順水,怕是還未經歷過任何的挫折。若是兩人不是表兄妹,她或許會有所期待。畢竟無論是長相還是性情,世子表哥都是上乘之選。 只是她有預感,自己所背負壞名聲肯定遠不止這些,或許還有更多。世子表哥現在說不在意,未必以后還會不在意。 樹欲靜而風不止,事情遠遠還沒有到結束的那一天。那害她們母女的背后之人還未揪出,誰知道等待她的還有什么。 劍在喉,刀在頭。 她沒心思在意名聲,更沒有心思去想兒女情長。 宮前街發生的事情傳得極快,又玄乎又驚險。別說是親身親歷之人,便是道聽途說的人都不由替她捏把汗。 有人說她實在是命運多舛,有人說她時運不濟,還有人說她命犯小人。眾說紛紜,說什么的都有。 當然有人說她,必有人私下議論公冶楚。 公冶楚獨斷專行,其權勢遠遠凌駕于景武帝之上。有人擔憂有人愁,一個個嘴上不說心里明鏡似的。 遲早有一天,這天下要姓公冶。 姓不姓公冶商行不在乎,他本來就姓公冶。他在乎的是爹對娘的態度,他沒指望爹娘現在就相親相愛,但他想不到爹會為了捉拿程禹,竟然以娘為餌。 他在都督府里氣得跳腳,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好不傷心。好在書房的門緊閉,里面只有他們父子二人。 公冶楚眉頭緊緊皺頭,頭隱隱作痛。 “爹,你怎么有讓娘涉險?你怎么能這樣?她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辦?我怎么辦…嗚嗚…” “陛下,你多此一慮。”公冶楚扶著作痛的額頭,“在臣的眼皮子里下,臣讓人生就生,讓誰死就死。想生的死不成,想死的活不了。” 他有這個自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個裴二姑娘不可能出事。不過是受點驚訝,依他看她似乎連驚嚇都沒有。 商行哭得更傷心,“你騙人!你要真這么厲害,我娘是怎么死的?她就死在你的懷里,你還敢說你讓誰生就生,讓誰死就死嗎?” 公冶楚眼神猛然凌厲,又是這樣的話。 他頭痛得更厲害,那個女人…會死在他的懷里?簡直是荒唐至極,小皇帝的癔癥是越發的厲害。 閉上眼睛,任由商行哭。 商行哭得打嗝,“我…我不喜歡現在的爹,你太讓我失望了。我以為會和爹一起找到娘,我以為我們一家三口能團聚在一起。可是爹卻忍心傷害娘,也不相信我…我有時候好害怕,我想回去,我又不能回去…我都五年沒洗澡了…嗚嗚…” 他的哭訴委屈又可憐,聽在公冶楚的耳中像迫緊的符咒一般。 公冶楚的情緒在波動,頭疼到快要裂開。那股不知名的情緒在胸臆間流竄,似酸似澀。他仿佛看到親人們死在自己面前,一個個了無生息。窒息的痛從腦海中漫延,他開始控制不住噬血的沖/動。 他怕自己忍不住殺人。 “滾!” 一個滾字,成功讓商行止住哭泣。 商行兩眼睜得大大,俊秀稚氣的臉上淚痕斑斑。從小到大,爹從沒對自己發過火,更別提讓他滾。 他不愿意相信,這個人是他爹。 “我不喜歡你了!”他丟下這句話,奪門而出。 公冶楚緊閉的眸中是一片血色,能聞到的都是血腥之色。父親母親死不瞑目的樣子越來越清晰,他緊緊捂住自己快要裂開的頭。 他的耳邊都是哭喊聲,他們在哭喊著讓他報仇。那一張張曾經熟悉可親的臉,變得瘋狂而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