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父親,是meimei。”裴濟驚呼,就見裴元惜抱住了宣平侯。 “爹,姨娘打我,你怎么不來救我?”裴元惜哭得眼睛通紅,好不可憐。“爹,我好想你,你怎么都不去看我?” 宣平侯一生剛正嚴厲,無論對哪個孩子,即使是自己唯一的兒子裴濟他都永遠是嚴肅的。猛然被女兒抱住,像是被什么東西撞進心里最軟的地方。 他不悅地看著后面追過來的李姨娘,“三娘犯了什么錯,你打孩子干什么?” 李姨娘嘴里發苦,“侯爺,婢妾最疼三姑娘,她是婢妾的命。要不是她今天跑到澄明池那邊去玩,婢妾也不會生她的氣。婢妾就是想嚇嚇她,哪里舍得打她。三姑娘你快過來,別鬧你父親。” 裴元惜搖頭,一副害怕的樣子。 “我不過去,你是個壞姨娘,我要跟爹一起。” 李姨娘瞳仁顫得厲害,死死掐著自己的掌心。 宣平侯被女兒這么親密地抱著,心頓時化了,他想起以前的三娘就是這么喜歡黏他,他還曾抱她在膝上學寫字。當下對李姨娘冷了臉,讓她自忙去,他要和三娘好好說會兒話。 李姨娘作勢要跪,一看這架勢宣平侯就知道她要做什么。無非是又拿什么大道理來壓他,讓他別管三娘的事。 十年了,宣平侯很久沒有享受過被女兒依賴的感覺。他臉黑得嚇人,明知李姨娘的出發點是好的,心里就是說不出來的厭惡。 “你要跪就跪,跪多久都行。” 李姨娘臉色慘白,看著他帶著裴元惜和裴濟去前院的書房。 這間外書房,是裴元惜小時候常來的地方,那時候只有她和裴濟被允許跟在宣平侯身邊。裴濟從小跟著宣平侯,不僅長得像宣平侯,品性神態亦是相似得緊。 裴濟對府里的其他幾個meimei沒什么感情,即使是一母同胞的大meimei他也不怎么親近。因為自小朝夕相處過,他對meimei的感情最深。 meimei傻了以后,他也去看過。因為李姨娘的規勸,還有自己姨娘的阻止,他去過幾次后就沒再去。 這些年他心里一直想著meimei,有好幾次順道去看過她。她趴在地上玩泥,在草叢里捉蟲子,再也沒有他熟悉的模樣。 他很惋惜,也惆悵過。 裴元惜找個地方坐下,他疑惑問:“meimei還記得自己的位置?” “記得,這是我的地方,那是哥哥的地方。” 他更驚,“meimei是不是大好了?” 宣平侯也很吃驚,一個傻了十年的人還記得十年前的事,是不是說明她沒那么傻,或者是在慢慢好轉? “三娘,你過來,寫幾個字給爹看看。” 裴元惜乖乖巧巧地過去,選了筆蘸了墨,毫不猶豫地在雪白的宣紙下落筆。她動作嫻熟運筆流暢,字體娟秀中透著一股飄逸,頗有自成一派的大氣。 宣平侯不敢置信,這是他女兒寫的字。十年前三娘受他啟蒙時確實比很多孩子聰明,但那時候她的字稚氣生嫩還未成形。 紙上的字,要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會相信是三娘寫的。這樣的字體和風骨,不是一朝一夕能練出來的。 裴濟也大感意外,他還以為meimei會忘記父親教過的東西。不想meimei不僅沒忘,而且還秀了這一手驚艷的字體。 他認真看著meimei的字,不由得覺得羞愧無比。自己跟著父親一直學習,一手字還不如meimei來得出彩。 “meimei的字好生大氣,哥哥自愧不如。” 裴元惜小心翼翼地扯著他的衣袖,滿臉崇拜,“我哥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 裴濟心里的那抹澀意煙消云散,“meimei也是天下最好的meimei。” 這樣的兄妹二人,讓宣平侯想到十年前,他一生中對天倫之樂最享受的時光就是那段日子。他不是不喜歡其他的女兒,但沒有一個女兒像三娘一樣深得他心。 “三娘,你告訴爹,你是怎么寫出來的?”他急問。 裴元惜歪著頭,“我用水寫,在地上寫。爹教的,三娘不會忘。” 宣平侯又喜又難過,這個孩子就算是傻了,卻還記得他教過的東西。她自小天資過人,即使變成傻子也有比許多人強。要是那時候她還跟在自己身邊,以她的資質在書畫上定能有一番成就。 這是他的女兒,他最聰明的孩子。如果不是李氏照顧不當,孩子怎么會摔傻? 李氏那個女人,真是讓人無語。 “好孩子,是爹耽擱你了。以后你每天過來,還跟著爹一起學字,好不好?” 裴元惜猛點頭,“三娘要跟爹在一起,還有哥哥。” “好,好。”宣平侯大喜。 宣平侯派人送她回去的時候就宣布這個消息,沒多久侯府上下都知道傻了的三姑娘要重新跟著侯爺讀書。 包括沈氏在內,所有人都很疑惑宣平侯為什么這么做。 宣平侯看重嫡妻,這樣的事情自是先知會沈氏,于是便順理成章歇在沈氏的院子里。他說起今日之事,言語間頗為歡喜。對李姨娘那個人,語氣之中不掩厭惡。 沈氏替李姨娘說好話,道她也是為了三娘好。宣平侯不置可否,李氏做的事確實無從指責,他就是覺得惱火。 李姨娘還在前院跪著,等宣平侯歇下后沈氏才敢讓她起來。 她回去的時候裴元惜已經睡下,黃婆子扶著她問她要不要吃些什么。她有氣無力地擺手,表示要先去看女兒。 裴元惜的睡相不怎么好,因為貪涼薄被全部蹬到一邊。 她輕輕拉過薄被,慢慢從裴元惜的腳蓋到頭蒙住那張睡得一無所知的臉。她雙手按住被子的兩邊,聲音低得像是呢喃。 “你要是一直傻傻的該多好。” 被子下面的人開始蹬腿,頭猛烈地搖擺著想掙脫束縛。她眼神詭異地凝視著被子下面掙扎的人,直到裴元惜呼吸急促才慢慢松開。 得到喘息的人安靜下來,重新陷入綿長的睡夢中。 第5章 顯擺 李姨娘天不亮就跪到軒庭院的外面,沈氏聽到下人來報時嘆息一聲。此時宣平侯還未去上早朝,聞言頓時橫眉倒豎。 沈氏頭疼撫額,換成其他人,女兒能受侯爺的看重那必是開心到不行。怎么如蘭好像如臨大敵,如此的膽戰心驚。 她正欲替李姨娘爭辯一二,就見宣平侯怒火沖天如卷風般出門。 熹微的灰光之中,李姨娘蓬頭垢面眼下發青,一看便是那徹夜沒睡之人。她神色肅然眼神堅決,瞧見宣平侯出來不停磕頭。 “侯爺,奴婢是罪人。” 跟出來的沈氏驚問,“此話怎講?” “婢妾早年偷偷請高僧替三姑娘批過命,高僧說她命如柳絮不受福祿。起先婢妾是不信的,可是侯爺您也知道,她小時候多么聰明可人,誰知會變成后來的模樣。三姑娘福薄,莫說是侯爺的另眼相看親自教授,哪怕是尋常的福氣她都壓不住,求侯爺收回成命。” 沈氏從沒聽李姨娘提過高僧批命之事,想來這不是什么好命格,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李姨娘也不會說出來。 宣平侯鐵青著一張臉,怒視著李姨娘。他昨天才和三娘相處過,他敢肯定三娘并不是傻到沒救。他相信只要有人多加教育,他的三娘定會比許多的姑娘強。 李氏目光短淺,竟然還扯出什么命理之說。明明是她自己照顧不周,下人們失職才害得他的三娘成了傻子。 “荒唐?什么命薄?你的意思我的女兒,堂堂的侯府三姑娘,她的命格連半點福分都壓不住?” 李姨娘磕頭不止痛哭流涕,模樣好不凄慘。“侯爺,婢妾有罪。明知三姑娘是這么個命格,卻一直隱瞞不說。高僧說過她不僅自己福薄,若他人強行降福于她,亦會受到反噬。侯爺是一府之主,是侯府的天。您日夜繁忙已是極其乏累,婢妾怎么能讓三娘去打擾您。您心疼三娘是三姑娘的福氣,可是三姑娘命弱,奴婢怕太多的福氣會折損她,還會傷及侯爺。” 她這番話倒是讓沈氏細思起來,當年侯爺極為喜歡三娘,三娘卻摔傻了。是不是真的因為命太薄反而承受不住? 如蘭和她一樣,都只有一個女兒。將心比心,在她的心里天大的富貴也不及元君的平安健康重要。 宣平侯卻是氣得牙癢,對李姨娘越發的厭惡。他還沒聽到哪個人福薄到如此程度,連父母的關愛都承受不住。 如此命格,當應是天煞孤星才對。 可是他還活得好好的! “分明是你自己帶孩子不盡心,沒有管束好下人才害得三娘摔成傻子。如今倒好你竟然說我的女兒福薄至斯,依你所言我的女兒連父母的疼愛都不配擁有,那你這個親生母親怎么沒見受到連累?” 李姨娘越發凄惶,“侯爺,這些年婢妾不敢一日享清福,不敢得到侯爺的半點寵愛,都是為了三姑娘。” “你自己出身低賤,甘愿為奴為婢,扯上本侯的女兒做什么?既然你這么喜歡當下人,那本侯就成全你。正好秋姨娘剛有了身子,她的院子里人手不夠,你就去那里幫忙吧,至于三娘就不用你受累。” 沈氏大驚,聽到宣平侯對她說有勞夫人四字,嘴里忙道著應該的。侯爺這是徹底惱了如蘭,要把三姑娘給自己養。 她倒是不介意多養一個孩子,可是總覺得侯爺此舉有些不太妥當。 宣平侯不愿多看李姨娘一眼,他也不知為何這般厭惡這個婦人。早年瞧著有些溫柔聽話,臉盤兒圓潤還算討喜。近年是一年比一年顴骨高聳愁眉苦臉。 “起開!” 他拂袖一腳過去,徑直出了軒庭院。 李姨娘被他踢翻在地,趴在地上哭得嗚咽可憐。她此時的樣子狼狽至極,沈氏與她多年主仆難免心生同情。 這些年侯爺還沒有對哪個下人如此憎惡過,何況還是一個生育子嗣的妾室。 “你這是何苦?”沈氏搖頭。 李姨娘泣不成聲,“奴婢真是沒有法子,奴婢沒有別的期望,唯愿三姑娘能平平安安地過一生,哪怕是個傻子。” 都是為人母,沈氏理解她的心情。思及她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感慨她對三姑娘真是掏心掏肺。 可憐天下父母心,事關女兒的命數,親娘自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不過侯爺發了話,沈氏不敢有違。 細聲勸說李姨娘回去,然后再命人去秋姨娘那里知會一聲。秋姨娘身子重,院子里確實需要增添人手。兩人同為姨娘,秋姨娘還不會傻到故意作踐李姨娘。 裴元惜自是被接到軒庭院,看著少女一臉歡喜絲毫不知自己姨娘艱辛付出的懵懂表情,沈氏只有一聲長長的嘆息。 宣平侯氣沖沖地直奔皇宮,尋常的勛爵一月最多應幾次卯做做樣子。而他卻是身兼實差的一品侯,因著他另一個中郎將的身份要和其他的文武官員一起上朝。 景武帝商行還未滿十六,朝中政事一向由大都督公冶楚掌控。商行不過是先帝與宮中一宮女亂情一夜生的皇子,于眾皇子中行九。 先帝重色愛欲子嗣眾多,皇子共有十六位。商行不占長不占嫡亦不出眾,公冶楚正是看中這一點,殺光所有的皇子扶商行上位。 商行繼位后對公冶楚言聽計從,恨不得將皇位拱手相讓。公冶楚為人獨斷專行,東都城的世家顯貴無一不受到棄用。宣平侯之所以能得重用,皆是托早死老侯爺的福。 宣平老侯爺死得早,還沒來及給他添置嫡系弟弟meimei,更沒來得及給他生一串庶弟庶妹。是以先帝在位時,宮中并無裴家的姑娘。 宣平侯夫人交好的那位曾太妃,是個沒有生養的妃嬪。公冶楚顧及面子,特意給商行尋了這么一位庶母妃在宮中做樣子。 今年盛夏暑重,那位少年天子早已離宮去避暑,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江山會不會被公冶楚霸占。 他們這些朝臣,每日面朝進言聽政的都是公冶楚。公冶楚自不會在慶和殿主殿聽政,他們議政的地方是在偏殿。 宣平侯有意顯擺自己的女兒,故意拿出裴元惜寫的字給中書令張大人看。張大人好字,一見之定驚為天人。 “此字靈秀飄逸,看似出自女子之手,卻有一種不同于女子的崢嶸磅礴,不知是哪位大家墨寶?” 宣平侯撫須賣著關子,眼神中難掩得意之色。 張大人又道:“不知裴侯爺可否替我引薦一二?”